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凡我蜀人，自今以往各图修省，共回天意。庶几玉垒锦江再现，棠馥蓉开，剑阁云深而峨嵋月皎也。 ——欧阳直《蜀警录》 明朝末年，张献忠据四川。成都东门外沿江十里有一座锁江桥，桥畔有回澜塔，是万历年间布政司使余一龙所建。张献忠嫌这塔对他宫殿的风水有碍，下令拆除。结果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古碑，上面用篆文写着： 这首诗提前道出了张献忠的结局。后来张献忠在西充被满清肃亲王一箭射死。“吹箫不用竹”正是一个“肃”字。而“岁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红”则预言了明末四川天崩地裂、骇人听闻的浩劫。 这场浩劫，改变了四川乃至中国的历史进程，自此以后，四川文化有了明显的断层，甚至可以说，相对历史上的蜀地，今天的四川是另外一个四川。那场劫难屠戮之惨烈，破坏之严重，影响之巨大，怎么形容都不算过分。但关于这段历史，正史上语焉不详，只有坊间野史如《滟滪囊》《蜀碧》《蜀警录》《蜀龟鉴》《荒书》等记载了当时的某些片断。其中，《蜀警录》的作者欧阳直，就亲身经历了这场惨祸。他的经历是人类命运中极其罕见的一种。 欧阳直，原名欧阳睿年，字公卫，号淇竹，四川广安人。几乎从幼年时代，欧阳睿年命运的乖戾就有所显露。他四岁丧母，七岁丧父，十岁时三个哥哥又都去世，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因家中无人可支撑门户，他的嫂嫂便回娘家守节，把欧阳睿年也带回去抚养。欧阳睿年酷爱读书，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嫂嫂的哥哥也为他的好学所感动，特别资助他笔墨费用。欧阳睿年十五岁中了秀才，十七岁娶亲，六礼备举，都出自嫂嫂之力，成家后他把嫂嫂接回家奉养如母。 欧阳睿年生于耕读之家，如今家道也开始重振，因此一心想在科举上有所作为，继承父辈先业。然而生于末世运偏消，壮志未遂，时事已非。张献忠入据四川，作为一介小民，欧阳睿年一生的噩梦从此拉开了序幕。 明末天下大乱，张献忠占领四川后，强迫四川士人到成都参加省试。欧阳睿年也被迫去了成都。在成都期间，欧阳睿年如堕阿鼻地狱，目睹了种种惨绝人寰的杀戮，这段经历在他的《蜀警录》中有详细记载，不再赘述。而他本人也是几次命悬一线。总算天不绝他，让他活了下来。后来张献忠有部将反叛，欧阳睿年乘机逃脱，改名叫欧阳直，带着家眷和财产坐船远遁，准备躲到永宁、遵义一带。 船到明月渡的时候，和张献忠等人一起横行四川的“摇黄”匪军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的船，欧阳直的妻儿投江而死，奴仆有的被杀，有的被掳走，瞬息之间家破人亡。因为还想从欧阳直口中逼出更多的财物，匪军没有杀他，用绳子系着他脖子，驱赶着他在烈日下赤足而行，稍微走慢了，便拿刀背击打。到了军营，欧阳直皮肤尽裂。而贼军仍索要财物，把欧阳直吊起来鞭打炮烙，使其生不如死。 再问不出什么之后，欧阳直被押到贼军首领帐中。首领绰号邢十万，见欧阳直文弱，想杀来润刀。生死关头，忽然一个女子走到邢十万跟前，向他低语一阵。邢十万便不再杀他，叫人把他押下。过一会，有使女把欧阳直带到这个女子那里，原来该女出自四川通江的世家，被邢十万掳来做宠姬，因怜欧阳直是读书君子，于是便托言和欧阳直是姑表亲，救下了他。从此以后，欧阳直便和她以亲人相称，邢十万没有再难为他，还送了两个人女人给他做妻子。 如此过了两年，针对欧阳直的谣言越来越多，欧阳直久历生死之变，对周围环境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加上这时又听说明朝抚镇带兵驻扎在附近，于是丢下两个妻子，悄悄地逃奔明营。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被明军收留。 此后的一段时间，欧阳直一直被明军所保护。四川经过各方势力的争夺厮杀，田园荒芜，人鬼混杂，早就残破不堪了。于是各种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越来越多。 由于饥荒越来越多，一些地方开始有人吃人的传闻了。起初欧阳直并不相信。后来抚军马乾派他回家乡广安做县令。还没当几天官，有人忽然晚上来找欧阳直，告诉他：“我们因为久无粮食，经常吃人。现在他们见你年少丰腴，准备对您下手了，请您还是赶紧跑吧。”于是欧阳直带着这个报信人连夜逃回内江马乾抚军身边，从此依附马乾身边，再不敢远离。 在内江的时候，当地乡绅范文英的弟弟因为战乱缺粮，无力奉养母亲，来向马乾求助。马乾送了几升米给他，谁知当天晚上就被他的邻居抢走，而且还把他杀了当菜，因为嫌其母太夫人又老又瘦，才没一起杀。太夫人跑到马乾军前哭告，马乾发兵将恶邻抓获。经检验，在其住所还发现了腌制的人肉，看起来就像腊羊肉一样，但皮上细毛森森如簇，让人不寒而栗。 未几清军南下，攻占内江，马乾殉国，战火中，欧阳直躲在荆棘里逃脱。随后同溃兵一起走威远县。十多个吃人肉的饿夫聚在路边虎视眈眈，只是看到欧阳直一行人多不敢上前，但犹自大声喊道：“如果有走不动的，丢下几个给我们做粮饭吧！” 后来大家四散分开，欧阳直和几个人同路。在一个月夜的山路上，又有饿夫在路边抓人吃。同行的三人都被绑走了，只有欧阳直跳崖逃脱。欧阳直生命力极强，路上饮水食蒿，连续八天没有吃到粮食依然活了下来。 太平时期的四川居民区，从来没有虎患。而战乱饥荒期间，竟然遍地是虎。有一二十成群的，有七八只同路的，上屋爬楼，凫水登船，简直无所不能，诚为亘古未见之奇观。 欧阳直经过资阳和简阳的边界时，月夜中有四只老虎追逐着从旁边经过，他躲在草丛中，天幸没有被它们发现。在泸州，舟行江上，欧阳直还亲眼看到岸边竟然有几十只老虎逍遥漫步，鱼贯而行，犹如牧羊一般。为首的一只浑身纯白，脸上长毛，颈上披须，长约径尺。此时的四川，实已非人类世界。 经过九死一生，欧阳直逃到乐山，投奔割据乐山的杨展，甚至又一次成家，但颠沛流离的命运远远没有结束。明末各派势力在四川争斗不休。杨展在对抗张献忠时名扬天下，后来却被李乾德诱杀；李乾德未得势多久，又被统摄云南的刘文秀杀死。于是欧阳直落入刘文秀之手，被带回云南充作幕客。刘文秀为人横暴，欧阳直趁他与清军交战时两度逃走，携妻躲进深山。 最后一次是清军入云南，欧阳直带着妻子躲在草木间长达六天才没被清军抓住。事后夫妇俩隐居深山老林，断崖幽壑，云海雾谷，往好一点说像世外仙，实际上形同野猿人。虽然餐露饮风，备尝艰辛，欧阳直也不愿出山再堕红尘。然而还是有人把他的行迹说出去了，于是又又辗转落入几个强人之手，康熙年间，局势稳定下来后，他终于在云南楚雄安家，从此才算免去了颠沛流离之苦。 欧阳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并把对故乡的感情延续到了后代。在他去世后，四川也逐渐从战祸中解脱出来，各地移民开始入川，欧阳直的两个儿子都回到了四川，定居于彭县。 在历史上，历经战火的人不计其数，但像欧阳直这样九死一生目睹那么多惨祸，最终还活下来的人，当是极少数了。相对那些惨死的老百姓，他是幸运的；但有这样一种乖戾奇特的命运，实在是人类的一种大不幸。 欧阳直把自己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事情写成《蜀警录》一书。在书中，他也一直在反省、在追问：为什么四川会遭此惨祸？ 欧阳直说，他生于万历四十八年，孩提时，周围人烟殷庶，民风质朴，敦信义，崇礼让，人不知兵，家惟弦诵，陶然于和风细雨中，真不啻极乐世界。到了崇祯后期，忽然感觉世风大变，山野林间，魑魅魍魉鬼影重重。富人广厦万间，穷人贫无立锥。衣食住行越来越追求奢华，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口舌之欲，烹宰炮制极虐极惨。而人类之间更是互相倾轧，弱肉强食。怨气所结，充斥宇宙间，上干天咎，酿就这场浩劫。 欧阳直的看法似乎有些唯心，并且，晚明崇奢，追求末世狂欢，确实是时代风气，不惟仅四川如此，全国都这样。但他对当时某些社会问题的批评，于今天依然有很大的警示意义。 欧阳直笔下的明末四川风气，和今天何其相似！贫富差距急剧扩大，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人人都追寻感官刺激，甚至为了食客的口味活取鸭肠之类的现象和三百年前也如出一辙。再加上前所未有的环境污染、假货横行，斯文扫地，道德败坏，恐怕就是欧阳直复生，看到这一切，也当目瞪口呆！“事后追思，不如事前猛省”。前人痛切的叮嘱，时人不可不慎啊！ | 
发表于 2007-8-11 13:23: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