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唐之屏与胡应麟交游考

踏遍青山

唐之屏与胡应麟交游考
□朱福生

唐之屏，字君公，号曾城，明代松江华亭人。万历二十年壬辰（1592）进士，万历二十二年甲午（1594）任衢州常山县知县。唐之屏的生卒年，向来无人提起，其实，他的生卒年还是有案可稽的。其友何三畏在《唐常山曾城公传》（《云间志略》卷二十三）中说到，唐之屏卒于万历乙巳（万历三十三年，1605）冬天（这在后面还会提到）。而唐之屏的生年，何三畏在该文中也有提示：“尝忆倭奴入寇时，公仅六龄耳。”这里所说“倭奴入寇”当指倭寇初犯松江时，也即嘉靖三十二年（1553）。这个时间在很多松江人的著作中都有记载，如钟薇《倭奴遗事》中说到：“（嘉靖）三十二年癸丑三月初二，忽有倭奴三十六人于青村所焦墩登岸。时已承平日久，茫不知兵。”《松江大事记》亦云：“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农历三月：倭寇侵犯青村所椒墩，纵横沿海，到处焚掠。”其中“椒墩”当即钟薇《倭奴遗事》中所说的“焦墩”。唐之屏《五茸志馀》卷一也记到：“嘉靖癸丑春，乡城遍地生白毛，其细如发，无处不有。长者五六寸，短者三四寸。时有谣云：‘地上白毛生，夫妻老幼一齐行。’果有倭患。”这年唐之屏6岁，也即他生于嘉靖二十七年戊申（1548）。以此年龄和他人相较，也完全符合。如唐之屏在《编蓬集序》中称唐汝询的哥哥唐汝谔为“长弟”。按唐汝谔生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唐之屏比他大7岁。唐文献《送唐君公出宰常山》诗说“少小同悬稷下名”，说明他们曾在一起读书，可认为他们年龄比较接近。唐文献生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与此情况也相符。何三畏说唐之屏“丁卯，与余辈同试于县。”言下之意是说唐之屏比他们岁数大，但和他们一起参加县试。按何三畏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丁卯为隆庆元年（1567），何三畏18岁，唐之屏20岁。这与何三畏说的情形也相符。由此可知，唐之屏生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卒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

愿丰堤碑情谊结

胡应麟和唐之屏的交往始于唐之屏任常山知县时。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号少室山人，又号石羊生，浙江金华兰溪人，明代著名的诗论家与藏书家。唐之屏与胡应麟，原本并不相识，胡应麟在《唐长公诗集序》中直截了当地说“余与长公素昧平生”。他们相识的直接原因，是唐之屏在常山任知县期间，主持修筑了愿丰堤。
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自仲秋至冬末，唐之屏身先士卒，带领官员与民众，用了150天时间完成了这项规模宏大的水利工程。
胡应麟记录下了这个过程：“今上改元甲午，云间唐侯以进士绾符来邑。甫下车，揖诸父老，问一切政所宜先，合词称筑堤为第一义。侯周行境上，喟然曰：‘是诚不可旦夕缓，顾大兴，匪可倚办顷刻间。’越明年，惠政四孚，颂声沸起。邑茂才徐仕升辈复请之，侯曰：‘嘻！微诸士，余岂其一饭忘爰。’白当路、发赎锾、鸠众工、相物宜。时农隙，侯躬率僚属，即勒指麾，靡遗余力。始秋中迄冬末，为旬仅十有五，而版筑告成。衡为丈若干有奇，广为武若干有奇，高为尺若干有奇。凡旧堤之材，朽者易而良、弊者撤而新、颓者封而固、隙者缮而完、庳者增而隆、隘者辟而旷；又环视港之壅者决之、激者排之、溢者疏之、胶者浚之、沙者瀹之、硙者夷之。飞流如虹，襟带城下；萦洄顾盼，亦拱亦留；百年之利，暴兴一旦。士胥庆于庠、民讴歌于野，旅相率加额于途。侯镵石于堤，而命之曰‘愿丰’。逝将以地利人和而必天佑。”于是他的弟子“徐生介祝生树勋辈，群诣不佞碑侯，伐以志不忘。”
胡应麟应弟子之请，写了《唐令君新建信阳愿丰堤碑》（见《少室山房集》卷九十四）。根据文中叙述，胡应麟是在此项工程完工之后写这篇文章的，因此，写作时间当系于万历二十五年丁酉（1597）。胡应麟在文章中用这个事例来驳斥“文人无用”的说法：“抑余尝闻之文人无用，则举世以为然。惟是，唐之白、宋之苏，两使君者咸以筑堤垂永赖之烈。彼其时，宁无扬眉瞬目自诩任事之臣，而以堤特闻。宇内者胡寥寥希遘见也。侯方以文学追马班即两使君犹将虚之左席。乃今愿丰告成，文人之用彰彰耳目，有明效焉。传诸异代，庸讵知其不与苏白二堤同弊穹壤也。不佞无能为侯役特以臭味忝一日之知，乐覩是堤之成，不直为一时良吏快，且为百代文人快，辄援笔碑其事而系以铭。”文中将唐之屏修愿丰坝和白居易、苏轼在杭州修堤相比。应该是这篇文章使两人相识了。
除了修愿丰堤，唐之屏在常山还做了许多事情。崇祯《松江府志》卷四十说唐之屏在常山为县令，“筑荒山，御水堤，条止铜山开采诸役，禁溺女，不举者，特置讯狱仵作，家新泮宫，建魁阁。出资置田、学宫，给诸生创书室，百余食者，人予一室。不能娶者，为娶之。湔拔多名士。”雍正《常山县志》卷六说到唐之屏治理常山县的实绩，“政清治简，筑愿丰堤以固官坝。建贤良庵于屏山，以辅县治之缺，又置学田一百二十五亩（邑绅赵文炜有记，载艺文志）。”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四则云，唐之屏到常山县，“下车与民更始，筑愿丰坝，以时蓄泄；立常平仓，以备饥荒；禁溺女，以厚风俗；戢豪强，以安良善；止开矿，以绝纷扰。民既获安，乃置良田，构精舍，择诸生有志者，日课而月程之，士风丕变。”唐之屏还维修了常山县的标志性建筑——文峰塔。据清光绪十二年《常山县志》卷十八记载：“文峰塔在县东南山巅，宋乾道戊子年知县苏玭建。明代万历年间知县唐之屏修。清嘉庆十二年五月十九日圮，十八年知县陈生集绅耆等重建，以关‘一邑文风也’，且建筑位置选择在山峰上，故取名为‘文峰塔’。”

诗文来往志趣合

胡应麟与唐之屏的交往，其实不只是对一个“良吏”的歌功颂德，而是对文人同调的呼应。胡应麟说唐之屏“文学追马班”，对唐之屏的文学才能评价甚高。
唐之屏确实很有文学才能，何三畏在《云间志略•唐常山曾城公传》中，一开头就写道：“公自少颖悟过人，九岁能属词，即励志于学，凡经籍子史，皆句疏而字栉之。当弱冠时，已破万卷，称掩通矣。从董先生栢山游，一见奇之，发所藏书授之读，学益渊泓。莫方伯闻公有异才，命之代作一志，须臾数千言立就，不落近代经生唇吻。方伯击节叹羡再三，以为非常器也。”当年的松江知府许维新也对唐之屏才学倍加称赞，崇祯《松江府志》记云：“郡伯堂邑许公尝谓曰：‘大雅凌夷，汲古之绠短矣。天下书，乃尽在君侯腹中耳。’”
唐之屏与胡应麟相识之后诗歌来往颇多。虽然唐之屏的诗文集现在无法见到，但胡应麟《少室山房集》保存有不少胡应麟写给唐之屏的诗歌。从诗题及诗歌内容上，不难见到二人之互动。胡应麟有《唐明府长公以诗札见贻赋答二律》：“其一：浪迹山川信短笻，尘埃十载笑疎慵。声华郢上推唐勒，词赋云间识士龙。囊草云霞飞薜荔，剑花星斗湿芙蓉。无论咫尺神交易，不忝锺期异代逢。其二：绣虎经年识姓名，飞凫遥夜入承明。诗篇六代夸彭泽，文学千秋擅武城。突兀山河留间气，踌躇天地话同盟。看君赤羽登坛日，灿烂双龙匣底鸣。”从诗题上不难看出，先是唐之屏将自己的诗歌送给胡应麟，然后胡应麟以两首律诗做了回答。《读唐明府奇樟公传作》：“亭亭苍盖立莓苔，彩笔偏宜太史裁。四海竞传枯树赋，千林重覩大椿材。低枝乍挟虬龙动，老干遥惊鸑鷟来。见说三珠瀛岛上，可辞飞舄向蓬莱。”首先是唐之屏写了《奇樟公传》，胡应麟读了唐之屏这篇文章，于是写了这首诗。关于这棵奇樟，唐汝询《宿常山官舍，悼君公兄，昔尝为邑于此》一诗写到：“小阁云生谁柱笏（兄作令时，尝有柱笏阁），奇樟春至自啼莺（阁有樟木甚奇，兄尝作记）。”括号内是唐汝询为诗句加的注，这是说唐之屏曾以拟人手法写了《奇樟公传》，胡应麟《读唐明府奇樟公传作》为读唐之屏《奇樟公传》而写的诗。从中可以看到两人的诗文来往。
胡应麟还为唐之屏写过《唐长公诗集序》（见《少室山房集》巻八十五）。此事，《崇祯松江府志》记云：唐之屏“所刻问龙堂诗稿，兰陵胡应麟叙著之。”《崇祯松江府志》记载唐之屏的著作有《常山县志》《柱笏斋稿》《问龙堂集》和《五茸志馀》。其中，《问龙堂诗稿》是唐之屏的诗集。《钱太史鹤滩稿》所附《鹤滩纪事》云：“唐君公从袁履善废圃中获一湖石，色道纹理，绝似灵璧。上有钱太史与谦题句，云：‘清时谁肯弃君平，高卧偏深木石盟。对此萧闲无俗事，一缕沉水一函经。’自喜此诗若投赠者，移置听雪楼前，遂成二绝：‘太史风流绝代雄，高情胜韵气如虹。题诗锦石将谁赠，貌得壶丘避俗翁。’‘夫容爨下气嶙峋，片语深埋未损神。我较愚公愚更甚，可怜石丈可怜人。’”篇末注明“出唐君公《问龙堂稿》”。（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6册）由此来看，所谓《唐长公诗集》即《崇祯松江府志》所说的《问龙堂诗稿》。胡应麟《唐长公诗集序》说到：“葢声气传合，随叩輙鸣，即小挺巨钟，靡当鲁卫亡暇辞逊也。长公文奇伟瑰迈，直闯东西二京，尤足以砭尖纤浮艳之聋聩，丰碑巨碣，业已盛行当世，余不复具论论其诗。”唐之屏与胡应麟当属于志趣相投。

惜别常山诗情颂

唐之屏罢归的原因，按何三畏《云间志略•唐常山曾城公传》中的说法，是受到常山当地豪族的中伤：“詹氏之族，颇恃两宪使势，为横里中。公于宪使无成心，而亦不能废法。其有不便于民者，大都与之更始而不以私徇之。詹氏以此不怏，思所以中公百方，即抚按诸监司俱会，议以常山为循良举首而萋菲之口，遂致铄金。于是，诋筑坝为聚敛，訾修学为劳民。当事者误听其言，遂疏议调。士民称冤者万口，皆卧辄牵裾以留。而公略无愠色，犹命检百金，留修县廨，其廉可知也。时衢守亦与公不甚相知，闻报即视篆者至，意公橐中有艳装。而公萧然文史数册。不六日便行。守亦闻而愧之，当事者亦追悔之，而已无及矣。是时，京师大老沈相国以下，及吾乡唐宗伯诸老，皆怜公之才，而折简相闻，欲其亟赴都门，量移善地。而公以乃翁无怀春秋高，爱日弥殷，决意终养，不再出。”
而崇祯《松江府志》的说法则有所不同：“前松守樊公惠泽且百年，为立碣表墓而祀之，竟得调归。时父春秋渐高，因请终养。”按樊莹，字廷璧，浙江常山人。天顺甲申第进士。成化甲辰年（1484）任松江知府。在松江留下极好的印象，据何三畏《云间志略》卷一云：“（樊莹）在郡不及三载，去郡已及二十年，而松之人犹望其复至。迄今已百年矣，而谈松贤守，指必首屈公，则以公当时在事孜孜为民，若饮食之于饥渴耳。”樊莹有《云间有感》诗云：“日日奔波日日忧，镜中华发忽盈头。青山有梦不归去，绿水无情强自留。公馆时尝粗粝饭，行囊依旧木棉裘。也知富贵非吾分，只为君恩未少酬。”也写出了自己在松江任职的感受。一百多年过去了，偏偏有个松江人唐之屏来到樊莹的故乡常山来任知县，也许是出于感恩戴德吧，唐之屏就为樊莹“立碣表墓而祀之”。有人以此为理由来攻击唐之屏。唐之屏也不和他们争辩，推说其父无怀公年纪大了，于是就回去了。
唐之屏当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回到松江。天启《衢州府志》卷二：“常山知县，唐之屏，万历二十二年任。沈仪范，万历二十六年任。”这说明，唐之屏应该是做满4年了，但没有升官，也没有调任，而是直接回来了。唐之屏为唐汝询作《编蓬集序》，落款时间为“万历戊戌孟秋日”，即万历二十六年（1598）。也说明，此时，唐之屏已从常山归来。
胡应麟《古意赠云间唐子四章》当是送别唐之屏的诗歌：
飘飘云中鸿，口衔尺素书。有美云间客，宛在天一隅。兰台振髙躅，青骢曳华裾。初承百里命，栽花烂长衢。鸣琴讼堂上，素幙垂清虚。泠然念同调，发箧贻双鱼。赠我金错刀，投我琅玕珠。感子缱绻怀，殷勤系罗襦。岂无倾城色，贵此无盐姝。林风冉冉暮，岁晏羌何如。
哲人代沦谢，大雅谅难作。世路日凌夷，词场巧枘凿。睊睊郢都匠，戾目陵阳璞。何彼金闺彦，髙谊振顽薄。尺书寄远道，论交慰离索。风霜粲华缄，飒爽动林薄。神剑贻雷张，仙舟伫李郭。寥寥九成奏，孰振钧天乐。千人失酬和，词组谢雕琢。泠泠金石声，三叹起韶濩。
神交岂在面，片诺为生平。缅彼古圣贤，立谈盖自倾。伊人瑚琏器，光辉耀连城。跫然穷谷中，晤言托同声。朱弦久摧绝，为子绕夜鸣。伤哉白日暮，俟彼黄河清。金石有时泐，浮华安足营。所希大业崇，努力追炎京。百世犹比肩，千载垂令名。区区九州岛，内胡惧不并。
大江际天流，将子一苇航。飞涛如雪山，日夜奔钱塘。同心苦离索，泪目驰河梁。岂无盈觞醪，我友不共尝。蒹葭被白露，林叶何萎黄。朱弦感人怀，怨彼离别长。翩翩两龙剑，各逐晨风翔。雄雌一朝合，紫气腾岩廊。许身贵许心，片诺为肝肠。寄谢久要客，形骸良可忘。
诗中既有对唐之屏品德的赞颂，也有对他的同情，更有对他们之间友情的歌颂。
唐之屏回乡之后，他们之间仍有联系。据《崇祯松江府志》说，唐之屏归来后，“小筑城南，与故交韵士，啸歌盘憩。日以读书苦吟自课，绝不问家人产。”唐汝询有《和君公兄龙门徙居》记其事。“龙门”，即龙门里，当为唐之屏徙居地。董其昌《唐太公无怀八十寿序》云：“既君公与余先后皆中谗归，归而望衡对宇于龙门之里，两人数相过从。”
胡应麟显然也知道此事，其《唐明府长公新构园亭三泖之上书来征诗赋答二首》：“其一：翛然十亩占菰芦，净室名香馔埜蒲。赋就园亭闻拙宦，书成阛阓识潜夫。青山有梦飞盘谷，渌水无心乞鉴湖。漫道岩居堪独乐，苍生能识谢公无。其二：亭子萧疎隔水开，闻君十尺卧苍苔。芝从甪里先生乞，术倩茅山道士栽。檐际数峰如斵就，槛中群石尽飞来。清沙荡漾凫鸥集，永昼相过暮不猜。”据何三畏《云间志略》说，唐之屏回去后，和外界交往仅限几位知己。平时，“一拳石、一盆鱼，聊以乐志。而读书乃其性然。居恒手不释卷。午夜，坐纸窗下，疏灯荧荧，遍阅古史。每事每人，必彻其颠末而后已。常采古之善行嘉言，勒成几帙，名敦史志余、逸志稿，就而犹未竟厥绪也。公尝自谓：‘知义、知命、知玄、知时、知足’，以‘五知’额其堂。”收藏奇石，是唐之屏的一大爱好。“槛中群石尽飞来。”可见唐之屏回去后，与胡应麟仍有诗书来往，互通信息。
据吴晗《胡应麟年谱》（《清华学报》1934年第9卷第1期），胡应麟卒于万历三十年（1602），年仅52岁。胡应麟的去世，给唐之屏的打击非常大。何三畏《唐常山曾城公传》：“乙巳，客有自浙至者，猝闻余公汉诚、胡公元瑞、屠公纬真相继沦没，公潸然泣下，曰：‘海内交知，落落如晨星矣。岁在龙蛇，贤人之厄乎？’是冬，梦老衲指引西方，因得寝。疾呼其子元修兄弟而谓之曰：‘我即死，无以遗尔辈，所遗者，第令人称清白吏子孙，床头书数卷，及所钟爱拳石。余手泽存焉，其善藏之。’言讫，惟念大士数声而暝。”（《云间志略》卷二十三）“乙巳”为万历三十三年（1605）。“胡公元瑞”即胡应麟。
胡应麟与唐之屏的交往，无论吴晗先生的《胡应麟年谱》，还是复旦大学李依晴的硕士学位论文《胡应麟年谱》，都没有提到。写这一篇文章，也希望能为胡应麟补上这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