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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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的书法

肖伊绯
作于2009-6-25

前几天，在上海国际商品拍卖有限公司2009春季艺术品拍卖会上，出现了两件胡兰成的书法作品。一件是立轴，一件是镜心。均以底价8000元起拍，最终有没有成交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由此得以观瞻这位“争议才子”的书法，也算是多了一处看人气度的眼界。

那件立轴上写的是“天地未济”四个大字，墨浓笔焦，四个字如枯树老藤，有一股沧桑况味，又似乎仍有锋芒暗藏。立轴仅署“胡兰成”三字，钤朱文铭章一方。从题款来看，这幅书法作品极可能是胡氏自书自用之作，不是应酬交谊的作品。因为以胡氏惯于交游应酬的流亡生涯来看，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各界人物交流交往的机会，包括题赠一件书法作品也是如此。

据一位名叫大沼秀伍的日本人回忆，昭和四十三年（1976年），胡兰成曾造访其居所，看到客厅的壁龛后，竟然主动说：「我给大沼先生写幅字吧。」胡兰成一个月后先生亲自把字送了过来，令这位大沼先生吃惊的是这幅题字的字数比他要求的多出了很多。胡兰成装条幅的盒子封面上写着「我亦出乡关，如君创业心。」胡的解释是：「我是从浙江省的农村出来的，而你也是从新泻县的农村出来才有了今天。」而条幅上写的则是：

大沼秀伍君属书
　　　　人生到处有青山
　　　　男儿立志出乡关

事实上，大沼秀伍嘱托胡兰成写的只有一句“人生到处有青山”，这一句是他非常喜欢的释月性的「壁题」中的诗句。而胡兰成又煞费苦心的添上了“男儿立志出乡关”，这不能完全归结于交往应酬中的诗兴大发，兴之所致；恐怕与其自抒胸襟，感概平生际遇有些关联吧。

这一幅“天地未济”立轴，应当也是写于流亡日本期间，而且极可能就在1977年前后。从《今生今世》中笃信“天地不仁”的那股子知性的“硬气”到1977年流亡日本期间写成的《中国文学史话》时，已经转化成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性与执迷了。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胡氏大发高论，竭尽全力为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人生抱负写出总结性纲领，虽然这份纲领有相当的学术装饰，可人生行之将暮的自我安慰和自我鼓励还是取代了《今生今世》中那份“硬气”。《中国文学史话》中《文学的使命》一文最末两段话含蓄的道明了“天地未济”的那份感慨，当然，还有胡氏自己“革命尚未成功”的那份执着。

“为达成孙先生交下来的革命，我们今日须要有像反秦朝的刘邦，讨平黄巾贼的曹操的天启英雄，与张良、韩信、王猛、崔浩这样知道世界形势的智略之士。但是有潮才能有潮头，历史上这样的人才是只有在时代的新节气中才能出生，像竹笋的在时令节气中才能茁出来，而酝酿时代的新节气的则是革命的思想运动。

文章与英雄都如花，我们要来酝酿节气。”

——文章与英雄，对此时的胡兰成来说，似乎都作不得也作不成了。于是，他似乎要进入到更宏大的历史想象中去，他要与笃信他政治主张的友邦人士一起来“酝酿节气”。在这种“酝酿”的等待之中，“硬气”似乎还有，只是时运“未济”，也自言自语着希冀感天动地罢了。可以在这幅“天地未济”的立轴中看到，运笔中刻意的苍劲之气，却屡屡被墨汁的干涩所中断，不得不再续墨重添笔划的情形。这一份“天地未济”的感慨，就连书写出来也是让人伤神费力的吧。

那件镜心上写的是八个大字“鹊桥俯视，人世微波”，亦是仅署“胡兰成”三字，钤朱文铭章一方。这八个大字也是焦墨枯笔，不过行笔上感觉要比立轴自然、顺畅得多。当然，这份自然与顺畅，也少去了苍劲与硬气，显得柔婉安静了许多。“鹊桥”二字，收笔处圆卷柔淡，像一位卷发少妇的发梢。“视”与“波”二字则以超长的钩与捺笔划作结，意犹未尽却意气一弱再弱，无从收拾了。这幅镜心的书法气度，老气横秋里漫着乖张戾气，或者已不能从所谓“书法”角度来观察与揣摩了。

这八个大字，难免不联想到张爱玲，及张胡之间的种种欢喜与背弃。其实，即使在《中国文学史话》这样的学术冠名著作中，胡兰成也屡屡也散文手法提及张爱玲。其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颇有“俯视”与“微波”意味。

“往年张爱玲住在上海赫德路公寓，她文章里有写从阳台上望街道与电车当当来去。因为她写太好了，我当这里是圣地，只觉不可以变动她的居处与日常生活。但是公寓房子怎及正经的中国邸宅好，上海的现状亦且不是可长久的，其后上海沦陷，张爱玲还是离去了。原来以为不可以变动她的居处与日常生活，也是我的悭吝小气。”

——从张爱玲的公寓阳台上俯视上海，可能是胡兰成一想到中国大陆时就常有的场景。但这不是一幅可以长久的场景，这是一幅倒映在水面上的写意画，而张爱玲就是胡兰成想象中的“临水照花人”。可一缕微波，就景也没了，画也没了，人也没了。只剩下胡兰成自己站在摇摇欲坠的“高处”（鹊桥），无人相会。这一刻，胡先生也坦承了自己的悭吝小气，再不提一向的革命硬气了。

胡兰成于1981年7月在日本家里因发心脏病突然去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或许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或径直就从墙上摘下的这两幅字立此存照，鉴证从“天地不仁”到“天地未济”的一场“人世微波”。从立轴到镜心，从硬气到小气，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书法的气度与气韵，随着人事境遇的变迁而产生的微妙转折。胡兰成的书法，并非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可资品评；胡兰成的书法，也并非有什么精确到每平方尺多少钱的收藏价值。看胡兰成的书法，其实就是看每个人自己的心态与心境；看任何一张书法，或皆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