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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刘半农的最后岁月(刘小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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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07:4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34年的夏天,父亲打算利用暑假去内蒙古和山西一带考察方言和民间习俗。
此时,父亲在健康方面并没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唯一的迹象是他因为工作忙碌,社
会活动多,劳累过度,又得不到充分休息,有些心脏衰弱的症状,容易疲劳紧张。
这次旅行,他要去百灵庙、包头、归绥、山西大同和张家口一带,跨越三个省,而
这些地方都在西北地区,不仅荒凉且人烟稀少,交通和生活条件都比较差,我们担
心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了那样的艰苦旅行。三叔也劝父亲放弃这个打算。可是自从二
叔去世以后,父亲一天比一天加紧工作,他似乎预感到生命的短暂,想抓紧时间把
一切做完。当时父亲的信心很足,说要好好利用这个暑假做点事情,再说有年轻的
同事和学生们结伴同行,可以克服各种困难。父亲执意要去西北考察,母亲和我们
也就不再阻拦。临行前,听说那一带有各式各样的传染病,辅仁大学的一位化学研
究生曾劝父亲,在出发之前先打两次预防针以保安全。可父亲并不在意,说他没有
打预防针的习惯。我听说张家口是出马的地方,便要求父亲买一匹马回来,他也不
加考虑地答应了。父亲启程的那一天是6月19日。一清早,我们就伴送他到西直门外
的火车站,同行的还有白涤洲、沈仲章等5位先生。就这样,父亲兴致勃勃地和伙伴
们一起离开了北京。我们希望他们考察成功早日归来。
  父亲原定的考察计划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三个星期以后,
我们就接到了紧急通知,说就在一两天内,父亲将提前回北京。“父亲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使我们又喜又惊。7月10日那天天气很好,母亲一清早就把我们叫醒了。大
家高兴地去西直门车站迎接父亲。
  父亲所乘的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争着要上去拥抱,父亲却阻止我们靠近他,
并且无可奈何地说:“我病了,怕要传染给你们呢!”他的同事和学生们也围上来
阻止我们说:“刘老师病了,不要太靠近他。”父亲与我们分别才三星期,却显得
苍老多了,脸色有些枯黄灰暗,然而,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仍然像
平时一样和他亲近。
  父亲回到家后,我们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现象,只是觉得父亲的情绪有些急
躁不安,不时地要换地方坐。父亲急于想讲述他这次出外的经过,母亲劝他去上床
休息他也不肯。父亲说他在德王的蒙古包中过了一夜,那里尽管布置得富丽豪华,
却居然发现了臭虫,晚上,他又被蚊子叮咬,竟至彻夜难眠。其他人却没有这个反
应,都睡得很熟。还有一次,父亲与同伴在一座庙里过夜,同样被臭虫和蚊子咬得
不能安睡。他在蒙目龙之中,竟调侃地说那里就像“灵停中堂”。母亲听了这些话
非常吃惊,不许父亲再讲下去,赶紧让他去休息。
  后来母亲发觉父亲的呼吸有点困难,就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可是他正好休假去
了,于是母亲改请了一位住在附近的中医,据说他在当时的北京还颇有名气。这位
医生不到半小时就来了。谁知这位医生既迂且俗,借着看病的机会,竟大攀起社会
关系来,说什么“刘先生是名人啊,早当认识……以后当常登门请教啊……”,搞
得父亲头脑发胀,心烦意乱起来。然而这位所谓的“名医”,竟讲不出父亲得的是
什么病,只说可能是重感冒,他留下一张药方就匆匆地走了。由于没有针对病因诊
断,父亲服了中药,并未见效,病情反而加剧了。
  第二天,父亲的体温继续上升,脸上淌着汗,但是精神还不错。他时而躺在床
上时而靠在沙发上,时而又躺在帆布躺椅上,好像无论怎样都不能使他舒服一些。
晚上母亲和弟弟妹妹去了三叔家,父亲让我陪伴他。平时父亲生病,从来不要人照
顾,这次突然一反往常,我心里隐隐地有一种预感:父亲这次病得不轻。我坐在父
亲床前,怕灯光太亮会刺激父亲,就把灯灭了。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我倾听着他
平静缓慢的呼吸,紧张的心情才慢慢地松弛下来。没有想到这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
最后一个夜晚。
  父亲的病情继续恶化,虽然我们接二连三请了好几位医生来给父亲看病,但是
他们都查不出病因,也找不到合适的治疗方法。正在这时,父亲的好友胡适之前来
探望,他见了父亲的病情,立即建议去协和医院急救,并当即和协和医院通了电话,
接着便和我们一起把父亲送进医院。协和医院的医生开始为他消毒、注射和服药。
在消毒换洗衣服的过程中,父亲不停地嚷着:“我受不了啦!”想必父亲此时已经
病重,任何小动作都足以引起他的痛楚。我们都被护士从病房里赶了出来,就这样,
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父亲。想不到,这一次父亲与我们永别了!
  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里,心中苦涩难受。此时,所见的一切都仿佛显得
那样的了无生趣,想到父亲的病痛,我的心都要碎了。由于极度的紧张和疲劳,我
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我看到父亲和平时一样健康,他站在我的面
前,并问我暑假里是否翻译了法文,有没有什么生字。不料就在这时,我忽然被妹
妹叫醒,她打断了我和父亲在梦中的谈话,使我很生气。妹妹告诉我医院来了电话,
叫我们家属立刻都去医院。听了这话,我心里害怕极了,全身瑟瑟地颤抖着,预感
大祸即将临头。
  当我们赶到医院病房时,只见护士们正在把父亲抬上担架,要把他送走。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大声地惊叫起来。我立刻想起在敦厚里居住时看到
护士把死去的病人送进太平间的一幕。“这难道是我父亲的情况吗?”我一面呜咽
一面希望他们不是把父亲送去太平间。不管怎样,我用力向父亲扑去,但是父亲已
经没有反应了,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两行泪痕,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曾经
流过泪。
  “我的爸爸没有死啊!你们看!他还在流眼泪哩!”我在父亲身旁大声哭叫着。
  母亲由于悲伤过度,当时就晕倒了。我们被医院里的人催促着离开了病房。
  我们怀着极度悲痛的心情走到医院大门口,遇见一位面熟的青年,他就是辅仁
大学的药剂师,他激动地说:“我送药来了!这就是盘尼西林,是我们自己制造的!
我刚才来过了,向他们介绍,但他们不肯用我们的药,说是外面来的药靠不住,一
定要家属同意才可以用。现在你们来了,我们可以去试一试。”他还说,“我这药
是专门克制螺旋菌的针剂,希望他们能考虑使用。”他的话,使我们更加伤心,我
忍不住流着泪大声喊道:“太晚了!他们已把我父亲送进太平间了!”
  1934年7月14日,是一个我们全家永远难忘的日子。就在这一天,我们亲爱的父
亲因患回归热症,并因心力衰竭在和病魔顽强搏斗5天以后,终于离开了我们。
  由于天气炎热,医院再三催促赶快办理后事。但是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姐弟三
人又尚未成年,所以有关丧事的一切事宜都是由郑颖荪伯伯操办的。
  父亲逝世以后,北京大学的师生为他举行了前所未有的隆重葬礼。1934年7月1
6日,父亲的灵柩移厝北京西城北海后的嘉兴寺内。移灵那天,送灵的学生举着蔡元
培先生亲笔写的“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刘彳复博士之铭旌”,父亲的灵车上覆盖着北
京大学的三色校旗,表达了北京大学全体师生对他的深深敬意。当灵车经过北京大
学一院时,曾停留片刻,由校长蒋梦麟先生率领北大师生员工,向父亲告别,并进
行了路祭,情景感人。那天前来送殡的除蒋梦麟校长,还有杨仲子、马幼渔、胡适
等父亲生前好友和同事多人。
  1935年5月29日,父亲的灵柩安葬在北京西郊香山玉皇顶大木柁。这里原来是中
法大学的公墓,为感谢父亲在学术上的贡献,并且纪念父亲曾在中法大学任教,中
法大学捐赠了这块土地作为父亲的墓地。墓地位于坡顶,约有60平方米,周围群山
环绕,树木浓郁。
  1947年1月,母亲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和父亲离别13年之后,她和父亲终于一
起长眠在风景如画的香山顶上。父母亲的结合虽然是由于父母作主的旧式婚姻造成
的,但是他们感情真挚,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我想若是真有另
外一个世界的话,他们仍旧会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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