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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梨园谈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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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4 10: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海梨园谈往
作者:陈定山



现今平剧家都把南方的伶人称为海派,把北平的称为京朝派。因为北平是平剧的产生区,所以伶人必须在北方生长的总是好的。其实崐徽两大班,都是从南方去的,远的不谈,单说近的,一代宗匠名丑王长林,(小名拴子)就是苏州人。梅兰芳是泰州人。贾洪林是常州无锡人。王琴侬是浙江山阴人。诸茹香是太仓人。朱琴心是湖州人,而远至王九龄,程长庚是安徽人,谭鑫培之为黄陂人,汪桂芬为汉阳人。徐小香,时小福,朱莲之为苏州人。固无不挟其徽,汉,崐班之本行本能,以鸣于当时京师首善之区。集合众长而成为今日之平剧。反之,号称海派之小达子,何月山等,固无不自北而南。且创连台布景本戏的为新舞台夏氏兄弟,而夏月润即为谭鑫培之爱婚。王又宸亦为谭鑫培的爱婿也,与白牡丹(即荀慧生)合演《诸葛亮招亲》,《七擒孟获》等海派戏于亦舞台甚久。杨宗师(小楼)且演连台本戏之《宏碧缘》于北平第一舞台,包缉庭先生尚藏有此项戏单可证。
何月山初次到沪,以硬腿武功,备受上海人三层楼的欢迎,尤以金鸡独立一站十几分钟,使观者疯狂叫好。白崐玉到沪,取何月山而代之,以使家伙,刀枪脱手,喧赫一时。其实二人之武艺皆私淑杨瑞亭。瑞亭初名十四红,演梆子老生,后学黄胖,武艺甚精,文戏以《逍遥津》的穆成,武戏以《潞安州》陆登尽忠打泡,均有可观,不似何,白之乱打乱跳。但以前到沪在何白之后,反为所抑。乃改演老生戏,如《空城计》、《珠帘寨》则都无是处,故在沪多年,终悒悒不得志。瑞亭体格魁梧,面容甚长,故极宜于开脸戏,《铁笼山》不下孙毓堃,《拿高登》且有过之。趟马一场声容并茂。盖叫天每与合演,去花逢春,扎打凑合甚紧。托靴一场,盖叫天亦高捧如仪。杨小楼南下演《拿高登》,盖五亦去逢春,不肯为杨宗师托靴,后演是剧,花逢春改用张德俊,杨宗师每以为恨。
作工老生,南方必推麒麟童首屈一指,其实麟艺是综合贵俊卿、三麻子、小连生三人而成为一派者。三人皆善演四进士,故麒麟童四进士亦称独殊,马连良号称做派见长,实亦望尘莫及,但以麟与贵俊卿相比较,则犹相去尚远。贵本有活诸葛之目,去宋士杰活是一个老公事,老衙门的阴奸滑吏。他绝不用火暴或噱头取悦台下。三麻子演四进士相当沉着,小连生则趋火暴,将滑吏变成了负气老儿。公堂顶口一段,麟能合三家之长,但得于小连生为多,得贵最少。
南梆子声调谐美,但年代甚近不知始于何人?或言创自小子和(冯春航)冯不善梆子,与小连生(潘月楼)同台于夏氏兄弟的新舞台甚久。时新舞台专以布景本戏哄动沪人,而时令佳节必演灯彩,新春节的《洛阳桥》、《斗牛宫》,满台灯彩尤为富丽,错金绣彩,目迷五色。小子和在洛阳桥去缝穷婆,斗牛宫去蔡天花,扮相之美,声势之盛,突过北方的梅兰芳,时有南冯北梅之目。南社诗人捧之若狂,为刊春航集,以与京中遗老樊,易诸家捧梅团抗衡。斗牛宫本梆子戏,冯以不能唱梆子,乃改唱南梆子。自是厥后,梆子戏都改唱南梆子矣。但南梆子初行,专以表现男女调情如:《卖雄鸡》、《春秋配》故其声和悦而节奏紧张,听来别有一种情感。程砚秋精于音律,皮簧皆妙,而视南梆子为畏途。后以不甘对梅示弱,乃编梅妃一剧全用南梆子以与梅对抗,行腔幽怨,遂成别调。而《鸳鸯塚》的"女儿家",《锁麟囊》的"怕流水"更是一变怨曲为欢音,当今审音协律之秀,吾实不得不推砚秋。包缉庭老先生说:"南梆始于老夫子陈德麟,但无左证可举。当世博雅周郎愿详赐教焉。
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出演于四马路宝善街丹桂第一台,夜戏票价二元,日戏售一元,全沪诧为奇谈。第一夜戏打泡为《玉堂春》,星期日戏为打泡赶三关,但王凤卿的牌名,挂在梅的上面,其时尚以老生为正牌,梅虽以轰动九城却不能破此老例。第二次到天蟾(五云日升楼的楼外楼,今永安公司旧址),夜戏票价亦仅三元。其售价五元,则尚系开始于杭州第一舞台的义赈,共唱五天,前三天仍为每票三元,第四五天唱霸王别姬,特售五元,起用金少山为霸王,从此上海也跟涨为五元,金少山亦从此走运,称为金霸王云。潘月楼艺名小连生,与冯春航(小子和),毛韵珂(七盏灯)号为三杰。小连生本梆子老生,病噪而工于做派,演刘备戏最为出色当行。麒麟童全学之,但能去芜存精,麒麟童幼走江湖,所谓杭嘉湖水路班,第一次在上海丹桂第一台登台,三天打泡,为《冀州城》,《马三保》,《打严嵩》,一炮而红,后遂盘踞丹桂第一台,后任台经理十余年之久。络致人材甚为宏富,尤以排演三国戏出名,计有贵俊卿(孔明),刘寿峰(曹操--司马懿),郎德山(孙权),冯志奎(张飞--曹操),朱素云(周瑜--吕布),盖叫天(赵云),潘月樵(刘备--张绣),麒麟童(自去鲁肃,后来潘离丹桂,潘角均由麟兼演),三嘛子(关羽)从桃园三结义起一直到白帝城永安宫托孤归位为止。人人都是名角,出出都是老戏。恐怕在北平也是难得看到这样完整的连台本戏,固何负于观众哉?

梅兰芳二次来沪,出演于许少卿之天蟾,个人包银为银票六千。每天上戏,由王氏夫人梳头另送梳头费现大洋三百元,每夜由许少卿白花花捧给她。扮戏有梳头费,从此始。王氏作故,福芝芳却大方,不要这笔钱。其实她自爱赌,爱跳舞,没功夫理会这些,梅本人也大方,便明免了。但是暗加在包银上还是一样。
王少楼即为梅兰芳的内侄,工须生,早年头角峥嵘,到沪演出,非常吃香。某一次与杜丽云演《法门寺》,正唱倒板,忽有一个看白戏的从铁杆上跌下来,正跌在少楼身上,一吓,哑了嗓子,从此不能复原。少楼祖名佩仙,唱青衣。父毓楼唱武生。人或疑王凤卿与梅有姻姬亲者,实王毓楼之误也。
平剧的生,旦,净,末都以出身北平的为贵,唯小生则贵有崐味。此由于徐小香,王楞仙都是苏州人。他们的本行全是崐班,而小生的身段儒雅,潇洒,亦以要有崐底子的来得边式美观。所以朱素云,姜妙香都带崐味,俞振飞以南方崐票下海遂执南北小生牛耳,亦以崐剧湛深无人能敌耳。但从前的小生都精武功,振飞则为纯文班出身,去安公子,卢昆杰出色当行,去周瑜略嫌俊挺不足,去吕布则周身忸怩,反不及叶盛兰美挺好看,则天赋限之也。
盖叫天,不但为南派武生第一,北方亦无此人材。眼快手快,《十字坡》一剧,可谓,稳,狠,准。刀光人影,闪闪霍霍,令人捏汗乔舌,而通身有舒泰之感。早期隶丹桂第一台与麒麟童合作最久。后来独自挑梁不复作第二人想。楼外楼新新舞台翻造,改名天蟾(后翻造永安公司,天蟾拆除,现在的天蟾是沈少安的上海舞台改名)排八本年羹尧,适与何月山同台。二人均以猛勇见长,每本自打新式兵刃,各自排练新套跌打,一上台看如李家店比武一般,拼命争强取胜,台下彩声如雷,结果,何月山终为盖五所败,锻羽而去。盖五保持南派武生王座,至今不衰。盖好胜性特甚,每出有一手绝技,出奇制胜,为人所不能为。如《智取北湖州》之藤牌。《百草山》之乾坤圈,《安天会》之然(提手)琵芭,弄伞,《宝莲灯》之耍幡,至于单鞭,双刀,入手即花样白出,有如宜僚弄丸,但其身段边式好看,绝不似其他伶人之脱离戏剧成份,专门卖艺为生活也。 盖性好静,茹素事佛,取葵青云后,不复涉足欢场,在杭州筑有别墅,佛堂幽静,中供翡翠罗汉十六尊,至为名贵。有二子,长一鹏,前妻所生。次二鹏(艺名小盖叫天)葵出。故爱二鹏而憎一鹏,独以绝技授二鹏,而令一鹏在佛堂练功,佛堂地位狭小,翻高,捧腿,时时碰到桌椅,盖五即大怒,以竹台(竹字头)重责,以至流血。一鹏亦怨怒,独携破靴一双,逃至城隍山独苦练功夫,盖五不知也。后盖五因演《狮子楼》,跳楼伤腿,而《全部西游记》已经排出,不能回戏,焦急万分。始由永奎向盖说项:"何不叫一鹏上去一躺?"盖五初执意不允,经谭力保说一鹏练艺已有可观。始允其登台一次,盖五亦往把场。谁知一上台,种种跟斗,花样翻新,皆非盖派家门所有。盖五乃大惊,由此锺爱,但其子成名,父亦不让,思欲有以压倒之,而双腿受伤,每日支拐而行,无能为力,乃日夜练拐,独成一手,为从来梨园行所无者,艺成,遂排演《八仙得道》,自去李铁拐。上演之日,万人空巷。
伶界有心人,首推三人,孙菊仙,汪笑侬,潘月樵。潘,与刘艺舟、王锺声、夏氏昆仲,均投身革命,刘、王以新剧著名,后遇害。夏月恒则弃伶从政,惟潘月樵与月珊月润合作甚久。排演《明末遗恨》,《黑藉冤魂》等剧,藉以唤起国魂。《明末遗恨》去崇祯帝,寓慷慨于悲愤,使观者同时感应,声泪俱下。麒麟童投师于张少甫,而实私淑潘月樵。《明末遗恨》一剧尤得潘氏神髓。潘剧用以启发辛亥革命,麒剧用以支持抗日战争,皆有助于时局。
须生中有一天赋最佳,而命运最坏的罗小宝。小宝本唱梆子花旦,后改须生,宗谭,刚音清亮,柔音沉着,引吭一歌,谭味绕梁,真有三日不去之感。尤工《捉放》、《闹院》、《探母》、《空城》、《双狮图》诸剧,自小宝至沪,出演丹桂第一台,而贵俊卿遂落魄于江湖,盖贵已老而罗正壮年,罗以唱工胜贵之作派也。但小宝有羊癫风疾,尝唱探母坐宫,坐台上昏厥,由此声誉大落,沦为麒麟童之帮角,但唱全本《红鬃烈马》,则回窑之平贵,全本《薛家将》则观画之徐策,乃非小宝压轴不可。余尤爱其《捉放》之行路,《空城》之斩马谡,真是眼,手,口处处有戏,神情独到之处,令人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卒年仅三十二岁,使此子得享永年,余叔岩一座王位,恐无如此容易唾手而得矣。
"海派"的名词,是起于"京朝派"瞧不起上海伶人的一种浑号。其实北京久已改名为北平了,所以和海派对立的名词,"京朝派",也只可改为"北派"和"平派",而不能让这个封建名词,永远存立。按逻辑说:最好改称为"南派","北派"。本来戏曲盛行时代,便将"弦索"称为北曲,崐腔称为南曲,久而久之,南北便成了合套,《长生殿》的小宴就是最普通的例子。
南北戏派,最大不同的。北边人对于戏叫听,南边人才叫看。所以北派的戏子,唱做过了火,就叫洒狗血。例如贾洪林,便是洒狗血的祖师,后来马连良便袭了他,而成为马派。在内行的批评,这种洒狗血,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北派唱戏,只有听见说过"武戏文做"没有听过"文戏武做"。从前挂正梁子的定是老生,只许安工老生挂,不许做工老生挂。师傅收徒弟,在百十人中捡一,老规矩和唱崐曲一样严,台上台下硬是一把弓子,在工字在定字,再让你们拉开嗓门子嚷罢。谁够得工字的才是正工老生,他只讲究唱,不讲究做。谓之安工。嗓门而凑不上正工满字满调的,那才从做工去打主意,那是二路,在崐曲里叫"末",再不成的叫"外"。譬如拿一出《战蒲关》来说吧,刘忠的唱工,要比王霸多得多,做工更着重,但王霸是正牌,因为王霸由正工老生当行,刘忠是白须子做工老生。再说谭鑫培以前的程长庚、张二奎都是正工老生,皇帽当家,重唱不重做。谭鑫培自知生的葳琐,避免了皇帽不唱,兼动"末","外"的戏,所以说"集须生之大成"是谭鑫培,而破坏梨园行规,夺了二路的饭碗的也是谭鑫培。
再说青衣,青衣在崐曲里叫"正旦"。她限止于唱《琵琶记》的赵五娘之类,她的调门也是正工,直致而没有花腔。在平剧里王宝钏便是她的代表作,她的行头,除了《彩楼配》,《大登殿》,其余的都是青衣一件,因为穿青衣的戏多,所以就叫她青衣。老规矩,青衣是没有正牌份儿的。任你是余紫芝、陈德霖,多要让程长庚、谭鑫培三分,而且是正旦戏,例不开玩笑,唱《武家坡》和唱《桑园会》一样,没有粉的,所以从前有一句玩话,说:"你的脸板得和正旦一样。"可以知道正旦的一本正经到如何程度了。所以《武家坡》是一出"正工老生","正工青衣"的一出头戏,而不是一出开玩笑的对儿戏。

对儿戏这名称也不能绝对限止于生旦的。因为对儿的意思,是专找两个或三个人唱的,例如《大保国》、《二进宫》可以称"生、旦、净"的对儿戏。《捉放曹》也可以称作"生、净、外"的对儿戏。《武松打店》可以叫为"武生、武旦"的对儿戏,《三岔口》便可称为"武生、武丑"的对儿戏,我想这对儿戏的名称,或许起在天津卖泥人儿,和惠泉山卖泥人儿的。他们简单的戏文,捏成一个诸葛亮,一个黄忠,即便是《定军山》,一个四郎,一个公主,即便是《四郎探母》,而戏文的沿革史里,这都是整本戏里抽出来的一段精华。而将前后出目统删去了。例如《武家坡》便是全本《红鬃烈马》的一出精华所在。而《定军山》更是大部《三国志》里的一出。
平剧的前身,原从徽调,汉调,自南而北的。我从前已经说过,现在要说的,这是戏的本身,原先恰是傀儡。傀儡戏的盛行,当在南宋,而春秋时代的偃师,该是作傀儡戏的祖宗,这种戏是用人的手来提着傀儡身上的线索,使它牵动和表现的。一个人只有两只手,最多可以牵动两个人,主要的表演在"唱",上场人物一多,双手难顾四将,所以不唱傀儡,便将线牵在台角挂起。背向前台,面向后。后来由傀儡而进为"真人上台"却仍存留着这一典型。所以《二进宫》在李艳妃唱的时候,杨徐的生净就转面打背。《三娘教子》在生旦对唱时,薛倚哥也转面打背。《捉放曹》在陈宫唱:"陈宫心中似刀扎"和"听他言"时,曹操也转面打背。甚至《空城计》唱"我本是"大段时,司马懿也转面打背,这是从木人头戏存留下来的一点古制。所以《武家坡》除了对唱以外,薛平贵也转面打背的时候居多。而薛平贵唱"秋胡调戏罗氏女"的时候,青衣也转面打背。在这种场合,非主角最好不要多所表情,使他分了主角唱的气氛,用一个比方来说吧,替武生打下把的,任你功夫好到天去,他不能损正牌武生,要了彩去,他硬是得打败仗,吃跟斗。拉胡琴的照规矩也是如此,他只许托腔,不许在过门里玩花样,抢喝彩。可是现在多不兴了。一台戏闹得乌烟瘴气,人人要彩,人人洒狗血,闹得宾主不分,而说这是京朝派的典型,这真骂苦了京朝派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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