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讲稿连载（6）

西川陋学

第六節
陳子昂

無論是杜審言，還是沈宋，他們都是初唐詩風的改良者。即便是王楊盧駱，對宮廷詩所繼承的律對和麗詞的詩法，也是有所認同並且爲之革新的。但正與四傑創作高峰期大致同時，從自漢代司馬相如、揚雄等大辭賦家之后沉寂數百年的巴蜀，走出了一個反叛的鬥士，對整個初唐詩風乃止六朝風韻，都予以激烈的批駁。他就是陳子昂。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迆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他在《與東方左使虬修竹篇序》中以這樣喟嘆數百年文風的頽運，如此的痛心疾首，在初唐所有詩人中都是唯一的，而且文中“五百年”、“文獻可徵”、“風雅不作”等語言，完全是儒家口吻，在這裏，他完全流露出一種傳統詩學衛道士的天將喪斯文的責任感和重振詩風的抱負。
今存一百二十多首陳子昂詩中，或昂揚激越，或雄渾質樸，或寄興深遠，全無纖巧穠麗之筆，而且以古詩居多，詩體的偏好，也可窺出他的宗趣乃是在於古人。即使是在他詩中較少的寫景律詩，也和齊梁以來的句子不同：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春夜別友人》
古樹蒼煙斷。虛庭白露寒。
《秋日遇荊州府崔兵曹使燕》
此等景象，再不像齊梁詩風中的近視，只能注意眼前細膩的物色，而是取其遠大，氣韻也是蒼古的。至於其餘名篇，則更是如此，無庸多舉。
陳子昂終身並不得志。第一次赴進士第未中，回蜀隱居一年後再次赴考終于及第，但在以後的從政經歷中卻未得盡情施展，且最終以慘痛的結局告別人間。但是他磊落不平的豪俠之氣和與世俗格格不入的古調，終爲他的後輩詩人大加推崇。
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
杜甫《陳拾遺故宅》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韓愈《薦士》
唐詩鉅擘都對他推崇備至，這位身前孤寂的鬥士，確乎也是備極哀榮了。

結
語

初唐詩其實是在矛盾之中前進的。近代詩和古代詩的矛盾，文辭之美和風雅精神的矛盾，困擾這這個時代的詩人們。雖然早在隋初便有李諤來反對近代華豔作風，但在當時幾乎沒有實傚。到唐代，詩中的華綵就像六朝金粉和江南風韻一般，在最早的一批陳隋過來人心中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鄉愁，不斷回響。但隨着新時代的變局，文學老人漸漸退出舞臺，租庸調制、科舉制也培養出一批安身立命的基本和審美好尚都與舊貴族有差異的新士人，舊文學的回想也越來越顯得孤寂了。沈宋等人最終完成詩歌聲律協暢的追求，圓了永明以來兩百年之夢。而四傑和陳子昂則給舊時代而來的詩歌以更大的新變。至此，唐詩的面貌乃現出端倪。
太宗時期的名臣魏徴等人在撰《隋書·文學傳》時如是說：
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攝彼清音，箭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
這個更加宏遠的夢想，初唐詩人已經來不及實現了。沈宋之流終究對六朝餘風舊情難忘。陳子昂則像猛勁的蒼鷹，卻沒有絢麗的毛羽。而四傑又天年不永，不能讓人看到他們詩藝老成是何等境界。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文質彬彬，盡善盡美”，這只能成為他們遺留給盛唐英賢的未盡遺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