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多自雄”的章太炎,其学术著作向称艰深难读。但他的一些随笔杂文,却简洁明快,百读不厌。近读〈太炎文录续编〉,有〈救学弊论〉,抨击现代教育体制,主张回归民间办学和书院制度,指谪当时的“学弊”,出在“恶制陋习”。他说,现在大学里的老师们,学问是有学问,他们的弟子中,凡是高材勤业的,也能继承光大老师的学问,但大部分人都不及格,原因在哪里?他认为一是“恶制”,一是“陋习”。所谓“恶制”,就是大学学制,往往只是强求学生“速悟”,因此,只求灌输给学生一些现成的知识,让学生只要去听听讲座读读讲义,在“耳学”上下功夫就行了。所谓“陋习”之恶,则在于学生们只要得到一纸毕业证书,方便毕业后谋生即可,这与旧时“贡生”没有什么差别。在这种制度和陋习下,就是孔子转世来做他们的老师,也徒叹奈何。因此,章太炎强调治学关键,在于“寻其根底”,要重视“眼学”,而不能“专重耳学”,否则学生所知,超不出“讲义”的范围。 章太炎指出,学者“竞言优秀”,但他们所谓的优秀是什么呢?不过是“失其勇气,离其淳朴”罢了,他觉得最担心的“不止于庸行,懼国性亦自此灭也”。章太炎提出所谓“国性”的概念,但没有专论“国性”的内容,只说“国无论文野,要能守其国性,则可以不殆”。他举例说,金和清都是从塞外入主中国的,却因“好慕中国文化,失其朴勁风,比及国亡,求遗种而不得焉”;而蒙古起于沙漠,入主中夏之后,却坚持自己的文化,没有被汉化,被明所灭之后,“犹能还其沙漠,与明相争且三百年”,可见,蒙古人能在元朝灭亡之后,仍能立足,原因就在他们坚守了自己的“国性”。章太炎接着批评当今之世,国人“慕远西物用之美,大半已不能处田野”,而中国的特色,即在“田野”多而“都会”少也,能处都会而不能处田野,“是学子已离中国大部”,此与金、清失其“国性”差不多了。因此,他断言,“一旦有事,则抗节死难之士必非学子可知也”,因为“智识愈高,则志趣愈下”的结果,就是“国性”日失。——听起来有些保守,因为事实上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国性”,但若不从“原教旨民族主义”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国性”,而把“国性”的根基归于本民族经由“实践”产生的“文化”,庶几近之? 〈菿汉闲话〉里谈到师徒关系的一段也很意思。他很欣赏自己的学生黄季刚,说“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离経辨志,不异童蒙,良久乃用其智,即发露头角矣。自尔以往,又当以愚自处。不过三年,昭然如披云雾见青天者,斯后智愚杂用,无所不可。余弟子中独季刚深窥斯旨。”黄季刚能做到这一点,自是性格坚毅渊默使然,恐亦与他深解章太炎治学着力处,深植根底有关。 章太炎引戴东原的话云:“大国手门下,不能出大国手。二国手三国手门下,反能出大国手。”他解释说:“盖前者倚师以为墙壁,后者勤于自求故也。然东原之门,即有王(念之)、段(玉裁)、毛(广森)三子,所得乃似过其师者。盖东原但开门径,未遂以美富示人。三子得门而入,始尽见宗庙百官耳。”这段文字大有嚼头,颇有心理治疗功效,因它既解放了“老师”,也解放了“学生”。“老师”若有“高名”,学生自然容易“倚师为墙壁”,一生事业,或者只在诠释师学,或致力于保护师门名誉,失去开创新路的热情和动力;“老师”若无名气,也无需“自卑”,因为“二国手”老师的学生反而容易“勤于自求”,成就自己一番事业,成为“大国手”。 章太炎师从俞樾,然而“反”出师门,自立门户;鲁迅、周作人、许寿裳、曹聚仁等均以章太炎为师,亦并非亦步亦趋,反而各有成就。这些师生们的治学和人生经验,也构成了中国近代史的重要经验之一,成就一段新的师生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