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曹雪芹祖籍沈阳说的若干阐疑

天涯浪子

关于曹雪芹祖籍沈阳说的若干阐疑

张庆

   
在相关红学研究的过程之中，曹雪芹的祖籍问题，向来是一个争论的热点。这一层现象，自然与中国人惯有的地方名人效应的意识有相当大的关系，但也确实涌现了不少新颖的学说。在此之前的辽阳说、丰润说与铁岭说就一直鼎足而立，而于今年初横空跃世的沈阳说，也在一时之间取得了不小的轰动。作为一名理工科的大学生，素来人微言轻，未敢久闻窗外事。但对于这一风波，也在不经意间关注起来。本来只是匆匆而过的一瞥，只因在不久前与沈阳说主力战将之一的董文成教授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让我在心中重新燃起某些思考意识，始而激发我认真去翻阅了部分相关论文史料。思前想去，就曹雪芹祖籍沈阳一说，又产生了某些很显浅薄的轻微见解，在这里斗胆奉与诸多方家，略阐心疑。
   
沈阳说的主要作战阵地似乎就在当时的《沈阳日报》之上，这一学说的发端，又似是起于周汝昌老先生的一番言语。而后大力推之的，主要有白山出版社的董志新先生，业已退休的辽大教授董文成先生，甚至包括我的朋友赵春阳。这里尤其是董志新先生，在列引了诸多重要史料的基础之上，进行了大量的理性分析，这不由不使我钦佩万分。出于初生牛犊的心理，我尝试着搜集整理出沈阳说立论基础的相关资料，作了几番浅微的辨析，始而生有疑窦。我们几乎可以很肯定地认为，沈阳说几乎是完全建立在辽阳说基础之上的，这样的新学说有如此神奇的站立力量么？于是，现在就沈阳说的相关立论根据，我谨慎地提出以下几点疑惑：
   
首先，在于“祖籍”的定义之上。我的朋友赵春阳在著文中已经很鲜明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对“祖籍”这一名词给出了三个定义条件：一是有明确世系可查的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二是家族在这个地方居住超过六十年；三是居住时间到祖辈截止。这三个条件初看起来是很合理的定义方式，但细想一番，似乎就在立论上较为明显地有意倾向了沈阳说。我们可以对此作一个设想：假设这里有一个家族，由祖辈前移三代是在A地居住，再前移三代是在B地居住，继续前移三代则是在C地居住。那么，这个家族的祖籍该如何计较呢？毫无疑问，春阳的这三点要求，这三个地方无疑都是符合的。但一个家族的祖籍，总不能可以同时认为三处甚至更多吧？这就暴露了这三重定义法的一个重要破绽。既然如此，我们就务必对定义作重新评估。这里，笔者的看法是，尊重中国古时家族意识的主要标准，即以家谱来判断祖籍所在地。家谱世系所能联系到的最早祖先的著藉地，将被视为这一家族的祖籍。这样一来，我们的定义法就明显要单纯多了。
   
但在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曹氏家谱是明确载有曹雪芹之名的。这个有他一定的历史背景原因。但是，就目前可靠历史资料来说，我们大多认为曹雪芹为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据我所了解，主张沈阳说的诸位研究者，也是持这一观点的。那么，由《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其中明确记载“天佑，颙子，官州同”一句，我们可以分明得知，与曹雪芹同辈的曹天佑，即在此谱系之中。这样看来，既然雪芹的祖辈、父辈、甚至同辈都收录于此谱，认定曹雪芹本亦当归入此谱，断无可疑。而辽东在这里恰恰正指辽阳，有史料为证：《清史稿》本传记佟养性“从克辽东，进二等总兵官”；而《清史列传》则记佟养性“从克辽阳，恶二等子”。这说明当时辽东与辽阳是可以通称的，因为辽阳是辽东都司，又是全辽首府。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将此处的“辽东”作为“辽阳”来理解呢？因为既是修家谱，就当务求精确免误，这时一个较大的地理区间显然就不如一个较小的地理区间合适了。对于大范围的“辽东”来说，曹氏族众，当然绝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曹雪芹这一路世系，例如丰润曹就有记载“一卜居于辽东之铁岭卫”，并成为丰润说立论的基础史证之一。从这方面来说，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所说明的祖籍问题只能在辽阳。
   
这里我们还可以拿清人方苞的例子作一对比。方苞原是明初四川断事方法裔孙，曾祖避寇侨居江苏上元（即今日南京——庆按），而方苞自己又生于六合留稼村。但是，我们对他算起祖籍来，既不是四川人，又不是南京人，而恰恰是安徽桐城人，不止如此，我们还要精确到桐城桂林方，因为桐城方氏有三：桂林、鲁谼与会宫。而且，方苞自己也一向以桐城人自居，并由此成为桐城派的开山鼻祖。
   
当然，《五庆堂谱》里本身还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入辽始祖”曹俊的记载，谱文有云：“世袭指挥使，封怀远将军，守御金州，后调沈阳，即入辽之始祖。”照这个看来，曹俊入辽时入的是沈阳，那么当作沈阳人理解了。其实不然。我们注意到《五庆堂谱》在处理几代祖辈时，都存在着相当大的问题，例如一世祖曹良臣、二世祖曹泰曹义，都被考证为属于“拉皇帝做母舅”而强加过来的。即使对于这个真正的始祖曹俊，有“世袭指挥史，封怀远将军”也是照应前面的“造假”内容而有意加以修饰的。那么这里“后调沈阳”一词的可信度，也大幅下降。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便“后调沈阳”成立，也不意味着曹俊就最终成为沈阳人而非辽阳人。1923年辽阳县东出土“明故孺人曹氏圹记”，年代是弘治十三年。“赐进士文林郎不孝男磐泣血记”有云：“先妣孺人，姓曹氏，辽阳人，父讳俊，娶本郡朱氏，正统六年四月壬辰生先妣，性仁厚慈善。年十九，归家君讳敏字以学……弘治十二年十月戊申殁。”这里面已经明将曹俊之女称作“辽阳人”，当是直指祖籍问题的。既然女儿为辽阳人，没有道理再认为父亲落藉沈阳而且子孙后代一直落在此籍的。看来《五庆堂谱》指证祖籍辽阳，还是准确无误的。
   
不仅如此，曹寅在他的《楝亭集》中自署“千山曹寅”的现象，也是很值得我们考究的。千山何处？《辽阳县志》有明程启充《游千山记》记载：“千山去襄平六十许里，秀峰叠嶂，绵亘数百重。”这里襄平，依旧指代辽阳，可见千山与辽阳是很靠近的。但沈阳与千山相隔，就已经远多了。曹寅既然称“千山曹寅”，那么我们应该相信他所认全的“祖籍”就不会远离千山了。以笔者本人为例，生于安徽桐城，那么可以自称“龙眠山人”，但绝对不可能去自称“黄山老道”的了，因为虽在同省也隔得遥远了。所以“千山曹寅”，可以算是祖籍辽阳的另一道内证。
   
好，既然我们已经通过如此繁杂的辨析，确定了“祖籍”名词的概念，并进而确立了辽阳说的立论合理性。现在，我们还应该尝试举出沈阳说的诸多重要“铁证”中，又有多少能够具备充分的可取性。
   
第一组证据是关于两篇《曹玺传》的分析：
   
由江宁知府于成龙纂修的康熙二十三年末未刊稿本《江宁府志》中有云：“曹玺，字完璧。宋枢密武惠王裔也。及王父宝宦沈阳，遂家焉。”
   
由唐开陶纂修的康熙六十年刊《上元县志》有云：“曹玺，字完璧。其先出自宋枢密武惠王彬后。著籍襄平。大父世选，令沈阳有声。”
   
这里面，我们需要澄清以下三个问题：
   
其一，由于志“及……遂……”的句式，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这其中的迁徙过程。否则，这种句式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其二，“著籍襄平”，此处襄平即指辽阳。有明正统八年《辽东志》证云：“襄平，汉城名即今辽阳。”1989年辽阳白塔顶发现明隆庆五年《重修辽阳城西广佑寺宝塔记》亦称“吾襄平为全辽都会”，其中以“辽阳”的口气自称“襄平”，是为明证。
   
其三，“遂家焉”不说明祖籍问题。我们可以先来注意《清史稿》本传一条记载：“佟养性，辽东人。先世本满洲，居人佟佳，以地为氏。有达尔哈齐者，入明达为商，自开原徙抚顺，遂家焉。”这里佟养性祖先徙抚顺而后“遂家焉”，但依旧定义佟养性为“辽东人”，即祖籍辽东，这并非偶然，因为《满汉名臣传》里记载佟养正一节亦有同样说法。这说明，仅从两篇《曹玺传》中“遂家焉”三个字，根本不足以拿来作为判定雪芹祖籍沈阳的依据。
   
第二组证据来自《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七十四记载：“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份无考。”
   
这里面，我们同样需要澄清两个方面的问题：
   
其一，“沈阳地方”≠“沈阳”。当沈阳成为全辽的政治中心之时，“沈阳地方”一词完全可以指代以沈阳为中心的一大片地域，与单纯的“沈阳”是务须分别的。
   
其二，“世居”同样不能说明祖籍问题。这是沈阳说得以立证的一大关口，但其实也犯有草率断义的毛病。我们可举《清乾隆一统志》中记载佟养性一节文字来说明问题，原文记云：“世居抚顺，为商贩，以赀雄一方。”但我们在刚才的段落中已经明确举证说明了佟养性被定义为“辽东人”亦即祖籍辽东，却不能因这里“世居抚顺”四字将他的祖籍重新划归抚顺了。所以，将“世居”与祖籍问题对等，又是极不成立的了。
   
第三组，源于同一类型的史料文字，在此辑录三条代表：
萧奭《永宪录》有云：“曹寅，字子清，号荔轩，奉天旗人。”
   
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卷二0有云：“曹寅，字子清，奉天人。”
   
王昶《国朝词综》有云：“曹寅，字子清，奉天人。”
   
这里我们又需要辨明“奉天”的确切指义。笔者以为，这里的“奉天”一词，只是全辽的代称而并不能看作单纯的沈阳一地罢了，这种称法应该也是因为沈阳当时已经作为全辽政治中心的缘故。我们同样可以为此举出三例：
   
康熙二十一年刻本《山西通志》卷十七《职官志》记载：平阳府吉州知州，曹振彦，奉天辽阳人，贡士，顺治七年任。
   
吴葵之《吉州全志》卷三《职官》记载：“曹振彦，奉天辽东人，七年任。”
   
嘉庆《山西通志》卷八十二《职官》记载：“曹振彦，奉天辽阳人，贡士，顺治七年任。”
   
这三处的“奉天”一词，明显就是指代全辽的。与狭义上的“奉天”即“沈阳”的情形是炯然不同的。而这一组史料，也就不可能再为沈阳说提供原有的服务了。
   
综上可见，沈阳说所陈举的相关史证，无疑都是很难站稳脚跟的。在承认辽阳说基础的前提之下，要想建立起崭新的沈阳说，只怕委实困难。但是，诚如董志新先生所说，沈阳说与辽阳说，并不是水火不融的。这就因为它们有着同样的立证前提。然而，既然我们下决心来陈述好祖籍问题，就必须给出一个肯定的足以立足信服的结论来。沈阳固然是曹家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发迹地，但这并不能撼动曹雪芹祖籍辽阳说的立论基础。



      
天涯浪子，成稿于丁亥初秋，定稿于丁亥冬日
              
书剑山庄，苦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