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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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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3 18:3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八大胡同新考
作者:肖复兴

八大胡同是一种泛指。北京人对数字崇拜,讲究个“八”字,特别愿意用一个“八”字,雅的有燕京八景,俗的有天桥八大怪。八大胡同泛指大栅栏一带的烟花柳巷而已,用当时《顺天时报丛谈》中的雅词儿说是“红楼碧户,舞扇歌衫”,其实,和西洋人的红灯区一个意思。

不过,八大胡同的地理范围是有特指的,它们的方向在大栅栏西南,但到了南面的珠市口西大街为止,珠市口西大街是一道明显的界限。在老北京,这条街有无形的分水岭的地理标志作用,它以南属于低等档次的了,上不了台面的。所以,八大胡同里的妓院虽然也有三四等甚至暗娼,但与一街之隔的铺陈市的老妈堂、暗门子下等妓院,还是有着区别的。当时,逛八大胡同,是一种身份和档次的象征,其意义有时并不仅仅是寻花问柳,而是有一种娱乐圈乃至社交圈的更为宽泛的意思在。所以,当年军阀曹锟贿选,袁世凯宴请,都是选择到八大胡同,和现在有的官员专门嫖娼然后回单位报销是不一样的。


到底哪八条胡同属于八大胡同,各有各的八大胡同之说。清末民初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歌谣: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如果按照这首歌谣来说,约定俗成的八大胡同一般指的是:陕西巷、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王广福斜街、胭脂巷、小李纱帽胡同和皮条营(现东壁营、西壁营)。当然,还有不同的版本,比如将皮条营换成青风巷,胭脂巷换作朱毛胡同,或换成其他。


我这里所写的不是这样约定俗成的八大胡同,而是我选择的走过的八大胡同,也都在这一带,总的意思是一样的。这八条胡同如下:陕西巷、韩家潭、石头胡同、百顺胡同、朱家胡同、朱毛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王皮胡同。


一、陕西巷

在八大胡同里,陕西巷正南正北,俨然一条分界线,它西边的韩家潭、百顺胡同(也包括它自己)是头等妓院聚集的地方。它的东边几条胡同则是二三等乃至下处了。陕西巷最多曾有16家头等妓院。现存遗址,我找到如下5处:

1、52号。
原来的云吉班,是小凤仙的住处。当年妓院分为南方班和北方班,云吉班是有名的一家南方班。外表看,保存得十分完好,是一座青灰色二层小楼,西洋风格很明显,楼顶有檐,探出楼外,楼顶和中间各有一圈简单的雕饰。一面外墙应该是无窗的,这符合当年的规矩,现在墙下方那两扇窗户是后开的,显得不伦不类。拱形券式大门,黑漆虽有斑驳脱落,却证明还是原来的。门上面有水泥做成的长方形的匾额,可惜字迹全无,上面有一层水泥遮盖的痕迹。难得门前有三级台阶,石阶虽已破损得高低不平,却显示着当年的模样。解放以后道路的改造中,北京路面普遍加高,门前的台阶大多消失或变矮,这说明陕西巷的路面变化不大。走进去,过黑糊糊的小门道,院子里是一个胳膊肘的二层小楼,左侧是楼梯,木扶手,楼梯却是水泥的。以为没有院子了,往里一走,是小厨房挡住了视线,前面有个幽暗的小走廊,后面还有一个小院,正面对着一个楼梯,这回是木头的了。楼上楼下两层绿色垂花铁檐,常年的风吹雨淋锈色斑斑,绿得发霉,如同水中刚刚捞出来一般。不知小凤仙当年住在这楼中的哪一间?

2、67号。
宽敞的大木门被水泥包围,显得破败,很像是大车店。正有人默默地低着头,往外搬东西,大搬家的感觉,仿佛还在以前动荡的风云中,像是在演无声的黑白默片。里面的格局和一般头等妓院一样,如同脱了衣服的妓女和嫖客,内心与外表是一样的,大同小异。也是二层小楼,中间有一个天井,只是比一般的要宽敞,楼下楼上各有一圈分割得很小如同鸽子笼的小房间,房间前是一圈走廊。当年的喧哗,变成了如今的如此沉寂;当年的浮华,变成了眼下的破败凋零,一座几乎快要搬空的空巢。

3、73号。
外表出奇的好,拱形券式的门窗,门楣上有花草的砖雕,门两侧的柱子上各有盆花的砖雕,女儿墙上也有花草的雕饰,都十分精美,岁月的剥蚀的痕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真是奇迹。从外表上看,比云吉班要漂亮。高台阶比云吉班也气派,昂昂乎的,有些清风临水的高傲感觉,可以感受到当年的风光定是不同寻常。只是大门两侧各被一个卖吃的小店包围,有些像是落坡的凤凰,落在草鸡丛中,即使还有当年的环佩叮当,服饰耀眼,却怎么也收拾不起来当年的气韵。

4、22号。
当年小凤仙挂牌的地方,所以到陕西巷来看它的人很多。因为现在成为了陕西巷旅馆,里外装修一新,比别处显得都要金碧辉煌,显山显水,非常好找,成为了陕西巷的标志。不过,进去参观,旅馆要收每人2元钱的门票(但没有门票),小凤仙的芳魂不散,也能够帮助旅馆创收了。不过,比起樱桃斜街上她和蔡锷将军幽会的贵州会馆,门票5元,还算是便宜的。
云吉班、陕西巷旅馆和贵州会馆,三处挨着很近,是小凤仙留在南城三处重要的足迹,几乎是按照时间顺序连接起她生命的轨迹。要想描述钱塘义妓小凤仙和民国英雄蔡锷大将军的风流且气度非凡的韵事,非要到这三处来走走不可。蔡锷将军曾经为小凤仙前后书写过两联,一为: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一为:此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足可见得对小凤仙何等感情。同样是妓女,和现在的不可同日而语。走在这样的地方,想起小凤仙,会让人感慨如今女子堕落的速度。
即使外表变化很大,陕西巷旅馆里面的格局依然保留着,天井式样的二层围栏式小楼,是八大胡同高等妓院常见的格局,只是它的天井是我在八大胡同里见到最大的,从天棚里透射下来的阳光,非常明亮,直晃人的眼睛。现在漆得红得格外鲜艳的柱子和门窗,有些炫耀的感觉。天井里摆着沙发,供游人休息,硕大的太湖石,装点着今日的时光,想当年这里是喧嚣的场所,天井是它接客的客厅,世事沧桑,变化真的让人有些瞠目结舌。我坐在沙发里休息的时候,正有人进来和店家讨价还价,最后以每个标准房间每天100元的价钱谈妥,住一个月。看那人的样子,是南方来做生意的人。如今八大胡同里,除去老人之外,很多是这样的外地人,他们不大清楚自己住的地方以前曾经是出将入相,曾经是金屋藏娇呢。
陕西巷旅馆大门南侧的墙上还保留着“上林仙馆”的字样,看得出来重新涂饰过,非常清晰。它以前还叫“醉琼林食肆”。小凤仙死后,这里演变的痕迹非常明显,借助小凤仙来为自己邀名赢利的思路并没有大变。

5、榆树巷1号。
榆树巷是陕西巷中段往东拐的一条小胡同,在陕西巷旅馆的南面一点,看到一个女公共厕所,就是它的路口。进胡同大约几十米,右手方向的第一个院子是1号,大门朝北,门很破很小,和院子里的一座二层小楼的气派完全不匹配。小楼紧临大门,坐东朝西,楼前应该有两进院落,有小花园和平房,一直顶到陕西巷,所以很多人常把这院子说成在陕西巷的势力范围之内。现在楼前只有很窄的空间,前面都早已经盖出了一排排的房子。我这样猜测,那么多人这样顽固地把它划在陕西巷,也许有可能它最初的大门是开在陕西巷,大门朝西,进得院内,穿过两进院子,正对二层小楼,似乎才合乎北京人盖房的规矩。现在进了大门就是二层小楼的北山墙前,进门右拐是一个楼梯,直接就上二楼,好像不大讲究。当然,这只是我的疑惑,不足为凭。
这里非常有名,因为这里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怡香院。也就是陈宗藩在《燕都丛考》里说的“自石头胡同西曰陕西巷,光绪庚子时,名妓赛金花张艳帜于是”的地方。如今的怡香院已经破败不堪,正有施工的工人在往院里运砖,而把拆下来的绿色屋门扔到外面。如果不是那座二层小楼还苟延残喘地存在这里,谁能够想到这里就是赛金花风云一时之地呢?更有谁能想到这里就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之后赛金花和德国元帅瓦德西周旋之地呢?
但是,骆驼倒下不掉架,如果稍微仔细看,它的西洋味道还是很明显的。虽然坐在门口乘凉的一个中年男人告诉我:廊前的铁柱子、房檐下的挂檐板、垂花柱头间的花楣子、卷草花饰的雀替,都早没的没,换的换了,那些木板子都是后换的了,然后他指着堆放在大门口垃圾堆的那些绿色的屋门说,这些屋门是以前的,你看,不又在换了吗?但是,莲花式的垂花头是以前的,精致的木外廊、楼下楼下7个青砖券式的门窗(最边上的窗稍矮一些),也还都是以前的。所有的木制的东西都刷成绿色,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那么鲜艳。特别还有青砖红砖组合的墙体壁柱(中国一般讲究青砖会瓦,从来没有红白相间砖体结构),虽然只剩下墙垛子一溜儿了,一面山墙都换成了现在的红砖,毕竟还留下这一溜儿,更可以形成强烈对比,看得出,是和传统中国式的建筑不尽相同,洋味十足。想想在光绪年间,应该是属于超前的了。
我看到一篇文章,当年北京古代建筑研究所所长、著名的建筑学家王世仁先生所撰写,在这篇文章中提到怡香院,经过他的实地考察,他确定榆树巷1号院就是当年的怡香院之后,又对周围八大胡同中那些洋式小楼妓院做了这样的分析:“赛金花在欧洲开过眼界,清末又以仿洋为时髦,由她带头改造旧式妓院为洋式楼房,是完全有可能的。由此可以推测,那一片天井式的小楼妓院,很有可能也是1900年以后,由赛金花带动下‘洋化’的产物。” 王先生的话,是我们看八大胡同里许多带有洋味的小楼一个入门向导。赛金花不仅是南风北渐,是率领南方班北伐进京的带领者,同时西风东渐,将西洋的建筑风格一同带进京城,改造着清末妓院传统建筑的格局。在这一点意义而言,赛金花的作用不可低估。可以这样说,乾隆二十一年(1757)以后内城禁开妓院,妓院都迁到前门外,在八大胡同真正有规模的兴起,是赛金花张艳帜于陕西巷之后的事情了。从时间算,应该是1900年前后。令我非常兴奋的是,在这篇文章中,王先生还说:“经实地考察,大体可确定榆树巷1号的七间二层洋式楼房为其后面的主体建筑,正门在陕西巷路东。”王先生证实了我的猜测是对的,怡香院的大门应该是开在陕西巷,而不是现在的榆树巷。

二.韩家潭
传说因在这条胡同的一户姓韩的财主院中地下挖出一个坛子,以为装有宝物,打开一看,是一坛清水而已,韩家潭地名由此而来。
在八大胡同中,韩家潭原来是虎啸龙吟之地,有金美楼、金凤楼、满春院、燕春楼、美仙院、环采阁、庆元春等20多家头等妓院。不过,按照齐如山老先生的分析,韩家潭没有妓院,只有私寓,即相公堂子,是同性恋的场所,叫俗了,就是玩“鸭子”的地方。
如今的韩家潭倒还很安静,但在没有了当年的风光,不管是妓院也好,还是私寓也罢,以前一条一里多长的胡同云集20多家的壮观,别说难以见到了,就是想都难以想象了。
1、32号。
我来韩家潭好几次,每次在32号门前都遇到他。他成了我的义务解说。他有50多岁的样子,血压高导致心肌梗,早早病退在家,也早早离婚,带着儿子一起过。儿子长大,自己在外面买了房子单过,他一个人还坚持住在这里,每天出来晒太阳是他的必修课。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聊得正起劲的时候,他突然起身对我说了句:少爷回来了,我回头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开着辆小汽车艰难地开进胡同里,停靠在32号门前。他解放初期和父亲一起住进32号院。他的父亲那时在银行工作,这里成了银行工作人员的宿舍。那时,妓院被政府关闭,妓女从良都离开了八大胡同,这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住进来的人可随意挑选房子,很宽敞,租金很便宜。他家挑了看大门的西侧的一间,应该是原来的门房。他指着现在靠西的大门对我说:这门后改的,原来大门不在这儿,在中间,你仔细看,现在还能够看到原来大门的痕迹。他说得没错,大门是开在中间。建筑和人一样,外科手术后的痕迹是非常明显的,再怎么用泥浆粉刷涂抹,都还是能够看出接缝来的。他告诉我:以前大门前有高高的台阶,进了门是很宽阔的大厅,大厅连接着走廊,环绕着,能够左右通向里面,走廊的右面是楼梯,现在院子后面的楼梯是后来住的人家多才建的。大厅正对面,原来有一个很大的天井,中间有花坛,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站在走廊四周可以看表演。这个院子原来叫跑马场,但其实它并非真的跑马,为什么叫跑马场,我不清楚,只知道是日本人开的,不是妓院,也就是说到这里玩可以,不能带着女人出去过夜。这里的女的,叫做卖艺不卖身。他的说法和齐如山说的有些相似。
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按照现在的话说,怎么也得司局级吧。他这样对我说,诡谲地一笑。
我进院看了看,和一般见到的妓院的格局差不多,只是因为天井里堆满了杂物,后搭盖出的房子挤满了空间,天棚露出的光线的地方,尘埃飘荡,灰蒙蒙的,过去的一切无法想象了,仿佛都被尘埋网封住一样,彻底死去。忽然低头看见地板上居然还留有几块残破的花瓷砖,在蒙蒙的光线中闪动着蓝幽幽的鬼火似的光,像是时光老人临走前故意遗留下的信物,裙裾轻轻地那么一闪,曾是惊鸿照影来似的,扑朔迷离地透露出一点以前的信息密码。

2、21号。
当年有名的庆元春,整条韩家潭胡同里惟一尚存名号的地方。在32号的对面,也是一座二层小楼,外表看,比32号更多保存着当年的风貌,门额上的字依稀可辨,朝东的山墙上“庆元春”三个大字分外清晰,成为了历史的物证,书写着那一段生活。正有工人在搬运木料,一问,是要装修,里面好多地方已经老化,需要加固支撑或更新。走进去一看,也是天井式的房子,和别处不大一样的是,东西两侧没有房间,只有南北两面有房,楼上楼下各4间,一共16间。因为修缮,好多人家已经搬开,和对面的32号比,这里显得幽静。楼上楼下各一圈走廊,挂檐板垂耷着,旧楼梯在两侧,都像是打了一夜的麻将还没睡醒似的,在尘埃和光线中显得有些时光交错,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

3、36号。
几次来韩家潭,32号那个人都向我指着西边一点儿的36号,告诉我以前那是一家大妓院。我查了一下材料,他说得没错,那里大概叫做喜春堂,以后改做北京的梨园工会。不过,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大杂院。如果仔细看,在高出旁边院子一截的东山墙的部位依稀看得出当年的风光,只是那风光已经很勉强,彻底的零落成尘碾作泥,香也难如故。

4、芥子园。
最是面目皆非。现在变成了一所中学。但是,一胡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是芥子园。宽敞的校门口,证明着当年的气派,虽名芥子,却不小,是整个韩家潭里惟一一座园林式的大宅第,有宝信大堂、梦舫书房,有书笺画卷、茗碗香垆,有“十年藤花署,三春芥子园”的门联。不过,那是清康熙年间李渔在这里辟为私人寓所前后的事情了。以后这里几经变故,最后沦为妓院,是不是还叫芥子园,我是心存怀疑的,但是人们一直把它叫做芥子园的,想是借助李渔来抬高它的档次吧。据说后来有对联:老骥伏枥,流莺比邻,说是贴在马号,大概是演义,只是想把老李渔和新流莺强拉在一起,吸引客源而已。

三、石头胡同

民国时有诗云:陕西巷里觅温柔,店过穿心回石头。说的是陕西巷和石头胡同挨着很近,前后穿堂门似的,一走就到了。石头胡同确实和陕西巷紧挨着,两条胡同平行,都是南北走向,几乎一般长短,只是石头胡同在中间稍微折了一点儿弯。
这句诗另外说的意思是陕西巷的妓院档次要高于石头胡同,要不干吗在陕西巷里觅完温柔再回石头胡同呢?现在做这样的猜测,我想是不无道理的。有案可稽,当年石头胡同里有茶华楼、三福班、四海班、贵喜院、云良阁等共24家妓院,数量不少,大都是二等妓院。不过,即使是二等妓院,石头胡同也是非常热闹的,《顺天府志》载:“石头胡同有望江、龙岩会馆、天仙宫、准提庵。”可见了得。
现在的石头胡同已经破败不堪,街景不如陕西巷好多处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转了一圈石头胡同,除了现在叫石头胡同旅馆之外,只剩下49号院还多少残存着当年的样子。这是一座二层小楼,据说这里是当年一处不错的妓院,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人知晓。如今,没有进院的门,楼体直杵杵地立在当街,下面接出几间小房,临街的一扇门像是一间房子的门,不像是院门,却是现在这座楼惟一的门,门上上着锁。我猜想,原来的楼如果就是紧临街的这个位置没有变化,那么大门应该在楼的左侧或右侧,可能是后来住进的人家多了,各开各的门,中间隔开改起了墙。从外面看,能够看见楼梯暴露在楼外,赤裸着一条大白腿似的,顾不上那么雅了。楼上楼下更是顾不上那许多,接搭出的小房,鼓胀出的肿包一样,像是塞得过于满腾腾的一辆大卡车,力不胜负,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只有从北侧看房脊,还能够看出当年的风光来,磨砖对缝的一溜儿灰墙和灰色飞檐上的蝎子尾,提醒着人们这里的年份和历史。可惜,戗檐被前面新盖的房子遮挡住了,但垂花木帘还在,在楼旁一株老槐树的掩映下,依然清晰,似乎在随风而动,细微地摇曳着当年的声响。

四、百顺胡同

八大胡同中,百顺最显幽静和干净。胡同不长,却比较宽,关键是笔直,两旁的房子如街树一样齐整,像梳洗了一样利落而清爽。胡同中间那两座洋楼,鹤立鸡群,非常醒目,让这条本来中规中矩的胡同一下子风生水起,有了跌宕和高潮,有了弧度和线条。其他胡同和别的胡同都有交叉,显得像是出现的疤或疮,百顺紧靠着珠市口西大街,除了东口前路南有一条小巷叫胭脂胡同可以通向大街,整条胡同光滑得如同一只细腻而亭亭玉立的长腿。而那条胭脂胡同也是为来人方便,避免走大栅栏而穿街走巷的嘈杂,大概是为了那些只想招蜂引蝶不想惊风惹浪的达官贵人而想出带有私密性的周全之策吧。
在这条胡同里,我遇到一位老爷子,姓刘,面容红润,精神矍铄,身穿宝蓝色唐装,正在晒太阳,见我手中本子上写着百顺胡同里密麻麻的妓院名字和位置,问我哪儿抄来的?我说网上。他瞥了一眼,看了看,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都不对。我本子上抄的紧靠西口路南第一个是潇湘馆,他指指他身后的小院子告诉我这才是潇湘馆呢。那木门很小,实在够破的了,暗红的木漆斑驳,似半老徐娘一脸脂粉脱落。心里暗想,真够糟蹋潇湘馆的了,难怪当年吴宓先生看见饭馆取名叫潇湘馆,气就不打一处来,找到饭馆的老板,自己花钱请老板一定非得把这名字改过来不可。
我是从西口进去的,先没头苍蝇扎进路南第一家40号院,进院门一眼能看到晋阳饭庄的楼顶和招牌,心想那时这里人们吃喝玩乐的方便,抬脚就到。这院子前后两院,前院宽敞,后院有一座坐西朝东的二层小楼,和原来那种小楼四围中间是天井的妓院格局完全不同,心里犯起疑惑。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东口,只看到胡同中间南北斜向对峙的那两座洋楼内的格局,依稀看得出当年妓院的模样来(其中路南18号楼内的木楼梯和地上的花瓷砖还顽强地残存着,49号楼外面女儿墙、窗户和柱子上都卷草或蝙蝠的雕饰,里面二层小楼上围成跑马回廊,中间形成一个天井,都是当年上等妓院的典型格局),其余的真没有看得出什么名堂。都说东口路南的居委会是老北京原来最大的妓院莳花馆(当年苏三住的地方,又叫苏家大院),已经被水泥翻修得面目皆非,昔日的风光,荡然无存。
老爷子好像是故意在那里等着我,专为我仙人指路。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忙问老人家是不是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他站如松似的身子纹丝不动对我说是,然后有点儿嫌我有眼不识泰山,非常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下,说我都住在这条胡同70多年了。70多年?那他得有多大年纪了?他让我猜,我说看您的样子也就70。他伸出两根手指说我是1920年生的,你说多大了吧?85岁整,好家伙,赶紧躬身向他讨教。
老爷子告诉我:这条胡同的院门大多是后改的,像潇湘馆这样的老木门已经很少了。原先的院门都不大,沿街都是墙,没有一扇窗户,墙上画着都是山水人物,街上也没有一棵树,空地停着的都是洋车,胡同里安静得平常看不见什么人。这与我们在影视小说中看到的和想象中的红灯区不大一样,并没有灯红酒绿、莺声燕语,和倚门卖俏、当街拉客,就更是相去甚远。
我进潇湘馆看了看,四合院式的房子,虽然老瓦犹如老眼沧桑,瓦间的荒草犹如老髯枯黄,但一间间很规整,中间还有一棵枣树和石榴,把朗朗的疏枝抖擞在阳光中。老爷子告诉我,那枣树和石榴是后栽的,原来没有,院子里只有鱼缸和花坛,原来潇湘馆不只是这个小院,它往东长长的一溜,要不外面看怎么墙特别的长呢。百顺好多原来的妓院占地都很大,后来住的人多了,才截出一个个的小院,开了一个个新门,多出来好多的门牌号。
按照他的指点,莳花馆,以前都以为是现在的居委会,其实,居委会的地方原来是一家日本人开的酒馆,他告诉我他家原来就住在那里。莳花馆应该在胭脂胡同的路东。他同时告诉我刚才进的40号院是京剧名宿俞菊生的家,后来四大徽班之一春台班也在那里,前面的那个宽敞的院子就是孩子门练功的场子;我去的18号楼松竹馆是这条胡同惟一的一家北方班。他问我北方班懂吗?那时妓女分南方来的和北方来的,还有叫清吟小班(只陪酒卖唱清谈不卖身)的。北方班的,一般不如南方班的,但松竹馆是北方班里最有名的。
最后,将老爷子指点后的百顺胡同当年妓院及其他分布附录如下:从东向西,路北依次是群芳馆、凤鸣院、警觉寺、泉香班、美凤院、顾长顺(京戏名旦)老宅、迟金声(京剧名宿)老宅、鑫凤院(洋楼)、潇湘馆、陈长霖(京剧名宿)老宅;路南隔开第一个院子依次是日本酒馆、莳花馆、胭脂胡同、饭馆、苏州馆、兴顺馆、松竹馆(洋楼)、鑫雅阁、阑香院、美锦院、迟月亭老宅、程长庚老宅、杨朵仙(花旦)老宅、俞菊生故居。

五、朱家胡同
朱家胡同里都是一些三等妓院,有名有姓的记录下来:怡春楼、临春楼、陆生院、洪顺下处等。我是心存怀疑的。临春楼是现在的46号,是我在八大胡同里见到的现存外表最为气派的一所妓院了。西洋风格非常明显,高高的女儿墙上有菱形几何图案的砖雕装饰,房檐下线形装饰如穗下垂,和上面的菱形呼应,西方现代的味道很浓,是其他地方没有看到的。
大门开在整幢建筑的正中间,但所占的地方很少,大约在正面墙体的8分之一,在上下纵线的下面三分之一的位置上,这在传统的北京四合院建筑中是不多见的。但门的设计却是传统式样的,有半扇门楼,上骑鱼鳞瓦,再上有草盘子,有翘蝎子尾。由于整面墙体没有一扇窗户,那门楼就像镶嵌在墙体中,又由于门和墙体的比例悬殊,墙体一色的清水式磨砖对缝,门楼显得很压抑,但也可以是小巧玲珑,我是怎么看怎么有些像是碉堡中的门道感觉。门楼上面有嵌入式的长方形匾额,中间“临春楼”三个字有些模糊,但很具沧桑感。这样的设计,这样的规模,都不大像是三等妓院。
朱家胡同还有其他几处,都没有临春楼如此的式样和规模。

六、朱茅胡同

朱茅胡同原来叫做猪毛胡同。这里的15号是原来的临春室,格局改动很大,水泥楼梯,明显是后装的。9号的聚宝茶室,格局保存完好,来这里参观的人很多,住在这里的主人大多不在,而是把房子租给了外地在这附近做买卖的人,他们对这里的历史一无所知,总是瞪大了眼睛奇怪望着前来参观的人,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这样破旧拥挤的地方感兴趣。
在八大胡同里叫茶室的一般是二等妓院,但这一处茶室分外特别,不知以前别处的茶室有没有比它大更好更别致的,现存的茶室,它是难得的一例标本了。
里面是典型的天井式的妓院格局,虽四周有新搭建的房子显得很拥挤,但两侧的木楼梯都还在,房檐上的垂花木楣,涂饰上去的绿颜色也新鲜还在。二楼是一圈跑马围廊,有简单几何图案的绿色铁栏杆,配以红色木窗,还真有些过去绮窗朱栏的那点意思。
从外面看,规模不小,四面无窗,两面高楼,每面高楼顶端的西式柱夹中式硬山瓦檐,中西结合,是现存的惟一。两面高楼之间夹着中间的门楼,门楼一下子凹下去了,双峰溪流的感觉,让门显得很局促,突出的是高楼,而不是门。门是券式砖雕拱形,式样是西洋的,门楣上有“福禄”吉祥两字,意思却是完全中国式的,倒也中西合璧。门两侧长方形立柱,顶部和中间隔开四层,呈有楞有角四边形,多少有点儿罗马式的意思,和传统的柱子做法不尽相同。两柱之间顶部夹以弧线波浪形的女儿墙装饰,也是和传统做法不尽相同的。匾额在女儿墙和门之间,很大,占有和门一样的宽度,更是和其他妓院的匾额不大一样,显山显水,有些招摇。上书“聚宝茶室”四字,很是清瘦娟秀,不知出自哪位文人之手?想那时二等茶室的匾额都要有个讲究,直感到今日的堕落真的是全方位的堕落。
据说在文革之后这里的居民坚决地要求房管局铲除“聚宝茶室”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是妓院的象征,是刺在大家脸上的红字,总觉得不那么好看。可不知为什么,这四个字还是保存了下来,毕竟时代在进步,历史总是无法抹平的。

七、小李纱帽胡同
据说,以前这条胡同一共21个门牌号码,但妓院就有20家,其密度在八大胡同中绝无仅有。当时胡同北口尚有北京城的老饭庄庆云堂,人来人往,一时鼎盛,曾有竹枝词:每味上来夸不绝,哪知依旧庆云堂。可见当时的热闹,所以,八大胡同有许多版本,几乎所有的版本中都要囊括它。不过,在八大胡同里,它的档次是最低的,再低的就要低出一般常说的八大胡同之外,比如王皮胡同了。
据书中记载的,小李纱帽胡同里,原来有双凤楼、蕊春楼、鑫美楼、天顺楼、泉升楼、连升店、永全院等。我前往实地查询,只查到4家——

1、3号。
原来的泉升楼。二层小楼,我看过前些年的照片,照片上面,它的大门门楣上面的写着“泉升楼”三个字的匾额和匾额上面的门楼还在,里面的二层小楼也还在。这次一看,券式拱形门还在,异常精美的砖雕围拢中的“泉升楼”三个大字也在,字后面铁锈红的底色虽大多脱落,但有些地方还在。“泉升楼”三个楷书写得很是端庄。只是上面的门楼不在了,进得院里,二层已经削去了上面的一层,楼变成了平房,一打听,原来前些年考虑楼体不结实,怕出危险,把整个楼上的一层和大门上的门楼都拆掉了,但大家把“泉升楼”的匾额一起拆掉的要求,没有实现,亏得房管局的远见,和“聚宝茶室”一样,保存了下来。
小院不大,但很乱,二楼被拦腰斩断,幸亏一层房檐下的垂花木楣保留着,绿色的那种,和八大胡同里所有的垂花木楣一样,成为了逝去岁月的一种象征。

2、5号。
前后两个小院,前院有倒座房,后院有正房和厢房,因胡同南北走向,东房为正,住在正房靠南的一间里的,是院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今年84岁。我看得出来,对于整条小李纱帽,他什么都知道,但提起这家妓院,他出言谨慎,推说刚刚大病一场,脑子不大好使了。在我一再询问下,他只告诉我他住的这个院子以前是个麻袋庄,做贩卖麻袋生意的,在麻袋庄之前,也是家妓院。我问妓院叫什么名字,他说不清楚了,也许是真的不清楚了。

3、13号和15号。
很相似的两个院,都是二层小楼,里面的空间很窄,靠南都没有房子,靠北一侧一溜儿房,每间大约7、8平方米,每排7间,开间都不大,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只是在房子前面接盖出房子,包子褶儿似地,拥挤在一堆儿,挤得院子更加窄。楼梯都在靠大门的北侧,楼上的房间和楼下的一般多,只是楼下的走廊齐着房檐都盖出了房子,扩大了居住面积,门道也盖了房子,遮挡住光线进不来,院里越发显得拥挤和幽暗,没有办法,冲街的方向开了一扇窗,独眼龙似的,显得有些怪异。
坐在13号门前乘凉的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以前这两个院是一家,叫“连升店”,她刚搬来时候,门上这三个字还在。

4、27号。
我到27号门前的那天,好几个人都仰着脑袋看门楣上面匾额,猜那上面的字到底写着的是什么。都是北京人,都是和我一样实地查访的。那上面的字十分模糊不清,但大致还有个轮廓,便越发逗大家的兴趣,像猜谜似的瞎猜。
一位老爷子也走了过来,告诉我们是“蕊春楼”三个字。
蕊春楼很高,很宽,在整条胡同里显得鹤立鸡群,非常出众,正把着胡同的南口,和大李纱帽胡同相交。外表的造型很像朱茅胡同里的聚宝茶室,但匾额上方多了一层门楼式样的砖檐,好像特意为它遮风挡雨,是在别处没见过的。大门下方被砖砌到拦腰处,露出的上方像是一扇窗户了。另外后盖出的大门,被砖完全砌死,也就是说,整座楼前脸没有了大门,门是开在后面或侧面了。
还是那位老爷子,告诉我大门在路口朝向大李纱帽,现在是一家旅馆的锅炉房。

八、王皮胡同
一般而言,八大胡同里是不会包括王皮胡同和蔡家胡同的,因为这样的胡同里只是麇集着一些等而次之的下等妓院,上不了台面。但是,这两条胡同在这样的胡同里很有代表性,在民国时的《顺天时报丛谈》里特别提到:“在煤市街迤东尚有王皮胡同、蔡家胡同两处,虽为少下等妓寮,然均俗所谓之大街北只娱乐处所。”在煤市街迤东,从大栅栏往南次第排开,一共有十条胡同,它却只特别提及这两条胡同。
王皮胡同原来叫做王八胡同,不雅,后改的名。它的西口在煤市街,紧挨着原来有名的致美斋。所以王皮胡同一度挺有名,到它那里来的人也不少。不过,在民国时期,王皮胡同的妓院一般都是等而次之的,暗门子也多。我小时候常穿过这条胡同到煤市街,然后到大李纱帽胡同的南口新建的新中国电影院看电影。但那时不知道这里解放以前竟然藏着那么多下等妓院。

1、10号。
靠东口。二层小楼,水泥墙是后来的,青色的墙面显得很楞。只有一侧的房脊是灰色的砖瓦,是以前的,楼饰尚在,铁栏护窗,据说是当年略上档次的妓院,后改为旅店,现在是大杂院。

2、18号。
外表看来是整条胡同保存最好的一座楼。灰墙磨砖对缝,券式门上匾额上“贻来年”三个字非常清晰,门下有台阶。朝街墙上方有三面拱形窗,是原来的;下方有两扇方形窗,是后来打出的,为了通风和采光。
里面靠街的一面是二层楼,楼对面是平房,靠东一侧有楼梯,扶手是木头的,台阶已经改水泥的了。红色的平顶房檐,绿色的垂花檐楣,下坠的桃形花饰依然还在,那么多年了,心也不跳了,面却不改色。

3、26号。
门额上只剩下三个白色的色块,字没有了,进去问,谁也不知道,小楼几经易主,住进的都是年头不够长的人,只知道解放前是旅店,解放后也是,后来成了大杂院。再往前倒腾的历史,就是一团模糊的糨糊了。如果仅仅是家旅店,门额上的字就不用费力用白灰遮掩了。我们有时特别愿意遮掩一些什么。
那天,走出王皮胡同,在蔡家胡同口,正好碰上一位中年妇女,穿着毛裤走出院子上公共厕所。我向她说了句:这儿的旅店这么多。她说是,旅游的地方嘛。我问她以前就都是旅店吗?她连头都没回,说了句:以前是窑子,这是八大胡同。
看,她把王皮胡同和蔡家胡同也划归在八大胡同的势力范围。住在这里的人们心态有些复杂,以前是羞于承认自己住在八大胡同里面或附近,现在八大胡同成了大栅栏乃至整个北京一个特殊的存在,其意义被重新评估,说起自己现在就住在八大胡同里,不能说是那种住在高档社区的感觉吧,多少有些不那么一般的感觉呢。

八大胡同,真的让人一言难尽。我春天和夏天曾经两次去王皮胡同,第一次在17号院子的大门前,看见拴着一条晾衣绳,绳子上挂着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毛绒玩具。第二次,还是这个院子前,看见两个孩子在用彩色的粉笔在墙上画着一个崭新的房子。我想,这大概是孩子们眼中和心里的八大胡同吧,他们和我们大人眼中和心里的八大胡同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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