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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交·胖先生·卢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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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1 09:1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神交·胖先生·卢冀野
——喜获卢先生手批《温飞卿及其词》初刊本

达森作

一九二七年冬,上海。

一阵巡警急促的脚步声、几声嘶竭着的哨音、嘻嘻哈哈的男女逗趣声、还有楼下一柄时拉时停的二胡;这些混杂着的音声,在琐碎的时代幕布上无聊地书写着。似乎是书写着“革命”,这个红极一时,扣人心魄的词汇;又好象是书写着“消磨”,毕竟在这些莫名其妙又似乎自有旋律的音声中,每个人都在消磨着自己的青春,或者激情。

在一幢小楼里,一个身体略微有些发胖,长衫子略微有些油黑的青年男子,也在哼哼着一些古怪的曲调,趴在桌上也在书写着什么。一大摞稿纸堆在案头,像个知识分子模样,似乎完成了一部颇为有意义的著作。

一九三O年夏,上海。

会文堂新记书局里,那个身形依旧胖硕的青年男子,拎着一摞书飞快地走出来了。这就是他在两年多之前写成的那部著作,现在交由这家书局刊行了。书的印量极少,书局里的人都认为这本书不会有太多读者,勉强印了二百册,算是给这个勤学且小有名气的年轻人的一种鼓励吧。书名就叫做《温飞卿及其词》,薄薄的线装铅印本,简单的近乎一册中学生的作文本。

说这个青年男子小有名气,究竟是作过什么样的大部头著作呢?其实不然。他只是喜欢哼哼小曲,谈谈戏文,他的名气却是因一首歌而起。那时上海街头巷尾皆传唱着一首小歌,歌中唱:“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么困觉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一九三四年秋,上海。

这一年,这个胖硕的青年人又更加发福了一点;这一年,他二十九岁。这几年,他精力充沛、意趣盎然,继续读曲谈剧,有闲时更兼三朋五友,彻霄喝酒唱咏,一派欢快。这些酒桌边的欢乐时日,夹杂着他与友人的文学谈论,被有意无意、断断续续地记录了下来,又交由那家会文堂新记书局出版刊行了。书名叫作《酒边集》,朴实中有点写意的味道了。

他的一个朋友,也和他一样,对那些中国古代的韵律文字情有独钟。这一年,这个朋友连续发表了《唐宋名家词选》和《中国韵文史》,对他影响至深。虽然除了《酒边集》,这一年他还发表了《清都散客二种》——这样的辑录考证类作品,而此刻看到朋友的这两本大部头著作,他还是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那本四年前的旧作:《温飞卿及其词》。

他急忙找来先前书局送的样书,比照着《唐宋名家词选》和《中国韵文史》,开始伏案研读起来。刚写了几个字,忽而被一群奔邀而来的酒友打断了。在一阵“冀野兄如何如何”的簇拥声中,这一本刚展开的书册又复归一片黯寂之中。

一九四五年秋,重庆。

满大街的青天白日,在旗帜上欢腾招摇。鞭炮、锣鼓、唢呐、吼叫,每个人都是洋洋自得,近乎得狂醉的仪态了。这个嗜酒的男子,四十岁依然故我。今日,更当痛饮。他正在写作中的《中兴鼓吹》,也自然少不了一幕今夜这场痛饮的。

折腾了国人整整八年的东洋恶鬼,于此时终于低下了嚣张的头颅。昔日爱读温飞卿清词丽句的男子,这当口也禁不住换了一口雄腔。酒阑意不尽,就对着山城下的大江,高唱一曲:“这滚滚长江水,流不尽八年英雄血。”——这是略改了关汉卿的《单刀会》,却唱得了自己的一番痛快。

说“痛快”,是有快意,亦有痛苦。这八年不改的酒与曲、书与唱,是人生快事;而这八年颠沛的人事、怅恨的生死,是真切的痛苦。“那帮狗日的狗,连冀野兄的藏书也不放过,拿得走的拿走,拿不走的烧个精光!”——席间一友拎着酒瓶,拍着桌子痛骂。而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只是轻哼着莫名的曲调,偶而又大叫一声“痛快”。

一九四六年秋,重庆。

胖先生已经离开重庆,据说是要回南京了。胖先生的住所里狼籍一片,想来他也是走得匆忙的。邻居郭先生,是一家中学里的国文教师,和胖先生喝过一两次酒。此刻,他正站在一片狼籍之中,回想着一些旧日的欢快。

他扶起窗前书桌上的一个酒瓶,瓶子里滴酒未留,却似乎全都流到了桌前的一叠报纸、杂志之中。他随意翻了翻那些纸页,忽而其中滑出一小本薄薄的小书来。一看书名,《温飞卿及其词》。他知道那是胖先生的著作,于是抽出来拂去了灰,拈在手中,拿回了家里。

郭先生看到书页中,有几处是经胖先生亲自批写过的,看着那丰润劲实的字迹时,他也禁不住微微一笑。那字迹和胖先生的派头实在是太像了。或者,这位郭先生,原本是打算将这册书寄还给胖先生的。他看到受潮染痕的书页时,细心地把它们一一揭开来,还请裱匠在其中衬上了吸潮的黄纸,方才郑重地要寄出的。
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郭先生未能寄出这本书。他又郑重地钤上自己的名章,永久的珍藏了。

一九五一年四月,南京。

有人在街头,见着一个正在用板刷写大标语的胖子。这个胖子很奇怪,体态极胖是一怪,一边刷墙一边哼曲又是一怪,仔细听着那曲调又极像是封建坏戏,那就更是一大怪了。有人问他,胖同志,你怎么还在搞封资修那一套?胖子一昂头,说,我写的是毛主席万岁!
于是,人们也不再搭理他了。只是常有一些上小学、上中学的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听他唱歌,学他唱歌。他并不只是唱小曲,偶而也哼唱一些零碎的小歌。孩子们现学现唱,很快又将歌声传遍街巷。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么困觉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1951年4月17日,卢冀野先生因病逝世于丁家桥铁路医学院,年仅46岁。在简单的追悼仪式后,安葬于中华门外菊花台。

二十一世纪初,云南昆明。

郭先生收藏的那本《温飞卿及其词》,突然莫名其妙的又辗转出现在了昆明的旧书摊上。一名藏书者偶然间看到了这本书,它的尊容已惨不忍睹。封面撕掉了、装线脱断了、书页上满布蛀痕,甚至连书的前言部份也几乎被撕掉了一半,可这位喜欢胖先生作品的藏书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本书。
也许,只是几块钱,甚至更低的价格,这本书就再次易手他人。这一次易手,书也得到了善待。它的新主人旋即有白宣纸将书页的残损部份补齐,又重新装订了线头,还在重做的封面与前言部份之间插入了一页薄的衬纸,可谓有心良苦。

二OO八年冬,成都。

这本《温飞卿及其词》,因为有了这一次修补,也注定将再一次在藏书者与读书者之间交易。上升了数倍的价格之后,终于辗转来到了我的书橱之中。亦正因此书的半世游迁,冷不丁让我与胖先生神交一游。

这位胖先生的简历如下:

卢冀野1905年3月2日生于南京,原名正坤,字冀野,后自己改名卢前。卢氏原籍江苏丹徒,卢冀野的曾祖父卢云谷为同治十年辛未(1871年)二甲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云南学政。1922年,17岁的卢冀野考入东南大学。毕业后,因父亲去世,就挑起了一家十来口人生活的担子。他先后在南京钟英中学、金陵大学、广州中山大学、上海光华大学、四川成都大学等校任教,在四处奔波繁忙执教之余,仍写作不辍。

卢冀野才华横溢,被人称为“江南才子”,早在大学时,卢冀野就在吴梅(瞿安)先生的直接教导下开始了散曲的创作。抗战前后,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行径,卢冀野撰写了大量鼓吹抗日救国的韵文作品,其中最有影响的是词集《中兴鼓吹》。
对于古代戏剧作品及乡邦文献的搜集、整理、选编、刊刻,卢冀野下了很大功夫。1928年前后,他在升州路小板巷家中辟了一个称为“饮虹簃”的藏书楼,自署“饮虹簃主人”,据说他在家里雇养了刻字匠,专事镌版,自费刊刻了《金陵卢氏饮虹簃丛书》、《饮虹簃校刻清人散曲二十种》等散曲总集,其中《金陵卢氏饮虹簃丛书》包含了元明两代50多名散曲作家近60个散曲集子及一部曲韵。

南京解放后,中央大学改组为南京大学,对中央大学原有的教授分别作三种安排:一是继续留聘;二是介绍去“革命大学”学习,“改造思想”后重新分配工作;三是对少数人未作任何安排。卢冀野属于未作任何安排的第三种,这使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据卢冀野的家人讲,1950年卢冀野曾应周恩来总理之召,进京过一次。后董必武到南京时也曾接见过卢冀野。他们都表示了对卢冀野的关怀,并教导卢冀野好好学习,努力改造思想。但卢冀野的境遇未能一下子改变,在此情况下,卢冀野仍未放下手中的笔,他与甘南轩一起创作了太平天国女状元的剧本《傅善祥》(仅写了两场),又写了长篇小说《齐云楼》在上海的报纸上连载。

1951年4月,长期嗜酒的卢冀野因高血压、肾脏病并发症在南大医学院(三牌楼铁路医学院)逝世,享年仅46岁。


附录:

《温飞卿及其词》
弁言
少日攻词,酷爱温飞卿。以其为词人之祖,犹诗中之苏李也。前岁尝为作传。一日,中敏遇我曰:子治温词,吾当有以为助。未几,出示一卷。展而示之,则辑录两宋以来诸家评温之语。置予箧中,既两年矣。灯窗相对,每以此往复谈论。近代崇温词者,莫常州诸子若,而温词自此遂为常州词论所蔽。甚矣,论词之不易也。比来海上,偶出旧稿,董理经旬,并校录全词,而成此编。附书鄙见,以供(缺两字)。词(缺三字)采择,倘亦续(缺一字)所乐闻乎。

《温飞卿及其词》书中手批墨迹转录,拟加句读,转述如下。略加注析,备考。

第五面:更漏子六首第二首天头眉批
疆村本《张子野词》收此词,误。

第九面:栏内侧批
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飞卿词”有《金荃集》,取其香而软也。惜与《握兰集》俱不传。诸家选本以《花间集》选六十六首为最多。《青尊集》收五首,《全唐诗》附录收五十九首,至“疆村丛书”中之《金奁集》虽署飞卿,而中杂韦庄、张泌、欧阳炯之作,温词仅为六十三首。天壤间殆不后有全本矣!——《唐宋名家词选》
注1:。《唐宋名家词选》,1934年开明书店初版。
注2:《唐宋名家词选》中原句:“温词《金荃集》,今已不传。诸家选本,以《花间集》收六十六首为最多,《全唐诗》附词收五十九首,《金奁集》收六十二首。”

第十面、第十一面:天头眉批
赵熙曰:“温飞卿以晚唐诗笔入词,韦端已之词胜于诗耳。”周止广谓:“温下语镇纸,韦揭响入云。”未免贡谀。赵平《论词杂著》又曰:“温谓五七言诗,颇学萧梁朝士,故入词无唐后轻态,字字非无脉络。”然周止广谓:“细绎之字字有脉络者”亦隔壁帐耳。皋文批订是也。
注1: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 张皋文,即张惠言,江苏武进人。嘉庆四年(一七九九)进士,官编修,七年(一八○二)卒。少为词赋,尝拟司马相如、扬雄之文。深于易学。又尝辑《词选》,为常州词派之开山。(《国朝先正事略》卷三十六《经学传》)著有《茗柯文集》及《茗柯词》。
注2: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

第十二面、第十三面:天头眉批
龙沐勋《中国韵文史》:“庭筠为诗本工绮语,举胸中之丽藻,以就弦吹之音。遂为词坛开山作祖。向所谓胡夷里巷之曲,一经改造,铸金错采系于婉丽之笔端之,遂登大雅之堂,开花间一派之盛。”又曰:“诗人尝试填词,至庭筠遂臻绝诣。运思益密,技巧益精。然其末流往往文得于质,徒资王公大人以为笑乐,而不足以道里巷男女哀乐之情。此亦文学进展所必然,不必以相诟病也。”
注1:《中国韵文史》,中华民国23年5月(1934)初版,商务印书馆出版。
第十四面:天头眉批
“梳洗罢”一首,龙沐勋《中国韵文史》:“气体清疏,饶有唱叹之音,不徒以金碧炫人眼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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