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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与重建:苏童小说中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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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3 21: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读苏童小说往往会被历史记忆笼罩——神秘流动的时间之河,蕴含着童年的初醒人事、少年的淡淡哀伤,古老庭院背后的故事和祖先血泪挣扎的苦难,一切都像宿命般辗转轮回,唯有罂粟花红艳艳地开成一片,在南方阴闷潮湿的夜晚里绽放和腐烂。在梦幻的氛围中,静悄悄地发生着谋杀、阴谋、死亡,而这一切因为罂粟所散播出的香气而变得亦真亦假,于是在苏童的历史叙事中,历史便成为一种悖论式的存在,仿佛更加触手可及,但也更加模糊难辨,在颠覆了我们的历史记忆之后,苏童又让我们在更加不确定的历史中沦陷。不过正如克罗齐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1]在对作者高明的手法惊叹不已之时,我们仍然不能彻底放弃对其小说中历史记忆进行梳理的企图,而这一企图的实现,则不仅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苏童,也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
实际上,历史题材并不是苏童的独特发现。在以苏童、莫言、格非、叶兆言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小说那里,历史早已分别被他们赋予了不同的内涵。与以往的以真实历史时间、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为框架来做小说的基础不同,新历史小说打破了传统历史小说的思维形式和文本形式,构造一种过去的历史背景,叙述的是现时话语想象,于是历史不再是历史事实,而是一种历史话语,个人话语的叙述变成了个人话语的历史性存在,所体现的是作家对于历史的个人性的认识与体验。正如柯林武德的看法:“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在严格的意义上,即人们实际上完成某种活动时对自己的活动的意识。因此,历史就是活着的心灵的自我认识”[2]于是我们便可以进一步理解,同样在写着新历史小说的苏童、莫言、格非和叶兆言,何以因不同的思想方法和感受方式,形成了他们迥然各异的话语表述——莫言的历史记忆是追寻旺盛的原始生命力,酒神精神、种族、性都在广袤的红高粱地里得到暴露;格非则探寻历史的空缺与错位,在技巧化的叙事手法中表达对生存的偶然性的困惑;叶兆言在其夜泊秦淮系列小说中对秦淮旧事做了温柔似水的描绘,展示了一幅古雅的市民生活图景;而从南方小镇走来的苏童则刻意营造着南方所特有的阴沉、潮湿和神秘莫测的氛围,描写在梅雨天气中所掩盖的一个又一个人性残酷斗杀的故事,任想象力的翅膀,在历史广阔的空间里任意飞翔。
往往在人们的理解中,苏童小说是由三大类意象群组成的(或者算是三大类怀旧作品),一是昨日的顽童(背景城市,从旧城香椿树街延续到都市),二是还乡者(背景乡村,以枫树杨为主体),三是红粉(背景城市,以女性命运为主体)。[3]而在我看来,这三大意象群落无一不是历史记忆中的意象体——昨日的顽童所蕴含的是旧城少年记忆,还乡者蕴含着祖先记忆,红粉蕴含着历史事件记忆。对历史记忆的不断挖掘和想象,构成了苏童小说的内在动力,游刃有余的叙事技巧、诗性的意象表达则使苏童的小说充满灵性,任意驰骋于历史之中。从帝王后妃到市井俗人,从湮没的祖先到现今工厂的少年,苏童以一条油滑的文笔之蛇,自由地在历史长河中寻找着缝隙的可能,首先引起我们关注的就是在苏童精心构筑的美丽故事背后巨大的颠覆意味。
可以说,真正引起大众的兴趣,使苏童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获得广泛关注的原因,除其小说被纷纷改编成电影之外,也是基于此——苏童以巨大的颠覆和解构手法拆解了历史,给人们的阅读和思维造成了强烈的刺激。在漫长的单调、枯燥的教化文学的熏陶下,人们的心灵对于高大全的艺术形象、乌托邦似的理想道德引导已经渐趋麻木,尽管在寻根文学中感到了生命的气息,但还未完全摆脱思想的桎梏,而在苏童的新历史小说这里,人们重新看待历史的兴趣被无限地激活,产生了不可遏制的解读欲望,人们在徜徉于历史故事的同时反思历史真实的可能性,在追问个体生存的多种方式的同时也确定了自我的存在。
《罂粟之家》作为一部对于革命历史经典叙事进行重新书写的小说,可以视为苏童颠覆历史记忆的力作。在《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红旗谱》等所谓经典叙述的背景中,“革命加历史”(甚至可以说是“革命即历史”)的模式已经像装置一样深深植于人们的头脑中,而《罂粟之家》则引爆了这一系列装置。苏童重新书写了阶级本质这一关键性的主题,阶级与血缘的冲突模式被爱欲所打破,在阶级斗争打破了传统中国宗法制社会秩序之时,却并未培育出一个先进的革命阶级。沉草打死了父亲陈茂,他拒绝承认和陈茂的血缘关系,而这种做法的根源是他心中明确的正义的人伦关系,爱欲成为故事叙事的主题,而革命则是叙事转折的因素,即使革命导致了命运的突变,它其实也像河流弯转一样自然。
而《红粉》则是对人性状态做出的一种另类探讨。在权力话语的造型构成中,妇女改造运动是力图使女性摆脱被奴役和压迫和境遇,乃至思想,但小萼、秋红却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逆反选择,其中小萼和妇女干部的一番对话让人触目惊心,
这么说,你是自愿到喜红楼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头,她说,我十六时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离开家乡到这儿找事干。没人养我,我自己挣钱养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到剿丝厂去做工呢?我们也是苦出身,我们都进了剿丝厂,一样可以挣钱呀。
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她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她说,你们是良家妇女,可我天生是个贱货。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贱货。[4]
在生存的艰难中,人的动物性、劣根性被迫反映出来,从不得不到习惯,女性群体在受到封建制度的摧残的同时,也面临着自身的选择。逃脱了新中国改造的秋红最终经过生活的改造而看透人世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妇人,而经历改造的小萼却依然积习难改,自身无法独立,只有依靠依靠男人才能生活。社会、历史和人性形成了如此复杂多变的关系,让人无法不感叹历史的不定和命运的无常。
更有意味的是苏童在文本中始终不动声色的叙述,使我们感觉到苏童是在叙述人物和叙述者之间制造着适度的距离,叙述者始终处于超然的位置,仿佛造物之主冷眼旁观着众生的悲喜。而实际上,这种冷漠的叙事方式也正是作者原初的用意所在。作家主体的情感隐匿并不意味着作家态度的缺席,本原性地描写事件,让人物自身呈现着命运的轨迹,在表达着历史中偶然与必然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的同时,其实是更逼真地表达了一种历史的真实。而且,拒绝政治性的权力话语对于历史的图解,尽可能地还原生活本来的面目,也正是苏童所选择地立场。诚然,由于对精神沦陷及美的损伤、破灭的细致摹写,以至苏童小说呈现出一种黯淡异常的色调,但其作品中所绽发的绚烂的死亡之美的色彩,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文学意象丰富性的纵向发展呢!
那么,为什么苏童的小说中会出现如此浓重的颠覆意味?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首先可以回到他以作品出场的历史语境中来看。苏童这一代作家练笔之初,文学正经历由反思文学向改革文学的转向,“这种在官方意识形态的规范下,从社会政治角度切入生活的文学思潮和文学实践,在八十年代中期堪称辉煌一时”,[5]这种“辉煌”,无疑已经成为这一代作家文坛初啼时的“影响的焦虑”。所以,当苏童所试图摆脱这种影响的焦虑,即摆脱固有的现实文学传统时,这种倾向在作品中便表现为故事中的逃遁主题及与此衍生的对既定生活轨道和既定命运的恐惧、拒绝与反抗。简单地参照一下这一时期的其他作家,我们可以发现,苏童小说中出现的颠覆意味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其实也是一种群体选择。再就苏童个人而言,已有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力极度丰富的天赋秉质,应该可以看成他做出如此选择的个性背景。在散文《过去随谈》中,苏童曾谈到一些自己的童年经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场重病使他休学在家,每天在床榻上喝着一碗又一碗的中药,无奈而又无聊地煎熬在那段折磨人的寂寞时光里,父母经常性地吵架又使他倍生“受伤的怨恨”……[6]这种生活体验造成了苏童敏感多思、深溺内心、耽于幻想的性格,而这种性格自然又为他想象力的丰富创造了条件。他在自我与他人之间,本能地形成了一种疏离和对立心理,对外在的世界、周遭的人事有旁观的意愿但并无参予其中的热情,而实际行动的不足则以放任的想象来做弥补。有人认为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出现是由于社会现实急剧变动,许多作家难以把握生活脉搏,因而选择历史题材来填补写作的空缺,但苏童却认为,“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匮乏的,对一个作家来讲不存在生活匮乏的问题,作家写作是一种心灵的创造活动,准确地说应该是想象力的匮乏、创造力的匮乏。”[7]正是对于想象力的无限追求,对于周围世界的对立态度,使得苏童与新历史主义灵犀一点,而江南的阴雨连绵、苏州城温柔细致的山水又造就了苏童细腻、华美的审美取向,于是在历史的废墟和残垣中,苏童寻找到了自己想象的支点。
在苏童对历史记忆做出种种解构的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始终和他的作品相连,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历史记忆固然被苏童以放大局部、还原细节的方式解构,但他自己乃至任何一人还是始终不愿放弃对历史记忆的追寻。在他与他们的存在意义上,历史记忆已成为自我生存之根,没有历史也就无法确定自我,没有记忆的个人是无意义的个人,既丧失了情感记忆,又失却了现实感知的基础。所以,苏童在不遗余力地拆解历史的同时,也在一砖一石地重建历史,不管这种企图是否成功,他始终都在过去、现实、未来的空间里努力的涂抹着。这种内在的取向在苏童的处女作《桑园留念》中就可初见端倪。桑园曾是昔日少年的天堂,散发着青春、爱情、性和死亡的气息,出没其间的一群少男少女,他们朦胧的憧憬、隐秘的希冀、怪诞的行径、奇异的死亡,隐现着少年微妙复杂、而又古怪的心理感受和人格内涵。而在《桑园留念》的文本结构中,苏童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中意的叙述视角。这种叙述视角的最大特征是两个叙述人称的不断转换:一个是成年叙述者,“我”既是聚焦者又是观看者,通过他的眼睛,回忆了一幕幕少年往事;而少年叙述者“我”则只是聚焦者,通过他的眼睛看到的只是少年眼中的人和事;成年人的叙事带有回忆性、客观性的特点,而少年人的叙述则重在体验个人感觉。两种视角的交替运用,赋予《桑园留念》中的人和事以一种悠远的历史感,少年的历史在这里被第一次勾勒出来。苏童对这一题材可谓十分着迷,于是他继续围绕这一题材写了《伤心的舞蹈》、《杂货店的女孩》《乘滑轮远去》、《午后故事》等一系列作品,这种以“香椿树街”为背景的“旧城少年”系列,寄托了作者对自己童年少年的无限追忆和怀恋,并且为自己重新搭建了一个可供想念的情感平台。
《城北往事》是对这一少年情结的总结,在这部长篇之后,苏童把思绪和笔触伸向了更远,伸向了对于故乡和家族史的描述当中。《1934年的逃亡》、《罂粟之家》、《米》等,苏童一再执着而一往情深的反复地建构着他的“枫杨树”故乡,顽强地虚拟着他的自我家族史。《飞跃我枫杨树的故乡》中,那片被罂粟所侵袭的原野,成了死亡、欲望的田地,鼓荡着的红色波浪和神秘的幽蓝在逐渐地吞噬着人们的生命。《罂粟之家》则从头到尾充满了罂粟那绚丽、糜烂、死亡地气息,刘老侠靠种植罂粟成为枫杨树最大的地主,成为名副其实地罂粟之家,这个家庭也由此充满了罂粟一样魔幻而引人走入死亡地味道。 “那就是我家的罂粟,那就是游离于职务教程之外的罂粟,它来自父亲的土地却是你脸色苍白就仿佛在恶梦中浮游。田野四处翻腾着罂粟强烈的熏香,沉草发现他站在一块孤岛上,一切都远离你了,唯有那种置人死的熏香钻入肺腑深处,就这样沉草看见自己瘦弱的身体从孤岛上浮起来了。”[8]故乡枫杨树成为一个散发着神秘、腐烂、溃败气息的场所,而正是这样一个场所,它的悠远的神秘气息,诱使人们不断地走进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它那濒临灭亡的腐烂气息又使人窒息,使人想要逃离,于是在不断的逃亡中不断地回忆,在不断地回忆之中不断追寻,形成了难解的还乡情结。在《米》中,这种逃亡、还乡情结得到了有机的统一,五龙因为逃洪荒而逃出了故乡,艰难的非人生活、长期的忍辱负重,使他性格扭曲、人格变态,满腔愤怒和仇恨使他靠着狠毒和阴谋发家并成为米店的老板和帮会头目,而根植其中的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桁恨,对这个世界的报复。他残酷无情地折磨他的妻子、儿女、情人,即使对待普通人,也追求着一种践踏他人的快感。同时他对米和故乡怀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之情,在心目中将米看作是最为纯洁的东西——米是五龙乃至整个种族永恒的情结,米构成了种族存在的原因和基础,而故乡则是他精神的栖息地。“他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地。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地苍茫大水,他看见他飘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9]苏童在诗意的描绘中讨论了种族永远的生存之梦:米和故乡。五龙从故乡来还故乡去,他报复了别人,别人也报复了他,命运在一定程度上呈现着宿命的循环,而实际上,这也许正是人类悲剧命运的体现。
在把笔触伸向遥远的祖先记忆之后,苏童发现了历史事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开始不仅仅满足于虚构自己的记忆和家族史、祖先史,而尝试着触及广阔的历史事件和历史细节,《妻妾成群》、《红粉》就这样出生了。为这一点,他自己曾经做出过阐释:“我选择了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题材,一个封建大家庭里的姨太太们的悲剧故事。这个故事的成功得益于《红楼梦》,《金瓶梅》至《家》、《春》、《秋》的文学营养。而我的创造也许只在于一种完全虚构的创作方式,我没见过妻妾成群的封建家庭,我不认识陈佐仟,我有的只是白纸上好画画的信心和描绘旧时代的古怪的激情。”在这里,不仅写作题材进入纯历史范畴,连结构文本的方式和写作技巧也发生了相当的转移,白描语言的大量运用、全知人称的叙述视角,连最常用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也被现实主义手法所取代,苏童似乎真的在重建着历史,即使这种重建是一种现代的拼凑。
当然,无论是颠覆还是重建,苏童所做的都只是一种个人话语的阐发,其中所蕴含的仍然是一种历史命运的悲怆感,宿命循环就像他重建的历史中必然的腐烂和死亡一样,变成一个不能摆脱的梦魇。同样,在历史的寻找中不能回答的问题,在现实的寓言中依然无法得到解答。像《已婚男人杨泊》最后以纵身一跃来回应这个百无聊赖而又强加于人的世界,或者像《离婚指南》中的杨泊一样泯灭在庸常的生活中,这种对于生命存在意义的探索一直是苏童戮力而为的,但答案却显然不那么乐观。不过,苏童总还是在这种表达之中塑造了一个自己的精神家园,我们看到了这个精神家园的堕落和失去,它那巨大的阴影曾经覆盖过我们的心灵,它的神秘和绚烂也曾是我们梦中的记忆,而文学带给我们现实选择时的参照,则正如像苏童所说的,是真实地面对自己的灵魂。

【参考文献】
[1] (法)克罗齐. 《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7,1.
[2] (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229.

[3]
王干. 《苏童意象》[A].《城北地带·后序》[M].北京: 今日中国出版社 ,1994.
[4] 苏童.《红粉》[M]北京:青年出版社,2003.14.
[5] 摩罗.《逃遁与陷落》[J].《自由的歌谣》[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 255—256.
[6] 苏童.《过去随谈》《寻找灯绳》[M].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2

[7]
《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载于《苏童散文》[J].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0年.

[8]
苏童.
《罂粟之家》[M] 北京:青年出版社,2003.193.


[9]
苏童. 《米》[M].北京:台海出版社,2000.30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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