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钱穆

龙翔

想不到挣本书这么困难，只好再接再厉了。

上个世纪的中国学人中，钱穆的书读得最多。钱穆招人喜欢，首先是他没有架子，很多书都写得平易近人。比如国学概论，国史大纲，都是写给中学生，大学生的教材，可算得上深入浅出。中国史学名著更是课堂录音整理出来的。娓娓道来，从容不迫。钱穆没有上过大学。小学老师出身，纯粹靠自学，很能体会为学进阶的难处。所以他有资格来批评陈寅恪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临深为高，故作摇曳。郭沫若的文章写得也很好。若仅就文采论，郭氏文章是绝不输于钱穆的。可惜郭沫若写东西目的性太强，即使纯学术的文章，也都带着几分以史言志的味道，让人读起来总是带着几分戒心，生怕一不留神就入了他的道。陈寅恪说郭沫若写得最好的书是青铜时代。可就是这本青铜时代中的述吴起，也不难揣摩出郭沫若对吴起评价这么高的弦外之音。我对吴起没有恶意，基本上我是同意郭沫若对吴起的评价的。但他为了标榜吴起，不惜强词夺理就有些让人讨厌。即便吴起确如太史公所说，也不失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杀老婆在那个年代并不离谱。平原君就仅仅因为宠妾笑话跛子而杀她换取尊士的名声。比较起郭沫若来，钱穆的学问要老实得多，也扎实得多。这是我喜欢钱穆的另一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钱穆最好的书是他的成名作，先秦诸子系年。这是真正见功夫的东西。余英时说郭沫若的十批判书是抄钱穆这本书，不免有点意气用事。钱穆这本书当年名满天下，其中很多考证都被当作定论。郭氏以此为基础发议论，算不上抄袭。总不能说后人论史，都是抄太史公吧？钱穆这本书，可算史记的补遗。钱穆自己对此书也甚是自得，多年来一直不断增补。他作这本书，很有点顾氏做日知录的味道。难怪常有人把二者做比较。假如钱穆只有一本书传世，我觉得应该就是这本了。
但钱穆书读多了，不免让人心有不足。钱穆学问虽然精湛，却始终没有跳出清儒的境界，最多只是少点门户之见，大的境界局促依旧。他自己也刻意守旧。那本近三百年学术史，完全套用以前学案的体例。论语新解，几乎全部照搬朱注，即使偶尔有所发明，还都不如朱注。很多地方连朱熹都承认讲不通的，他还要硬讲。颇有几分论语无字没有来历的架势。他论文论史，都有意识地以儒家自命。更要命的，是钱穆尊王攘夷的思想太重，对夷狄总是抱着几分轻视。而他对于西学压根儿没有入门。只要谈到西方，几乎开口就错。偏偏他还喜欢拉扯西方，拿来衬托老祖宗的伟大。这就越发让人哭笑不得了。
钱穆在大陆的命运也很有意思。据说当初钱穆是共军的战犯。毛老人家即将得天下，志得意满的关头，写了篇丢掉幻想的雄文。这篇文章是别了司徒雷登的姊妹篇，只是不如后者有名。其中特地点了胡适，傅斯年和钱穆三个人的名，可见钱穆如何反动。我不知道单独把这三个人提出来是不是有讲究。这里不妨推敲一番。胡适不用说了，后来被批得狗血淋头。傅斯年死得早，不然恐怕也没有好下场。这三个人当中，傅斯年与毛泽东算是有点交情的。据说当年毛老太爷手书过一首焚书坑给傅斯年，最后那句刘项原来不读书很让人玩味。其时正是刘项争天下的节骨眼，刘邦得了天下，原来还是要行秦制度的。三个人中，钱穆是唯一一个纯粹做学问的。他上黑名单，我原以为只是因为他是逃离大陆的学者中段位最高的。前不久读到聂绀弩的一篇骂钱穆的杂文，才知道当年钱穆是坚定地跟着党国走的，而且还曾经为反攻大陆旁敲侧击，原来也是不甘寂寞。那个时候的聂绀弩火气真盛，还沉浸在时间开始了的激动之中，把钱穆和傅斯年都骂了一通。哪里看得出一点后来散宜生的影子？不知道聂老先生历经劫难，重读自己的这些文字该做何感想。
小子无知，知道钱穆已经是九十年代的事情，还是从李敖那里。一不留神，钱穆已经是铺天盖地。有把他捧为最后一个国学大师的（只是不知道是第几个最后了），也有凶神恶煞要揭他的皮的。所有评论还都不是比较级，而是最高级。可就算在所谓国学这个天地，悠悠千年，哪个朝代不出几个钱穆这样量级的人物？后人要写20世纪国学学案，钱穆多半会有一席之地。只是如果不是要凑博士论文，有几个人会有心思来做20世纪国学学案的？

恪穆阁主人

先生一直是小子心中的导师，先前读史的入门书就是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给小子一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中华民族不只是只有战争，倒退，其他人老师说中国的不好，先生就说中国好！我们的民族好！先生不愧是最后一个士人！！小子敬拜先生！！

儒学后生

说郭沫若写史有目的，钱穆写史何尝没有目的？不过各为其道罢了。
钱先生的史书里有一个很强烈的“道”，绝非一个纯粹的学者在做考证文章。他写史论事甚有明末清初顾王黄三大家的味道，他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民族祈魂灵的！

[ 本帖最后由 儒学后生 于 2010-3-20 15:11 编辑 ]

暮鴉

【而他对于西学压根儿没有入门。只要谈到西方，几乎开口就错。】

至今學者不免。

yinxia770227

“至今学者”的通病：国学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跑到西学里去了；西学学了一点皮毛，又返回来大谈国学应如何如何改良，装起“学贯中西”来了！钱宾四先生再怎么不通西学，再怎么“不甘寂寞”，再怎样有“目的”，至少他的国学根底是非常牢固的，硬伤很少。至于一个人的思想观点，一个人的信仰，本不应强求一律，更不能以新旧划线，难道沾了“新”字就一定好，一定“进步”吗？
  我并不觉得钱穆有多么神圣不可侵犯，只是觉得评价这样的学者，至少应该谨慎，至少应该自问一下：他的书我读过多少？他读过的书我又读过多少？我真的理解他了吗？

一苇轻舟

LZ有一误，傅斯年因脑溢血死于台湾，他的下场，不是毛太祖可以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