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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马趣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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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3 23:30: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08-07-24    虞云国    文史知识2008.6



           
纸马趣谈
虞云国
文史知识2008.6

《水浒》描写武松杀嫂前请四邻八舍到场作证时说:


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支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

这赵四郎自称“买卖撇不得”,虽是托词,却也说明纸马铺生意颇为兴隆。这种纸马铺,不仅武松所在的阳谷县城,一般市镇也都有开设。这种纸马铺不仅出售纸钱,从孟元老记其中元节买卖,可知其经销品种十分广泛:“先数日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以纸糊架子盘游出卖”;“又以竹竿斫成三脚,高三五尺,上织灯窝之状,谓之盂兰盆,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也有印卖《尊胜目连经》的。而当时有十月初一为死者烧献寒衣的惯例,因而纸马店就在九月下旬开卖纸糊的冥衣、靴鞋、席帽、衣料等。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每年清明节,北宋开封府各处的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竞相兜售。这种纸糊的楼阁完全仿照现实生活中豪宅的样式糊弄起来的,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王安石的《纸暖阁》诗为证:


联屏盖障一寻方,南设钩帘北置床。
侧座对敷红絮暖,仰窗分启碧纱凉。
毡庐易以梅蒸坏,锦幄终于草野妨。
楚觳越藤真自称,每糊因得减书囊。

前四句描写纸暖阁的外形、内部的布局与软装潢,第五六两句说,这样的纸毡庐很容易被梅雨天的湿气弄坏,而纸锦幄放在草野的坟地里也不相称。最后两句批评买家卖家,他们自夸纸暖阁的材质堪与楚地的纺织名品、越地的藤制品相媲美,但在王安石看来,大量纸张耗费在纸暖阁之类祭品上,书籍印刷就会受到影响。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里就描绘了~家数开间门面的纸马铺,店招上写着“王家纸马”。店门前沿街放着一个纸扎的高台楼阁,坐店者正向外张望,似乎巴望着顾客的光临。荆公毕竟是书生,同样姓王,纸马铺老板的立场与他就不一样。据《梦粱录》说,每到十二月岁末,南宋临安城里的纸马铺就印些钟馗、财马、回头马等,馈送主顾,既感谢他们今年的惠顾,更为了拉住明年的生意。


纸马,也称甲马,是古代祭祀时焚化的神像纸。据说,秦代祭祀用马,西汉代以木马,到唐代改用纸马祭鬼神。但这种纸马似乎是纸扎马,即用麻秆扎成马的形状,外糊彩纸。后来则在纸上画车马、神像,“涂以彩色,祭赛既毕则焚化”,谓之“甲马”。雕版印刷普及后,制作甲马的技术也与时俱进,便以刻版在五色纸上印制神佛画像,出售给平民百姓祭奠焚化之用,因这种印纸“神所凭依,似乎马也”,于是也叫纸马。一说,这些神像上“皆有马以为乘骑之用,故日纸马”。据《宋史·礼志》记载,宋使吊唁辽朝太后也“焚纸马,皆举哭”。



有趣的是,《水浒》里神行太保戴宗之所以日行数百里,就是因为使用了甲马。第五十三回描写戴宗捉弄李逵:


戴宗取四个甲马,去李逵两只腿上也缚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戴宗念念有词,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李逵拽开脚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着他忍一日饿。”戴宗自己也自拴上甲马,随后赶来。看见酒肉饭店,又不能够入去买吃,李逵只得叫:“爷爷,且住一住!”戴宗道:“你今番却要依我。”便把手绾了李逵,喝声:“起!”两个轻轻地走了去。戴宗、李逵入到房里去,脚上都卸下甲马来.取出几陌纸钱烧送了。


从戴宗以纸钱烧送甲马,这甲马显然就是画有神像与乘骑的纸马。当时这种甲马术,似乎是与道教迷信有关的一种咒术。


纸钱,也称钱纸、纸镪、寓钱、冥钱、楮钱等,可以溯源到汉代在坟墓中瘗埋真钱的葬俗。由于埋的是真钱,就成为盗墓贼的目标之一,《汉书·张汤传》就有关于盗墓贼盗发汉文帝陵园瘗钱的记载。纸发明普及后,民间渐以纸钱代替铜钱。故而唐代封演以为:“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逮于匹庶通行之矣。”但瘗埋真钱的风习至南朝犹然,南齐僧岩临死叮嘱弟子务必给他埋钱:“吾今夕当死。壶中大钱一千,以通九泉之路;蜡烛一挺,以照七尺之尸。”大概说来,魏晋南北朝也许是葬俗中并用纸钱、真钱的双轨制时代。


唐玄宗时,王玙任祠祭使,仿效民俗以纸钱用于朝廷祭祠。当时习礼者颇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古人祭祀本用玉珪,汉代改用真钱,如今竞代以纸钱,自然是江河日下,大悖礼制的。但纸钱用于丧葬祭奠,毕竟是节俭利民的有益改革。故而封演在《封氏闻见录》里指出:“今代送葬为凿纸钱,积钱为山,盛加雕饰,舁以引柩。”可见,纸钱用于公私祭祀,“自王公逮于匹庶,通行之矣”,在中唐就逐渐得到了社会的认同。唐人张籍《北邙行》云: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


据诗所说,唐代对所送纸钱并不一概焚烧,因而导致“风吹旷野纸钱飞”的场面。这一猜测。也可以从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得到印证:



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


欧阳修说,五代后晋“寒食野祭而焚纸钱”,似乎改变了纸钱满野飞的陋习。据《清异录》说,后周世宗出殡,楮钱“大若盏口”,翰林学士陶穀命在楮钱上雕印文字,黄钱曰“泉台上宝”,白钱曰“冥游亚宝”,好像现在冥钱印上“冥界银行”一样。一说此举就是后世纸钱分黄白两色的开端。


宋代尽管还有人拘泥古礼反对纸钱,甚至有人痛心疾首,认为是“罪者满世而莫救其罪”。但连邵雍这样的理学家在春秋祭祀时,“约古今礼行之,亦焚楮钱”。当程颐不无意外时,邵雍的回答很开通:“只要有益,不就是孝子顺孙之心吗?”司马光有点固执,以为送钱财比烧纸钱远为实用,南宋俞文豹也是这一看法:“今人送纸钱、纸缯诸伪物,焚为灰烬,于生死俱无益。不若复古赙襚之礼,凡金帛钱物皆可,多少则随力随人情厚薄。”他们都不如朱熹来得变通:“鬼神事繁,无许多钱来理得。”朱熹还批评说:“国初言礼者错看,徒作纸衣冠而不作纸钱,不知纸衣冠与纸钱何别?”宋孝宗时,太上皇高宗入葬,有人提出:焚化纸钱乃民间俗礼,皇帝葬礼不宜仿效。一向以孝道著称的孝宗不高兴地说:“邵尧夫(邵雍字)是何等人物,祭先人不也用纸钱吗?”仍坚持在落葬时使用纸钱。大约从此以后,朝野对是否使用纸钱,不见再有什么争议了。其后不久成书的《鼠璞》说:“以纸寓钱,亦明器也。与涂车、刍灵何以异?俗谓果资于冥途,则可笑!”在作者戴埴看来,纸钱就是过去实物明器的代用品,表达丧家慎终思亲的心情无可厚非,但要说真的对死者在冥界有什么助益,就十分可笑。这一认识是相当通达的。


入宋以后,纸马、纸钱成为日常宗教用品。北宋真宗时,名臣寇准去世,归葬途中路经公安县,县民“皆设祭哭于路,折竹植地,挂纸钱”,表达追思之情,耗去的纸钱当不在少数。据宋代话本《任孝子烈性为神》,若鬼神显灵,“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而在另一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那个口无遮拦的李翠莲对挑唆的小姑唱道:


若是婆婆打死我,活捉你去见阎王!
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
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
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

可见南宋出殡落葬,禳祝鬼神,祭奠亡灵,烧纸钱已是必不可少的仪式。据孟元老说,北宋东京有每年二十四日交年那夜,有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的习俗,还要“烧合家替代纸钱”。这种“替代纸钱”的作用,有一首《咏纸钱谑词》有所交代:

你平生行短,不公正,欺物瞒心。
交年夜,将烧毁,犹自昧神明。
若还替得,你可知好里,争奈无凭。

我虽无口,肚里清醒。

除非阎家大伯,一时间,批判昏沉。
休痴呵,临时恐怕,各自要安身。

全词以拟人化的口吻写来,从其指责主人“欺物瞒心”的行径,提到被主人得罪过的“阎家大伯”(阎罗王),这种“替代纸钱”就是指望烧贿赂神明与得罪过的亡灵,让他们不再追究自己与家人。


宋代还有一个著名的剧目叫《王魁》,演到桂英的亡魂活捉王魁一场描写道:

(王)魁在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果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他!”

这个负心郎企图以“多焚纸钱”来换取桂英鬼魂的原谅,可见人间的纸钱已经成为冥界的通货。而倘若不烧些纸钱,生者也会觉得愧对死者。因而元杂剧《老生儿》里那个贫寒的刘引孙道:“我往纸马铺门首唱了个肥诺,讨了这些纸钱。到祖坟上去浇奠一浇奠,烈些纸儿,添些土儿,也当个拜扫。”



据《放翁家训》说:“近世出葬,或作香亭、魂亭、寓人、寓马之类”,纸糊的人马亭台是不可缺少的。而《宋史·礼志》规定,诸臣葬仪可以使用黄白纸帐、房屋、车轿、园宅等仿真什物,就好像现在纸扎的冰箱、彩电、轿车、别墅一样,大概也都是纸糊的代用品,这些都应是纸扎铺的活计。《云麓漫钞》指出。这些东西,古代都叫明器,“今人以纸为之,谓之冥器,钱曰冥钱”。《水浒传》里一再描写给死者烧化冥钱的相关场景。例如三十二回说清风寨刘知寨的浑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第四十五回描写潘巧云追荐前夫,“当晚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唐宋以后,纸马、纸钱不仅在送葬设奠时使用,清明节、中元节与其他祭神拜祖驱鬼的活动中也少不了它。《水浒传》也多次描写纸马的消费。在写到晁盖、吴用与三阮、刘唐在石碣村聚义时说: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前,宋江在忠义堂连做七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的眷佑之恩,也曾命人下山“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所需纸马、纸钱的数量肯定惊人。《夷坚志》记载了驱鬼烧纸钱的例子:建阳王田功的田仆为了祭鬼,“共买纸钱焚之”;而宜黄邹智明为了疠鬼,“买楮币,聚焚于庭”。


由于纸马、纸钱用途渐广,魏晋南北朝时那种“剪纸为钱”的方法,在宋代是供不应求的,于是凿纸钱就成为一种专门工种,纸马铺也渐成专门的行业,纸钱则是纸马铺里最大宗的货品。《宋史·外戚传》说,宋仁宗生母李宸妃的弟弟李用和“居京师凿纸钱为业”;而据《东轩笔录》说,用和与姐自幼失散,“佣于凿纸钱家”,“一日苦下痢,势将不救,为纸家弃于道左”。所谓凿纸钱,就是用一把圆孔铜钱状的铁凿子在一刀纸上猛力捶打,使纸张成为圆钱形状。这种专业店铺居然长期招募佣工,可见其销量之大,生意之好。而熟能生巧,有的凿纸钱者练成一手绝技。据《同话录》,北宋时,有一年举行绝技比赛,有人表演凿纸钱,“运凿如飞”,居然能做到一百张一叠的纸,最下的那张毫无凿痕,而其上九十九张都是凿好的纸钱。


《梦粱录》提及临安城里的打纸作和纸扎铺,打纸作应该就是专凿纸钱的作坊,纸扎铺则是用纸糊扎各种冥器,似乎都是为纸马铺提供产品的,当然也可能是前店后铺的经营方式,自己直接进行销售。有趣的是,在流传至今的宋版珍本中,竟然有出自纸马铺的善本。《五臣注文选》的牌记上赫然刻着“杭州猫儿桥河东岸开笺纸马铺钟家印行”的字样。也许,这家纸马铺颇有经营头脑,先是以卖纸马起家,而后利用打纸马的闲暇,从打印纸马之类的迷信印刷品,发展到刻印佛经,乃至长销的《昭明文选》发卖,也类似农业的套种。好在打纸马与印书籍所用原料都是同样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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