论庄生之非义与伪善(yuan)

金華

余尝读史记，窃怪庄生之所谓义者，然卒未深究，亦不复思此。后因缘而复得史记，再读而味之，颇觉其义之不善，而竟难名之，遂深思以探其源，而偶有所得，遂书之于下。

庄生者，楚人也，向称义士，有高名于国中，王以下尽敬之以礼，而王信之尤笃。陶有朱公范蠡者，原系越大夫，佐勾践以成兴越灭吴之功，定鼎天下而霸，其功大焉。后以勾践不容，遂走而居陶，未几而大富，人咸重之。一子以故入狱于楚，公为救之之计，遂与家人议，欲借庄生之力而活之。长子少子争欲往救。公初欲遣少而不欲长往。长争之急，其母亦以言助之，曰其可往。公遂以长子一行，临行出千金付之，且诫曰：往见庄生，付之以金，待弟出而偕归，勿以毫末为念。长子应诺而行。

至楚，见庄生，以弟事告之，悉付以金。有吝色。庄生心不欲收，而竟收之，以显高名耳。后入宫诳王以异象，王惊，求攘之之法，庄生乃以大赦告之，曰惟此可行，王乃悦，大赦国中系狱者，朱公之子亦在焉。

长子既知之，喜不自胜，顾念千金之重，以为庄生于此无功，而庄生亦不之告，遂索前付之千金，庄生忿，以为辱己而终不言，惟曰:可进屋取之。长得金而喜，庄生以此益愤。遂复入宫诳王曰：道中传言，皆谓王得朱公金，为其子而赦，非出心诚也。王乃曰：孤岂为一竖子耶？遂执而杀之。其子卒不得活，长亦扶弟棺而归。

邑人咸怜之，独公大笑曰:吾知其必杀弟，故日以待之归，今果然矣。

朱公诚知人者，其子少与公业商，备知其艰，是以惜财如命，不肯少浪焉。然卒以此杀弟，天耶？命耶？吾亦甚怜之。

然观庄生之行，诚非高士所当为也。先是，诳王以灾异而恫之，后因长子索金，觉辱而复诳王，致其弟以死，是岂善者之为哉？若庄生者，勉受人金而活其弟，成则成矣，然竟致之以死，何也?受辱故也。

盖长子之不义在索已付之金，设其无此，则其弟必活。且庄生本非重财轻义之人，而其弟终不活者，非庄生不欲活之也，亦非长子意欲为此也。以此观之，则庄生诚义士也，然余之疑恰也在此。

庄生之行也，受人之金，妥藏于室，深诫家人以义。且曰：后必归之，此盖何也？归金以售义是也。其初受金，为显其重也，虽视千金如粪土者，亦不得不存沽名之念，况庄生者，行私义，沽清名，售以诳王，后亦因私怨而致人以死，是人得称高士，如天下耿介之士何？

如楚市之卖矛与盾者，先言：矛之利天下无双，无盾不可破而入。后则云:盾之坚，无所不当者。有好事者乃曰：以矛刺盾则当何如？此亦如庄生。清介之名扬于国中，是以人皆慕焉，以为有古君子遗风
。然其为人卒不过尔尔。重己之名，洁己之行，诚君子之所当为，然尔之名为重，岂人之命轻哉？其兄不知其实功而索金，诚非出于有心，而庄生竟以为辱，诳王以象，岂可谓义？或曰：其令王大赦，活者甚众，不可谓无功，余则谓不然，若其果非售义者，何以不早劝王赦国中之囚，而必待受金而后为之，是其虽非故有此心，然卒必有所望者也。归之而坦荡，全活其子，朱公必深感其德，闻者必颂而敬之，声望之隆必日甚一日，孰敢谓其必不欲此？于是而贬之，其可乎？答曰：非也。待余复言之。

国君者，一国之至尊，国人之君父，纵一人有宠于王，岂可得而诳之耶?且庄生之诳王至于再，若王明察其情，又岂能轻纵之。其因恃名而不言己功，长子不知其功而索金，庄生衔之，乃为言于王，谓国人皆知王之赦也，非亲民也，诚为千金故也。而受金者，实庄生也，此其不惟诳王也，且欺王以不知，攻王以非义，竟至借国人之口以蔽王。余闻致治之国，有佞臣则诛而勿论，况庄生区区布衣哉？

王因怒而杀其弟，非王之过也。庄生受金而诳王，本已不义，而竟籍高名而欺诳，受小辱而弗忍，杀无辜之人以复其雠。如此之行，岂得而谓君子？夫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既愿助人，奈何受金为？受金而欺王，不可谓君子也。稍辱之则必报，害无辜之人，此禽兽之行，小人所常为也，而庄生竟为此，则其非义非德明矣。朱公之子非必当死者也，而竟以此而死，惜哉!长子非不爱其弟也，而竟杀其弟，庄生其亦有过焉。

余见《史记》一书，尚有因见疑而抱石自沉之女，仅因人微有疑而赴死，其平生伟烈可知矣。然吾独愍之而痛责庄生，何也？盖庄生向有义士之名，人皆重之，其亦以此而苟且，因雠而杀人，此或为偶然，然亦其势有所必至。盖重义之虚过甚。而自沉之女则诚可惜焉，无庄生之名而德行高卓，无庄生之忿而大义赴死，仅为急人之难，纵捐生亦无反顾，人可轻死，义烈尤生，其光焰万丈，庄生其可敌乎？

吾所以贬庄生者，非其名不高，誉不隆也，亦非其不知耻，不怜生也，然细观其所行，诚非善者义者之所当为之可称义者，亦非世之人所当推重者也。若抱石女，余亦常有微言，或谓其可不必死，然其所作所为较之庄生之所谓义者，则远胜之无疑也。

书至此，倦已极。倘庄生复生而得观此，则其掩面以袖，负惭而走，不欲再生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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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限而未慎思其微，企有识察而教之，幸得一诲，则必如百川之归瀚海，涛惊浪骇，无以复加。


                          19日凌晨 金华

[ 本帖最后由 金華 于 2007-12-19 01: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