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和政治的关系总是非常微妙的。一方面,学术永远不可能脱离政治,政治也永远不能脱离学术,甚至希特勒独霸世界还得有一套思想理论的基础,所以学术和政治永远有它们相结合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学术和政治又不能完全画等号,关键在于如何把两者的关系摆在一个正确的位置上,不要东风压倒西风,也不要西风压倒东风,否则就没有学术可言了。
在历史所的时候,有一次和年轻的同志聊天,他问:“解放前能看《共产党宣言》吗?”我说:“从前我做学生的时候就看过,而且的确很受感动,还手抄了一遍,没事就拿出来看看,挺珍贵它的。”那个同志听了觉得奇怪,说:“怎么那时候就能看这种书呢?”其实那时候学校里的自由度相当大,借书几乎没什么限制,何况还是张奚若先生指定的必读书,哪能不读?张奚若先生讲政治思想史的时候指定几本书必读,其中就有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当然都是英译本,到图书馆随便就可以借出来阅读。
张奚若先生把马克思作为一门学术来研究,不过我觉得他本人当时的倾向是自由主义的改良主义。旧社会的政治学界很大一部分都是受自由主义的影响,特别是清华、北大的教师,大多受拉斯基(J.H.Laski)的影响。马克思讲无产阶级专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暴力革命,可是英国几百年都是和平改良,最不赞成暴力革命。拉斯基是伦敦经济学院的教授,主张改良,虽然他也承认军队、警察等等国家要害部门都掌握在资产阶级手里,无产阶级很难取得政权,暴力也许是必需经过的,可他又说:如果不事先通过民主竞选,“you are not justified(你就是没有道理的)”。就是说,还得先礼后兵,先通过竞选争取,竞选不成功,再采取其他的方法,不能一上来就暴力革命。这是拉斯基的观点。张奚若先生也认为共产党未必不能通过合法的手段取得政权,所以应该先试着采取竞选的手段。而且,20世纪50年代有一个时期,法国共产党和意大利共产党选票非常之高,都排在第二,似乎并不见得永远不能竞选成功,不过后来受苏联的影响,又不行了。
有一个现象很奇怪,按理说,马克思主义代表先进的工人阶级思想,应该是在工人阶级数量最多的国家里最流行,共产党也应该在这种国家最有力量,可是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最薄弱的地方反而是英美这些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那里共产党的力量也最小。美国的共产党始终不成气候,好几次总统大选都有以个人身份参加竞选的,可是共产党连竞选的力量都没有。英国也是这样。相反,越是在落后的非工业化地区,或者说,在工人阶级最少、资本主义成分最少的地方,马克思主义反而流行。这一点似乎很值得研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另外,我们所说的专政和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有一点很大的不同,马克思所说的专政是政治意义上的,是在政治上剥夺资产阶级的权力,而我们则是所谓思想专政,“在思想上对资产阶级进行全面的专政”,这与马克思的原意似乎不吻合。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但也可以说是大大背离了。马克思本人对资产阶级的学者、艺术家、诗人、文学家往往有很高的评价,引用了那么多莎士比亚的著作,对黑格尔非常欣赏,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对文艺复兴的资产阶级文化巨人的评价也非常之高,并没有在思想上专政的意思。《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对1870年的巴黎公社高度赞扬,视为无产阶级第一次的实践行动。实际上,巴黎公社的成员要么是布朗基主义者,要么是无政府主义者,而且无政府主义占了绝大部分,总之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马克思从来不认为这些人是反动派,相反,他热情地赞美,说巴黎公社是最早的无产阶级专政。假如放在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巴黎公社那些人恐怕都得挨整,谁敢站出来承认:“我是无政府主义。”结果会怎样?
张先生教课喜欢杂着英文讲,他有一个发音我现在都记得,hu应该发[hju:],他是陕西人,老说成[xju:],比如human让他念就成了“休曼”,不过我们都习惯了。第一年上西洋政治思想史,从古希腊讲到18世纪的卢梭,第二年的西洋近代政治思想本来应该介绍整个19世纪的西方政治思想,可是张先生并不全讲,只谈他特别注重的几家。上学期只讲了黑格尔、马克思两个人,下学期讲T.H.Green、F.H.Bradley和Bosanquet,三个人都属新黑格尔派。其实这三个人不足以包括现代的西方政治思想,他们仅仅是19世纪末英国唯心论的一派,可张先生就这么讲。好在当时有这个自由,教师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发挥,解放后这样讲就不可能了。
和其他一些老师的课一样,张先生也经常在课堂里扯闲话,比如讲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动物过的是“mere life”(单纯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还应该有“noble life”(高贵的生活),接着张先生又说:“现在米都卖到五千块钱一担了,mere 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noble life?!”张先生有时候发的牢骚挺有意思,最记得他不止一次地感慨道:“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为什么还老喊‘万岁’?那是皇上才提的。”(指“蒋委员长万岁”)还有一次他提到冯友兰的《新理学》,说:“现在有人讲‘新理学’,我看了看,也没有什么‘新’。”他没有点冯先生的名字,我们当然都知道说的是冯友兰,因为1941年《新理学》在教育部得了一等奖。其实课上扯扯闲话挺好,你可以从他的自由发挥里知道他真正的想法,这是书本里学不来的。另外还有吴之椿先生,那时候总有五十多岁了,比一般的老师都老,也是讲西洋政治思想史,其实主要就是讲19世纪后半叶英国达尔文主义的社会思潮。吴先生的课讲得非常深刻,谈到斯宾塞以降的英国政治思潮,真是如数家珍。不过和张奚若先生一样,都没写过大文章,要按现在的标准得被刷下去,可是那时候都知道他们是大学者,学问非常好。吴之椿先生偶尔写文章,也不是纯学术性的,我倒是对他的文章很欣赏,有一段文字我现在都记得,他说:人类的关系有一种是权威的关系,一种是圣洁的关系。比如政治上是权威的关系,你是我的下属,你就得服从,可是夫妻间就是纯粹的圣洁的关系,夫妻双方是平等的,并不是说一方命令你什么你就得听他的。吴先生说:“可惜中国人的事情权威的成分多,而圣洁的观念少。”这段话给我印象很深。
张先生是民主人士。1945年底,在重庆召开了一个政治协商会议,召集各党派、无党派的代表人士总共38人来参加,国民党8人,共产党7人,民主同盟、社会贤达各9人、青年党5人,其中,天津永利公司的李烛尘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实业家,学者傅斯年、张奚若,他们都是无党派的代表。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张奚若的代表名额是共产党提出来的,国民党说:张奚若是本党党员,不能由你们提。后来张奚若还有个声明,说:我不是贵党党员。张奚若是老同盟会的,本来拥护国民党,但在1941年的民主运动中转向,而且反得很厉害,并不承认自己是国民党党员。
解放后,张先生做过教育部长和中国人民外交协会的会长。因为那时候我们只和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跟广大的世界(或者说广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包括先进的、落后的)都没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可是中国毕竟要在各个方面和外面世界联系,于是成立了一个中国人民外交协会,和其他国家进行民间交往,张奚若先生做会长。1957年张先生几乎被打成右派,因为他总结了十六个字: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毛泽东批判他说:我们的朋友说我们好大喜功,好大喜功有什么不好?好八亿人民之大,喜八亿人民之功,这有什么不好?但因为总要保护些有名的人,所以后来还是保护了他,虽然有些话说得过了头,也没有太受冲击。
现在回想起来,张奚若先生总结的那十六个字还是有道理的。我们是有些鄙视过去、迷信将来,其实有些传统的东西和阶级斗争没有关系,那是人类经验的积累、人类智慧的结晶,不能随随便便就否定了。比如红灯的波长最长,看得最远,所以红灯停、绿灯走,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全世界都是这样,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得按信号灯走,可是文革的时候就有人提出:红色代表革命,所以红灯应该走,绿灯应该停止。那不乱套了?那时候太简单化了,以为旧的都要不得,新的都是好的。其实新的事物在开始的时候总是不成熟的,应该逐步地让实践来检验,不能一声令下就一哄而上,那就太盲目,太不切实际了。
3.战国派雷海宗
历史系主任雷海宗先生,我上过他三年的专业必修课。在我的印象中,雷先生不但非常博学,而且记忆力非常了不起,上课没有底稿,也从来没有带过任何一个纸片,可是一提起历史上的某某人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或某件事发生在哪一年,他全都是脱口而出,简直是神奇。或许正因为雷先生有这个天赋条件,所以他在看待历史问题时并不执著于某个偏僻的小题目,而是放眼世界,注重宏观历史理论的研究,这是很难做到的,而在当时考据盛行的气氛下尤其难得。何炳棣回忆录里说陈寅恪看不起雷先生,曾说:“有人还教中国通史。”意思好像是中国通史不能教。雷先生不但教中国通史,还教西洋史和史学方法,什么都能教,这和汤用彤先生有些相似。汤先生是北大哲学系主任,讲印度哲学,讲佛教,也讲魏晋玄学、讲西方哲学,不但在当时,就是现在也很少有人能中、印、西三种哲学都讲。汤先生好比哲学系里的历史学家,而雷先生则仿佛是历史系里的哲学家了。
雷先生受斯宾格勒的影响而酝酿出一套自己的历史哲学。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提出一种理论,认为文明和人的成长一样,也有一个生命周期:列国时期、战国时期、大一统帝国、蛮族入侵、文明灭亡,例如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莫不如此,现在,西方的文明已经快要到了它的没落时期。这种学说被称为文化形态学,雷先生基本接受这一学说的论点,他的中国史、西洋史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论体系。但雷先生又把这种理论发展了,认为中国的文明经历了两个周期: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北方蛮族打进来,汉族退到江南,从此开始南北朝的时期,这是第一个周期的结束,也是第二个周期的开始。
雷先生讲课十分动人。巴金的爱人萧珊那时候叫陈蕴珍,比我高一班,她也上雷先生的课,有一次我听见她跟一个同学说:“雷先生讲课真有意思,好像说故事一样。”雷先生很会讲故事,有的就像是他亲眼看见了一样,不过讲者动情、听者动容,并不等于可信。而且文化形态学的理论我也觉得有几分牵强,甚至可以说是武断的。有人说,斯宾格勒并不希望西方文明没落,这一点我相信,不过按照他的理论,西方文明非得没落不可,这是他理论的一个必然,所以我年轻时就不太能接受这种论点。文明毕竟是人类共同的创造,是不是能把个体生命的生物学规律硬搬到人类的历史文化上来,这一点很难肯定。比如中国的文字,从甲骨文一直到今天的简化字,这是几千年积累演化而来的结果,也许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过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周期。
雷先生和林同济先生是好友,1939年秋天,林先生在西南联大做过一次讲演,题目是“战国时代的重演”,把当时的国际形势比作新的战国时代。林先生口才非常好,讲得确实动人,所以那天非常叫座,大教室里挤得满满的,总有个两百人的样子,我也去听了。记得有个同学提问:“马克思讲过,人类社会的进化最终要进入共产主义,没有战争,实现世界大同,是不是这样?”林先生回答说:“马克思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聪明人的话未必都是正确的。人类社会今后是不是这样,还要看事实的演变,不是事先可以预言的。”后来雷先生、林先生,还有外文系的陈铨、云南大学政治系的何永佶等几个人物办了一份杂志《战国策》,别人称他们作“战国派”,在抗战期间算是一个重要的学派。
1941年的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把英美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初的那一个月把整个远东都席卷了。越南是此前早就被占领的,这次又把缅甸、新加坡一直到印尼、菲律宾一网打尽,速度之快非常惊人。《大公报》的“星期评论”上每周都请名人写文章,这时公孙震发表了《新加坡失守以后的盟国战略问题》,文章写得确实大气磅礴,据说“公孙震”即是林先生的化名。文中似是责备英美对中国仅仅停留在援助上,未能在生死关头全力以赴的投入。那篇文章当时颇为轰动,而且博得了很多赞美。不过按我现在的理解,战国派有一个很重要的缺点,即它并没有真正能从人文的高度,而仅仅是技术的层面看问题,这一点倒是吻合了“战国策”的名字,完全是从战争的策略上去考虑。二战以后,雷先生写过几篇关于世界政治格局的文章,也都是从技术角度着眼,比如空军在军事上已经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了,旧大陆、新大陆之间应以走北极为捷径,所以一定要在阿拉斯加或者挪威的斯皮兹贝尔根(Spitzbergen)建立空军基地等等。当然这些也应该考虑,不过其中总欠缺一些更深层次的人文底蕴。而且,因为他们是右派理论了———虽然技术是中性的,但毕竟总有一个意识形态的依托,所以也有很多人攻击,还有一份叫《荡寇志》的杂志,专门批《战国策》。同时左派也攻击他们,我最近看到一篇回忆录说,周恩来在重庆的时候还曾向左派的一些评论家说:不要这样攻击战国派,毕竟他们还是抗日的,还在同一个战壕里。
1942年春天,林同济在云南大学主持一次讲演,雷先生又去专门讲他的那套历史周期论,我也去听了。讲完以后,林先生赞美说:“这真是the romance of a historian(一个历史学家的浪漫)。”林先生的英文极好,本来是政治学教授,解放后资产阶级政治学不能教了,就改行搞英国文学,教莎士比亚,前些年在美国访问期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