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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文艺(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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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0 20: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化革命一开始,文艺就歇菜了。我常常觉得那个时候整个中国变成了舞台、戏院、茶楼、杂技与马戏场。十亿人一台戏,人人都是演员,人人都是观众,人人都是导演,演出了史无前例的轰动大戏。个个都要演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者,个个都要演受到错误路线迫害的苦主。有时被派定了角色,如“走资派”“三反分子”“可教育好子女”,到时候不愿意演也要演好,在派定的角色的空间中演得好演得像演得动人,演得对己有利。还要以攻为守,揪这个斗那个,死这个活那个,香这个臭那个,要暴力有暴力,要赌博有赌博,要秘闻有秘闻,要隐私有隐私,要高调有高调,要低级有低级,真真假假,哭哭笑笑,打打闹闹,疯疯癫癫,顺逆一句话,祸福一层纸,安危一瞬间,什么都是突然,偶然,强刺激,反差,巧合,误会,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南辕北辙,倒行逆施……其戏剧性登峰造极,什么文艺能与中国的“文革”相比!在一九六六年六七年直到一九六八年,没有小说,没有诗歌,没有电影,没有舞台演出,嘛都没有,竟然都能忍受,而且是欢声雷动,颂歌盈耳。
嘛都没有了,几年后,慢慢冒出了一点所谓文艺作品的东西。于是大喜。这倒应了矫枉必须过正的话。先全部消灭,再开恩大赦,乃天下和悦。好像鲁迅也分析过这种办法。
有了电影《创业》和有关风波。有了《春苗》《红雨》和《决裂》。《春苗》中的大眼睛的女主角(李秀明饰)和《决裂》中的瞪眼睛的男主角(郭俊卿饰)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海出版了文学刊物《朝霞》,玫瑰红的封面字迹爱煞个人。全是新面孔,什么什么《金钟长鸣》,什么什么《特殊观众》,什么什么王洪文的身边工作人员萧木管这本刊物……难道全人类文学的新纪元就这样开始了?
我千决心,万努力地拼命想从颜色鲜红的《朝霞》中找到文学的新契机新风貌新启示新味道,反复学习后终于认清,这里除了拙劣与蛮横以外,再无他物。
我也初步摸索出了点诀窍:要敢于和过往的文学常识、文学经验、艺术感觉、欣赏习惯、文学传统、修辞规则对着干,越是你认为不能做的事越要干,偏偏要干,越是不能用的写法越是要用。越是要不得的构思越是要采纳,气壮如牛,吹上九霄,齐了。
不是文学里不能过分说教吗?这回偏偏要不厌其烦地说教,干脆在上海出一本长篇小说《虹南作战史》,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政治与历史普及读本,所谓小说云云,无非是加了一些事例。不是说思想要含蓄吗?偏偏要反复强调你要说的那一两句话,你越不爱听我就越是要说———反正某处有人爱听嘛。不是说不能干巴巴,要有生活的细节,精美的刻画吗?我这里偏偏没有,只有高谈阔论,豪言壮语,虚张声势。不是说人物应该有自己的性格吗?性格服从于“政治”需要,让人物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人物说什么就说什么,直接充当作者的喇叭筒。不是说不要生造什么词儿吗?全国人都在唱“一颗红亮的心”,而过去是,只有洪亮一词,决无红亮之说的。反正只要有需要,怎么恶心你就怎么来,越是横冲直撞就越是刺激,有说头,新纪元,放心大胆地吹,吹破了天自有人接着。
在我开始从事文学习作的时候,我把文学看得多么高啊。它是女神,它是天使,它是永恒,它是良心,它是火炬,它是神秘的灵感,它是永久的眷恋,它是人、社会、历史、民族、智慧和深情为自己竖立的纪念碑。它是春天的雨,它是夏天的雷电,它是秋天的云,它是冬天的雪花。它来自宇宙的天心、天启、天意。当你写出一行能称得上文学的文字的时候,你如得天启,如得祝福,如得心上人爱恋,如有神助,有花朵在绽开,有彩色在缤纷,有仙乐在奏响。
而现在你必须明白,这一切都没有啥了不起,这一切都必须服从需要,服从力量,文学说到底是一个面人,泥娃娃,他靠的是你揉捏。你让它往东,它不可能往西,你让它打狗,它不敢骂鸡。需要加一个人物,你就加一个人物。需要谁死谁就死,需要谁活谁就活……文艺哪里是女神?文艺分明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待召女!文艺不过是一拨子最安全、最驯顺,不会跑也不会叫,烫不着人也扎不穿一块豆腐,一会儿装哭,一会儿装笑,一会儿装怒,一会儿装感动的废物!
而且,最最令人深思、令人不能不正视的是,越是在这种令文学人寒心、令识者齿冷的情况下,越有人跃跃欲试,豁出去,不考虑脸面和常识。对于千百万压在底下,不得出息而又雄心勃勃的人来说,这正是舍命一赌的良机,是稍纵即逝的机遇,是文学亡命徒们的天堂:说不定能一本万利,一举成功,直跳龙门,出人头地。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后来成了文坛的健儿,成了好文友好伙伴,成了批文革倡民主的先锋乃至成了福柯、马库塞、詹明信一派,还有的成了亲西方的流亡者。他们是这样的吗?还是另有衷情,另有说道,另有心史,另有不得已处呢?
我的心情则渐趋旁观,冰冷,乃至看笑话了。我知道至少是中国人太多了,无形的台阶太难攀升了,得意者优胜者利用优势巩固自身压制旁人的办法太多了,各行各业,合理竞争,循序渐进,你简直没有多少机会,那时候竞争是非法的啊。于是,各行各业,都出了一大批候补亡命徒至少是跃跃欲试者。
我也常常认真阅读包括上海的《学习与批判》上的大文章,一时间,梁效、江天、初澜、石一歌、洪广思的名字家喻户晓。
比较起来,我宁愿读浩然兄的《艳阳天》与《金光大道》,浩然毕竟是作家,而作家与非作家并非全无区别,虽然作家都是从非作家变化而来。经过这个过程与从未有这个过程,并不相同。我喜欢他写的中农,小算盘,来个客人也要丢给你一把韭菜,让你帮他择菜。我喜欢他写的京郊农民的俗话:“傻子过年看隔(应读介)壁(应读儿化与上声)。”“满世界”“绕世界”什么,则是浩兄之误。农民俚语中没有“世界”这种文词,应是“满是价”“饶是价”。“是”是指示代词,“饶”是副词,如“饶有趣味”,“饶丢了钱还生了一回气”等。而“价”或“介”只是语气助词,如“好介”“别介”“甭介”等。当然,“金光大道”就更有“帮文学”的气味了,有横下一条心,六亲(指文学艺术之“亲”)不认地豁出去了去迎合的烙印。另一方面,我看他写的英雄人物萧长春,高大泉,也为他的惨淡经营,调动出自己的全部神经与记忆,力图按要求写出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力图使自己的文学才能文学经验为上所用而摇头点头,这样的苦心使我感动,使我叹息不已。
这期间我还有机会与部队作家孙景瑞相识,他的小说《难忘的战斗》在上海拍成了电影。在那个年代的电影中,这一部应该算是最好的。孙本人也极谦虚稳重,谈什么事情客观全面,有兄长之风。他来是为了一部新片的构思,写一个塔吉克人,英雄或者特务我记不清了,被雪崩埋住,许多年后被发现了,然后如何如何。未果。难为了。
与他一起来的有上影一位老演员老导演,此兄本来文革中平安无事,但他实在不甘寂寞,不甘被人忘却,不甘置身于伟大的革命运动之外,便自己跳出来给自己贴大字报,终于被关入牛棚。他的故事倒也别致。
当然还有八个样板戏,又都拍了电影。在从伊犁刚到乌市时,我曾与区音乐家协会的夏迪娅姆一起去看过芭蕾舞记录影片《红色娘子军》,并深感受到教育。样板京剧的放多唱段我也学会了,但是唱得不好。
不时传来因攻击样板戏而有人被判刑的消息。令人愕然。同时,各种“解构”纷至沓来。《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见到座山雕时有对暗号一节,座山雕问杨,马是什么马,刀是什么刀?杨回答“卷毛青鬃马”、“日本指挥刀”,偏偏传出来百姓的说法:马是什么马?吹牛拍马!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
而在一九七五年,我更勇敢地在乌市大十字———当时叫做红卫路的电器商店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接收机。这在芳的校园中,是第一台电视机。我们得以在电视屏幕上欣赏《春苗》《红雨》《决裂》《寂静的矿山》与老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和《小兵张嘎》,后者简称为“三战一嘎”。后来更出来了样板电影《闪闪的红星》,这样的电影里已经有一点艺术了,像饰演主角潘冬子的童星,像李双江的配唱,像江南的山水,像红军转移的场面,都很动人。有什么办法呢,精神食粮也如物质需要,供不应求的时候每一点东西(包括变质的与代用的)都那么珍贵,而供过于求的时候,说不定你感到的更多的是厌烦。
乌市那时常常停电,电视台也常出故障,停电复来后,屏幕上会出现“停电”二字,故障修好后出现“故障”二字。此时我的女儿伊欢来疆上了小学一年级,她早早学会了停电与故障几个字。
许多个晚上,我坐在廉价购得的一个竹片躺椅上,占据着最佳位置,周围是家属与邻居的孩子。后来芳不止一次开我的玩笑说我的看电视座位太自我中心,太妄自尊大。我们一遍遍看《决裂》和《春苗》,每一个细节与台词都背诵了下来。我们的女儿最爱看《决裂》中两个男人互瞪着大眼睛吵架一节,特写镜头上两双眼睛硕大如牛,表达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斗争上没有调和的余地之意。
一九七五年后传来了手抄文学《梅花党》《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之类的消息。听听故事梗概,谁能有什么脾气?这就是“文革”中的“地下文学”。却又是换来了一番严厉打击。只觉中国太大太不平衡也太花里胡哨,你闹什么他就有什么,你竖先进就出先进,你重新组织文艺队伍他就是等着你组织的候选人。你读毛选就出学毛著积极分子,你打右派就出右派,你镇压啥一准也就有啥。说声走资派个个走资。说声三结合处处结合。唱什么歌出什么鸟。演什么戏出什么角。喊什么口号出什么错。需哭则哭,该笑则笑。要什么一定会有什么。不要什么也一定会有什么等着你去消灭。越消灭就越多,你的文武戏永远唱不完。
而另一面是生活,是日子,它消磨青春和意志,它也冷淡野心和狂热。刺激长了,就没有了刺激。演戏多了,就变成了闹剧。天天革命,人人革命,事事革命,革命的感觉弥漫开来,浓度与强度便都日益衰减,悲壮精神与牺牲精神便都与日常的喜怒哀乐得失利害混合化合。越要彻底就越无边无际,最后连最初的热乎劲儿也失去了。各种理论各种原则各种骇世惊俗的冲动,最后都有可能变成应付差事的过场。你要他为你所用,为你的理念而奋斗,他其实是要你为他所用,为他的利害而选择。你有你的理念。我有我的好处。你大喝一声是为了警醒我。我大喝一声是为了使你听信。这样的“文革”生态,不是值得一叹的吗?这样的文武戏虽然唱不完,却也没有啥好唱的喽。
发表于 2007-9-21 08:5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蒙是我喜爱的为数不多的现当代作家之一!
发表于 2007-11-27 15:47:1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亿人一台戏,人人都是演员,人人都是观众,人人都是导演,演出了史无前例的轰动大戏。 这台戏毁了很多.
发表于 2007-12-11 17:2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中上海出版的《朝霞》、《学习与批判》全套期刊原先都有
十几年前搬家中遗失
还有朝霞丛书也完整现在也散尽
《虹南作战史》是文革中出版的第一部长篇
现在再细想一下全书大约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议论说教
记得很清楚当时上海郊区有一读者写了封信寄报社
《文汇报》专辟了一个栏目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讨论
不久还有一部长篇出版书名已忘了
影响没有《虹南作战史》大也没有这多议论说教

王蒙的文章中没有提到文革中出现的文学新题材
就是以张抗抗等人为代表的知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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