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中期的三大须生― 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自二十年代逐渐成派,卓尔各异,各有千秋。从外在的表现上看,自然是他们的师承和吸收、融会、发展、创造的过程中,根据他们的艺术见解,运用同中有异的艺术手段,形成了周鼎商彝,各有异彩的艺术风格。但是从内在的动力来讲,还在于他们每个人的艺术个性,来启迪艺术见解,驱使艺术手段。艺术个性是以演员的性格为主导。从演员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艺术规格;由艺术规格,表现了他们的艺术风格。因为性是事物内在的和不可改变的本质。禅宗解释性说:“性名自有,不待因缘,若待因缘,则是作法,不名为性。”这是“性”与“相”相对的一种说法。假若用这种说法来阐明艺术个性,是不够确切的。艺术个性既需要“性名自有”(即演员的性格),更不能“不待因缘”(这里所说的因缘,就是机缘,并不是禅宗所说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幻不实”的),而且还必须“若待因缘,即是作法”(演员的艺术手段、艺术规格与艺术风格)。
试以高派而论,予与高庆奎兄过从较密,知之较深,他的性格,既正直而又爽朗,既刚强又开阔。有两件事可以证明:1936 年夏,他与小翠花合作全部《 浔阳楼》 ,出场后突然嗓暗,一字不出。友好慰问,期其康复,他对于自己的演戏前途,并不戚戚于怀,却以当场观众谅而不讦,感动得几至泪下。当时有人进言,嗓子虽暗,可以凭做、表、武功,暂时恢复演出。他刚强地从友之劝,又演了一场双出,前边与小翠花合演《梅龙镇》 ,后边与侯喜瑞(饰曹操)及他的哲嗣高盛麟(饰典韦)合演《 战宛城》 ,自饰张绣。他自己估计,《 梅龙镇》 以做表为主,只有几段〔四平调〕和对唱[流水板],《战宛城》卖的是武功,唱念不多,差堪胜任。哪知暗哑愈烈,《梅龙镇》 的正德皇帝,如演无声电影,《 战宛城》 的张绣,也威因暗损,武因暗颓,观众虽仍有彩声,而他以再负观众,愧作更深。从此,刚强地谢绝了舞台。1940 年冬,他的爱婿李盛藻,受聘演出于上海黄金戏院,请他随行把场。上海是他当年成名的一个阶梯,旧雨再聚,忆谈往事,长夜不疲。演期将满时,恰有一场义务戏,黄金戏院经理孙兰亭为了纤裕他的贫困之境,暗作将伯之呼,请他在大轴的《扒蜡庙》里,演一 场“握刀过场”的褚彪,露露一代名伶高庆奎的色目,可以得酬千元。他却婉言谢绝:“我当年以好嗓子驰名海上,今天一字不出地蒙哄观众,知我者悯,不知我者誶。丈夫绝不受人怜。我虽如涸辙之鲋,也只能望洋兴叹了。”他这种刚强直爽的性格,当然是“性名自有”,但是他的艺术个性,虽以性格为主导,仍有待于“因缘”之促成。
高庆奎是前辈名丑高四保(高世杰)的长子。高四保在当时剧坛的地位,并不太高,可是人缘极好,与许多名宿均为知交。庆奎坐科于“祥庆和”科班后以父执关系,问艺于贾丽川、贾洪林叔侄,及李鑫甫,吴联奎、刘春喜、李春福等,后又拜王鸿寿(三麻子)为师。就中得贾丽川、贾洪林叔侄的教益极深。贾丽川有三位得意弟子,均以“奎”名,一是王啸奎(即王凤卿),一是高庆奎,一是赵砚奎(嗓败后改操胡琴,伴尚小云多年,后又代尚小云为梨园公会会长)。贾丽川戏路渊博,能教汪、谭、孙三派剧目,王凤卿之所以成为汪派传人,高庆奎之所以兼能各派,都是贾丽川打下的基础。而贾丽川之侄贾洪林,原专学谭派的,不幸以嗓音失润,专攻念白、做表,却又青出于蓝。高庆奎得亲炙于贾洪林,所以他的念、做均优于当时之竞学谭派者。他的武工,得益于李鑫甫和刘春喜,失传精品及重要配角,又得益于吴联奎和李春福。高庆奎如此多师,正是艺术上的因缘所促成,而他那开阔的性格,并没有停留在这一时期的艺术因缘。他在十七岁“倒仓”之后,一度充当“挟着靴包进后台”的配角,因为他的师承多,能戏博,各班争聘,搭班极多。他陪着许多名角演戏,不是为了衣食,磋陀岁月,而是看到名宿名作,无不强记在心,默学其长。1918 年,嗓音恢复,音质越唱越亮,音阶越唱越高,他仍然是自惜羽毛,以“弱羽传枝”而畦步自励。他曾在梅兰芳班中,与余叔岩,王凤卿等人同台合作(当时一个戏班,起码要用两个老生,甚或更多), 虽然有时演重要配角(如梅兰芳的时袋新戏《 孽海波澜》 、《 童女斩蛇》 等),一般总是自演一出主戏。所以这一时期,他曾应百代公司之请 ,票友乔草臣之介,在李铁拐斜街升官店,灌制过《汾河湾》 、(半面是“催马来在汾河湾… ”〔 散板〕 ,半面是“家住绛州县龙门”〔导板〕、〔二六流水板〕)的钻石唱片,(同时灌片者还有姜妙香的旦角戏)。后又随梅兰芳赴日本演出于东京帝国剧场。归国后,嗓音更锐,曾与程砚秋合作,互挂头牌,排演过《梨花记》 等新剧。由于嗓音的亢进,他又结下了一段艺术因缘,展开了高派 的序幕,这就是他以鹤唳九霄的好嗓子,继承了刘鸿异而又发展了刘派。
众所周知,刘鸿昇天赋佳喉,一时无偶,张口“乙字调”,不但高亢爽脆,而且甜润透亮,富有“水音” , 最初以票友铜睡下海,至沪大红,临别时偶演老生戏《 空城计》;更红于净。从此改习老生,趋于时尚,基本宗谭。可是他那天马行空的嗓子,又不能受羁于谭腔,于是,奎派、汪派、孙派的剧目,凡适合他那高嗓演唱的,无不兼收并蓄,就是宗谭的剧目,也由他自我作古地低腔高唱,高腔更高,距谭既远,又杂他派,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刘派风格。高庆奎也是基本宗谭,最早尚未逾矩,及至嗓音亢进,高腔高调,全无遮拦。亲眼看到刘鸿昇之鹤峡九霄能使老谭休他三分,在“子何人也,舜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的内心鼓舞下,他估计自己的嗓音,也能步刘之后尘而九霄鹤唳。尤其是他那开阔的性格,从艺术奠基之时,就不想孤守一隅,囿于一派。刘既示范于先,他自然就跟踪而上、“三斩一碰”也好,“三斩一探”也好(两说不一,然均为刘鸿昇的代表作),学刘均肖。当时有人说他的嗓音,虽不及之甜润水灵,然刚劲挺拔更甚于刘。刘派爽亮痛快的特点,高庆奎已如虎贲之与中郎,这是他在学刘的实践中,不只学刘的外在现象,而是专心致志地学刘的内在奥秘,如“以腔偷气”、“以字缓气”的暗气口和“楼上楼”拔高的唱法。他由暗气口又悟出了“提气”、“勒气”的蓄气方法。由“楼上楼”的唱腔又悟出了驭力的方法。这些独得的悟力,是他早年问艺于各名宿时,深知唱功上先天与后天的辩证关系。盖先天为气,后天为力,有力无气则太浊,有气无力则太飘。有气有力,还须有法。法就是艺术手段。高庆奎继承刘派的鹤峡九霄之唱,所以能高而不飘,清而不浊,主要是他掌握了蓄气与驭力的方法。因而他又以自己的艺术见解,发展了刘派。例如,刘鸿异常演的孙派的《逍遥津》 ,虽以能唱几十个“欺寡人”而炫其嗓之裕,但是对于汉献帝悲愤的音乐形象,塑造得并不丰富。高庆奎演《逍遥津》 ,近取于刘,远取于孙,而且在孙、刘之间又有创造,只二黄导、碰、原的第一句 “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他就大胆地袭用了老旦戏《 哭灵》 的〔 导板〕 腔式,缓其节而柔其字,去其“嘎”而烈其“敔。所以他灌制的这张唱片,只这一句〔 导板〕 和下面〔 回龙〕的“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就占了唱片的半面,十足的三分钟。高庆奎的艺术条件,更有优于刘鸿昇者。刘以票友下海,既无腰腿之基本功,又因纵欲撄疾而跋一足,做、表、舞、打各个方面,相形见拙,无怪他演出《乌龙院》,《苏武牧羊》,《黄金台》等兼重做、舞的戏,辄为学谭者所诽笑。高庆奎则不然,他既有幼功基础,又饱获贾洪林、刘春喜等之真传,《坐楼杀惜》,《梅龙镇》,《铁莲花》,《群英会》 等戏的做、表、舞,《定军山》《战长沙》,《珠帘寨》,《战宛城》,《卖马耍铜》,等戏的刀、枪、铜,在他演来,无不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何况他还能演《连环套》 的黄天霸(学杨小楼),《翠屏山》的石秀(学谭鑫培),《巴骆和》的骆宏勋(学黄月山),更非刘派所能。至于他兼演铜睡戏如《铡判官》,《刺王僚》,《打龙袍》,老旦戏如《遇皇后》,《游六殿》,《掘地见母》等(学谢宝云),却又是在刘派的兼演范畴之内,(刘鸿昇原以铜锤为本工,并曾演老旦戏《钓金龟》,学汪桂芬)。所以在高庆奎成名之后,有人认为他的戏路过杂,称之为“高杂拌”;也有为之辩护,认为高学刘,刘之戏路也不算不杂,“杂拌”之称,溯源当自刘始。实则庆奎本人,对于这个含有贬意的“雅号”并不耿耿于怀。四十余年前的一个春节,他到我家拜年,长女以蜜饯杂拌(旧日北京过年的风味食品)呈献,受到我的呵斥,他却爽朗地笑着说:“您怕我听杂拌这两个字吧?其实,人家称我为‘高杂拌’,我也承认。本来嘛,我是唱二路角色出身的,什么派的好佬,我都陪着唱过;什么派的戏,我也都学过,我有一个死心眼儿的毛病,学就要学到家。您想,我的戏路能不杂吗?可我觉得,老生戏以唱为主,要是各个流派的唱法都摸着点门儿,演起戏来,就仿佛有本钱似的,可以用各派的唱法,演出各种不同的人物。几十年来,我每排一出新戏,尽管这个人物不曾见于舞台,但只要我明白了剧情,我就有法子唱它。”这一席话,说明了他那转益多师的艺术见解,也证明了他那直爽、开阔,豁达的性格,更可以剖析高派之所以成为高派,“杂拌”二字,意似损之,实则福之。
1921 年,刘鸿昇在沪逝世,高庆奎那条高亮刚劲的嗓子,已成为天之骄子,当世无双,每歌一曲,观众倾倒,时势所趋,他已能自将一军,挑班主演。但他却不以“三十三天天外天,玉皇头上冲天冠,冲天冠上竖旗竿,鄙人还在旗竿颠”的歌喉傲视同业,他既尊重配角,更尊重前辈名宿。老三麻子来京,就搭过他的班社,合演《七擒孟获》(老三麻子饰孟获,高庆奎饰孔明)、《许田射鹿》(老三麻子饰关羽,高前饰董承,后饰刘备),他非常倾慕老三麻子的红脸戏,立即拜师学艺(他演的《单刀会》,就是王派路子,而演《战长沙》,仍遵汪派汪桂芬)。由于这一段艺术因缘,使他那开阔的性格,颇憧憬于上海名家的艺术。上海几次聘请,他都毅然去沪。一次是在天蟾舞台参加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 ,当时《狸》 剧走红,有三个园子同时连续上演,路子各不相同。丹桂舞台在狸猫公案之后,取径于“五虎平西”,大舞台则取径于“七侠五义”,天蟾舞台则取径于“包公案”。高庆奎在“包公案”中,不演包公,演的是包公断案的几出传统戏而加以改编,如《黑驴告状》(即《琼林宴》 ,高饰范仲禹),《 塔洼奇闻》 (即《乌盆记》,高饰刘世昌),这些都是高庆奎夙所娴熟的剧目,唱、念、做、表、舞,全面发展,深孚众望,尤其他那条鹤唳九霄的嗓子,更倾倒了前台后台。在《乌盆记》中,彩头师傅别出心裁,利用那时还不普及的传播器,装置于舞台中心上加枢纽。张别古讨盆之后,刘世昌的魂子诉冤,乌盆说话,屏弃刘世昌鬼魂上场之老例,由张别古把乌盆放在传播器的枢纽上,高庆奎则在后台搭话起唱,借电力的传播,声自盆出,音量更大,真如同乌盆说话一样。这种嚎头,虽属哗众取宠,而高庆奎却由此而向往一切新的事物。他一生嗜好骑车、滑冰、照相,在家里放映小电影,未尝不是受到“乌盆说话”的启发。一次是仍在天蟾,与金少山(当时金是天蟾舞台的基本演员)合排过《三十六友》 ,高饰秦琼,金饰单雄信,两条好嗓子,真是五雀六燕,铢两悉称。
一次是转到大舞台,除晚场连演本戏外,每逢星期天或春节,都要加演日场,上演传统折子戏,名日“骨子老戏”,高即以《 逍遥津》 一剧,雄踞当时的上海剧坛。恰巧以高嗓著称的李桂春(即小达子)正在天蟾演出“狸猫”,自饰包公。昼场的老戏,虽然连露黄派的《独木关》,《溪皇庄》,反串戏《盗御马》,《三江口》,而号召力终弱于高庆奎。将近春节,已知大舞台的十天昼场预定为十场《逍遥津》,度其威力,连关十天铁门(客满之意),可操左券。为了保持对峙的局面,有人建议小达子排演《打金砖》,可以平分秋色。但《打金砖》 京剧不 传,只好由汉口聘请老伶工王老先生传授全部,改为京剧。当时天蟾的基本演员极硬,由小达子自饰刘秀,金少山饰姚期,林树森饰马武,李万春饰牛邈,袁小楼饰姚刚,果然一演而红,从春节初一到初十,与大舞台高庆奎的《逍遥津》,同样保持了“关铁门”的上座纪录。当时流传着这样一个佳话:“《逍遥津》逼出了《打金砖》”,使高、李二公在艺术上更加奋进。他俩虽然对垒于舞台,然台下相逢,谈笑风生,一如既往,所以他们的后嗣高盛麟与李少春,始终是绍先人之旧谊,增相慕之过往。还有一次,高庆奎与周信芳合作,演出了几部新剧,分饰主角,在《六国封相》 中,周饰苏秦,高饰张仪;在《铡判官》中,高饰包公,周前饰颜义,后饰油流鬼;在《凤凰山》中,周饰薛礼,高饰唐王。他们两位均擅做、表,表演上的艺术交流,演技上的身手抵砺,既是益友,也是畏友,一时同膺京戏改革家的称号― “南麒北高”,并喧于沪。可见高庆奎的几次旅沪,又结下了开阔艺术视野的艺术因缘。他经过半世的艺术因缘,自然就联系到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艺术规格,从而表现了他的艺术风格。在艺术规格中,展现了他的艺术修养和艺术手段,“法”即寓于其中;在艺术风格中,展现了他的性格和艺术见解,“性”即涵于其内。汇而言之,他的艺术个性,就很鲜明地表现出高派的特点。
高派的特点有五。首先是他那高而清爽如钟球在悬,亮而醇净如万玉争鸣,痛快淋漓而又有“疙瘩腔”袅娜多姿的唱功。
二是他在唱功中最善于表现激情,撼人肺腑,荡气回肠。实则有尖锐矛盾的剧目都有激情,各个流派的艺术家,也都有他们各自不同的艺术手段表现激情,可是高庆奎运用他那鹤唳九霄的嗓子,在激情的关键处,象山水画家运用辣笔焦墨一样,劲勾重皴,跃然而出。刘派戏的“三斩一碰”: “斩子”之怒, “斩谡”之恨,“斩黄袍”之前骄后悔,“碰碑”反调之悲壮苍凉。孙派戏《 逍遥津》 之由懦而悲,由悲而愤;《七星灯》之由智而忿,由忿而悲。谭派戏《 珠帘寨》 之由怨而恚,由恚而忿……无不重点突出。就是宣扬伦理观念的《 探母回令》 ,在夫妻相激,弟兄相会,母子相见,骨肉离别,存亡顷刻等关节处,高庆奎都有突出的激情表现。新编剧目如《哭秦庭》,《煤山恨》,《史可法》,《杨椒山》,《赠绨袍》,《豫让桥》,《战唯阳》等,顾名思义,激情更多。高庆奎塑造这些新的人物,正是使用了他那五彩缤纷的艺术手段,突出人物的激情,如《 哭秦庭》 的“修书”、“奔秦”、“哭庭”,《 煤山恨》 的“借响”、“击钟”、“杀宫”、“缢槐”,《杨椒山》 的“顶本”、“炼狱”,《史可法》 的“睦镇”、“拒矶”、“抗虏”、“殉节,都有别创一格的激情唱腔。而《豫让桥》 之漆身吞炭,用沙哑的花脸声调,表现“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的激情;《 战唯阳》 的张巡,根据历史记载的“死为厉鬼”,幻出张巡的鬼魂,勾蓝脸,戴红扎红篷头,唱花脸唢呐腔,表现出激烈的死有余恨。所有这些,都能体现高庆奎艺术手段之丰,观众也不再以“杂拌”视之了 三是他最擅长的,而又为唱功所掩的做、表。高庆奎做戏之精,可以说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结晶。他不但眼睛能做戏,眉毛也能做戏,颧颊口角更能做戏。如《逍遥津》[小开门]出场的紧锁双眉,是为张口念引子时,被曹操的威嗽所睡,垫出咽回引子,两目窃晚,双眉跳动,头上王帽的珠饰不寒而栗的琅琅作响,从鼓师徐起的第一楗子,开始颤动,楗子愈打愈紧,颤动愈抖愈烈。又如《浔阳楼》前面的“杀惜”,杀机愈逼愈促,他瞠对阎惜妓,眼神凝定,而口角微掀颧颊颤抖,“此时无声胜有声”,能使全场观众爆起肥彩。再如他演《 铁莲花》“抢板”时的扑跌功夫,髯口功夫,不消说了,就是报噩耗于弟妹,弟妹痛不欲生,刘子忠下意识地用手去扶而又急急缩回(表示大伯小婶之不能授受)的细节,高庆奎也细如丝绣地表现出来。可以这样说,他无论演安工戏、衰派戏、靠把戏,做表的突出,都是与全剧结为一个整体。
四是他的新编剧目,绝大部分是表现忠贞不屈的,慷慨激昂的,富有民族气节、爱国思想的历史故事,除前面谈到的《哭秦庭》,《煤山恨》,《史可法》,《杨椒山》,《赠绨袍》,《豫让桥》,《战唯阳》等外,还有醉遣齐姜、力图霸业的《重耳走国》 ,解难扶危,义无反顾的《窃符救赵》,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的《 吴越春秋》(饰勾践),正直受陷、机智复仇的《马陵道》,坚持正义、舍子救孤的《八义图》等,他之所以创排这些剧目,主要是由于他那正直、刚强的性格,又受到他的伯父高胜泉(评书名家)经常讲述历代忠臣义士故事的熏陶,培养出他的艺术个性,偏爱这一类的题材而蝉联编演,为京剧剧目留下了丰富的遗产。至于他连演《战樊城》,《文昭关》,《浣纱记》,《鱼肠剑》之《鼎盛春秋》(前饰伍员,后饰王僚);前演鲁肃,中演孔明,后演关羽之《 三国志》 ;前演关羽(《单刀会》),后演汉献帝(《逍遥津》),中间穿插《战合肥》之《 魏蜀吴》,以及反串老旦之《掘地见母》,《遇皇后》,《游六殿》,反串铜锤之《铡判官》,《打龙袍》(《打龙袍》自《遇皇后》起,高前演李后,后演包拯,《遇皇后》的包拯由郝寿臣饰,《打龙袍》的李后由李多奎饰,常于上元节日演之), 应工串演之《 连环套》 《翠屏山》《巴骆和》等,虽然是一般的传统剧目,却也寄其艺术个性于剧中,示其艺术渊博于剧外。
五是他拥有各个阶层的广大观众:大学教授、中西名医、古文辞章家、科学家、工人、农民、小手工业者、中学生、旧王孙、豪门、商贾”一均以听高庆奎过瘾为赏心乐事。他的黄金时代,是在庆兴社改组之后,与郝寿臣并牌演出于鲜鱼口小桥华乐园(今天的大众剧场),每周夜戏数场,还加演星期日白天,海报张出,慢说是大型剧目《哭秦庭》,《浔阳楼》,《魏蜀吴》,《三国志》,就是一出“过关”、“公堂”、“杀吕”、“宿店”的《 捉放曹》 ,一出“训子”、“砸窑”、“路诲”、“打虎”、“斩蛟”的《 应天球》,(即《除三害》),全凭真材实料,叫座满堂。当时毗邻华乐园的小果局子(经营者国姓,即女演员一斗丑之父)和小蜂糕铺,都能在高庆奎演出时,利市三倍,可见其号召力之风靡九衢。那时堂会又多,高庆奎能在一个昼夜唱三出《探母回令》 (白天露演于戏院,夜间赶演两处堂会),精神饱满,力充气沛,同业中也诧为奇迹。这样的红火局面,持续数年,高派成为一代天骄,真是鹤唳九霄,高高在上了。后因排演《赠绨袍》 ,郝寿臣与经励科因派戏闹了点小意见,只演一场,分道扬链,即以李春恒代郝之席。李虽逊郝远甚,然只凭高之艺术威望,仍能保持上座记录。直至与小翠花合作,演过《崔子弑君》(即《海潮珠》)《蝴蝶梦》《翠屏山》等戏之后,突然痼疾复发[他在青年时代曾得恶疾,医治并未彻底,中年后抵抗力弱,毒延至嗓,终成不治之症而嗓暗(按:据当今分析大概为喉癌,也不排除政治迫害或嫉妒的原因)],鹤唳九霄之雄音,一降而为吊月秋虫之哑翅。他以开阔爽朗的性格,毅然谢绝舞台,而世亦以开阔爽朗的际遇,还报其身,使他得到一位性格相同,锥处囊中的青年演员李和曾,嗣高派九霄鹤唳之音,延高派一代天骄之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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