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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狂女子柳如是(作者:唐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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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5 10: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荧屏上有了柳如是(《梦断秦淮》),惹起看《柳如是别传》的兴致。一看方知剧中与李香君、董小宛、寇白门们挤在一部戏里的这个柳如是,从形到神都是冒牌货。这种电视剧总是众“花影儿”“重重叠叠上瑶台”,不厌其多地塞进导演心目中的美女,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儿。

静静地读书灯下,室内恍然只有三个人:柳如是、陈先生和我。一章章,一卷卷,展开了一个奇女子、狂女子美丽而又辛酸的人生……

在中国历史上的名美人里,柳如是是被文艺界“开发”得最晚的。不仅是因为陈先生的书完成相对晚(一九六三年完成),还因为陈先生或许是有意地把这个身世、性格极为独特的女子的故事,和自己咀嚼她的生命史时的喜怒哀乐,分散了埋藏在厚厚一堆堆考证、厚厚一片片文言的“落叶”或“冰雪”之下。如果是为了让“找小脚”者没耐心或没能力找到一个像样的线索,望而却步,那实在是很成功的,但又不能兼顾研究成果的普及,使现今电视剧编者们,也没了时间和耐力去研读这本书名有点让人想人非非的艰深史学著作。

因此,本文在评述这个独特女子的生平时,遇到引文,如不伤及原文风采,尽量转化为现代散文语言。







与中国历史上那些肥环瘦燕、西施王嫱苏小小、薛涛李清照等等美女、才女排在一起,其他人都可以算温柔贤淑。柳如是的核心性格相当突出,概括为一个字,是:狂。这是骄傲的狂、抗争的狂、伤心的狂、才华横溢而又无可奈何的狂。在她的生命的“形象流”中,有许多流光溢彩的“狂态”镜头,而且随逆境的变化不断地变异发展,直到离开这个让她又伤心又骄傲的人世。







柳如是“狂”的个性有着明显的发展阶段性。

嫁给大才子、大学士钱谦益(牧斋、宗伯)做如夫人之前的“狂”,是向社会欺侮压迫抗争的狂,是十分成功的狂。

柳如是(幼名杨影怜,后还有杨爱等几个名)幼丧父母,流落在江苏云间(今松江县)周丞相家,给丞相母亲做丫鬟,人挺会来事儿,深得周母喜爱。在女仆中她最年幼,又冰雪聪明,罢归居家的主人常抱在膝上,教她写字读诗画画,后来索性收为小妾。周相的成群妻妾嫉妒她,向老公告密说她与仆私通,要杀她,亏老太太保护,才免死卖到青楼,屈身烟花柳巷。这年女孩子才十四岁。因为美貌聪慧,她过早地遭遇了封建官宦之家妻妾间“乌眼鸡”们的利喙,已注定与良家女子宁静的生活无缘。但前一遭际也给了这性格机警有胆略的少女以新的人生立意,以她的诗才,努力向相交的名士学习书画,在妓院里的地位和价码不断上升,到了老鸨不得不反听她摆布的高度,终以相貌、技艺和文采在女儿家难见天日的“红灯区”取得相当程度的自由。

与她交往者级别之高,不是进士,也是宰相后代。某蠢人以三十两银子代价求见,见面就恭维,她不觉失笑,蠢人拍马道:“一笑倾城”,她大笑,蠢人又道:“再笑倾国”,她大怒,召鸨母责之曰:“得多少银子?叫这种恶俗的人来见我?”她约进士宋辕文到潭上约会,宋来早了,她还没起,竟传话说:“要是有情人,就跳到水里等着吧。”天寒水冷,宋竟立刻遵命。宰相之孙徐三公子,出巨资求与来往,她拿了钱做与进士们游玩的费用,连进士们都不忍了,她才约大年三十见,及徐公子来,又以“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不近情”为由,打发人将他送回府。当然她也不是一味地狂,她给了那蠢人一绺头发做赔偿,陈寅恪趣评:“此蠢人所费仅三十金,而换得河东君(按即柳如是的号)之两笑,诚可谓‘价廉物美’矣”;宋公子跳水后,她急令船夫救起,“拥怀中煦妪之”,让他一步登天,且不要他财物;对那位徐三公子,拖到元宵节还是接待了他,并给他出主意,叫他习武取功名,以免在她的追随者中“殊不雅”,最后公子也当上军官。

但后来她遭官府驱逐时,向宋求援,宋一句“姑避其锋”,使她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七琴弦,从此绝。陈寅恪先生分析说,她请宋商决,其意当是欲与宋结婚。若事成,则缙绅家属自无被驱逐之理;至少也希望宋能向郡守疏通、求情。但宋公子虽能为柳如是跃入冰水,却不敢违背太夫人迎娶柳如是,也不���冒昧进言于不太了解的太守。“第二度爱情之考验”,“竟无法通过矣”。这么说,柳斩尽琴弦,表面是“狂”,其实��是悲愤。十六七岁的柳如是,当然还不懂:礼教之寒,远寒于冰,是她心中那一团爱火永远无力消融的。

对风尘中男伴们狂,其他女子也做得出,不是最有特点的狂。她的狂实际是对一切男性的狂,以今日的说法,她的“女权”意识相当超前。在这些男性士大夫面前,河东君绝无闺房习气,且善饮善酿,爱穿男装,与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全不重女子身份。

青楼时期她的另一“青衫之交”陈子龙,号卧子,崇祯三年举人,丁丑进士,仕至兵部右侍郎、翰林学士,明末抗清死节,乾隆朝谥号忠裕,即今中学语文课本读得到的那位“陈忠裕公”。与这样人物结交,可见柳如是择人之晶位,今天见钱眼开的美女们不能望其项背。陈卧子是明末几社重要成员。当时他读书南园,几社诸名流亦宴集于南园,饮酒赋诗,放诞不羁,“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的,也不止于文章,必更涉及当时政治问题,故几社完全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宴集,实是“时事之座谈会也”。此时与陈同居的柳如是,“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几社一成员记载:她“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她在这种“时事座谈会”上所充当的角色,“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其所参与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甚至不仅与诸名士对话,聆听教诲,而且还要以让他们感奋敬佩的姿态“放言”。

几社诸生的思想也相当解放,他们给一位青楼“开明女青年”提供了指点江山的论坛。我们无从聆听她当时的慷慨言辞,但不难想象名士们因这惟一“女政论人”稍许有些幼稚的言辞,绽发出鼓励的微笑。柳如是与“须眉”试比高的姿态,必定更激发了才子们的壮怀激烈。在三百多年前,中国帝王身边的女人都不能对政事“多嘴”,而一民间青楼女子,竟和男人一样在政治集会上对国事说三道四,骂奸臣批国贼,说是绝无仅有,不是溢美。

这种民间女子的“议政”精神被陈寅恪赞为“天下兴亡,匹‘妇’有责”。这个“匹‘妇’有责”的思想,贯穿了她一生的行为,为她的“狂”注入了高贵的格调。如果将她与貂蝉相比,后者的壮举还是出于对养父的报恩之情,而柳如是却是出于理解了国民的政治义务。

即便说到美貌,柳如是也不是电视剧里林林总总的美人丛中之一员,也独具“狂”的色彩。据考证,她“为人短小,结束俏利”,冬季仅穿单夹衣而“双颊作朝霞色”,身上还很暖和,人疑其有某种道行。陈寅恪分析,“此耐寒习惯,亦非坚忍性特强之人不易办。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霜,既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又以薛宝钗服冷香丸作比,说“河东君之香乃热香,薛宝钗之香乃冷香,冷香犹令宝玉移情,热香更使卧子销魂矣”。想来柳如是之美属于越是天寒地冻越能彰显的一类,此狂今日叫做“酷”。

诸君不妨想象一个苗条、纤细、俏丽,在冬天还“耍单”,双颊却“作朝霞色”,身上还很温暖的女才子。

在这个时期,她还写过一篇《男洛神赋》,实际是自比“女(曹)子建”,而以陈卧子为“男洛神”(从中可窥见当时陈卧子是柳如是“心中最理想之人”),虽是“雅谑之文”,也是中国历史上女才子们所未曾行,甚至未曾想之事。陈寅恪于此不由笑道:“河东君出此戏言之后,历三百年,迄于今日,戏剧电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谓预言竟验者矣。呵呵!”

陈大师指出,《男洛神赋》实河东君“自述其身世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伤心之语”。今天品之,也许正有八十年代女作家写出《寻找男子汉》那层意思。所以陈大师以为“当时后世,竟以佻挞游戏之作目之,诚肤浅至极矣”。

这篇“旨趣诙诡”的《男洛神赋》中柳如是以女子的目光审视男人的心态,应该说与刘晓庆扮演的玉兰(年轻慈禧)想实现“龙在下,凤在上”的石刻的创意有几分相似。看来,史湘云之“爱男装”是因为她扮成小子模样更是俏皮潇洒,而柳如是的好男装,则是一种在身份人格上“不甘人下”的“行为语言”。







嫁给钱谦益,是柳如是与命运“狂傲”奋争的理想结果。

狂女子虽沦落风尘,却依然对爱情婚姻抱着执著的理想。她曾自取名杨朝,陈先生解释说:“当日名嫒往往喜用‘云’字为称。盖自附于苏东坡之朝云。”以她之才貌,盼嫁一当世东坡,不算是妄想。嫁钱之前柳如是“流转吴越,将及十年”,其间与文士们相往还,也是在暗找归宿。

直到二十三岁,她看准有“当今李杜”之称的钱大学士,便果断出击,毛遂自荐,以与众女子极不同的方式抓住了自己的幸福。这又是一次相当“狂”的求爱行动,显示了她对自己价值与魅力的强大信心。

第一步,她直接乘船到虞州,不到钱的别墅(按她与名士往来的惯例都是住进他们的别墅),而是径直到钱谦益城内家中新建的“我闻室”投谒,也看出她决心归钱无疑。

那天,她戴了书生的头巾,穿书生的弓鞋,坐小轿,把“杨”姓改为“柳”,把单名“爱”字改为“是”字,大摇大摆走上钱府的高台阶。名片送进书房,钱以为是个俗士,谎称不在。

她早料到会被拒,使出第二步的对策:作一首诗,派使者投递,诗内“微露色相”,算准了钱学士必读诗大惊。钱果然马上问,昨天来访的,是个书生,还是个姑娘?看门的说是书生,钱越发怀疑,赶紧坐车到船上回访,一看,是个美如天仙的女子。

第三步,展示才学,她拿出准备好的一些七言近体诗讨教,钱暗自欣赏,看她的书法,也是妙绝。两人密谈终日,临别,钱说,此后就用“柳是”这个名字来往吧,我再送你一名“如是”,作为咱们今天的证盟。

三步“棋”走完,钱已拜倒石榴裙下矣。他想,明末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鼎足而三,柳为其龙。这“国土配名姝”的美名,怎么能让许霞城(娶王修微,得其虎)、茅止生(娶杨宛叔,得其狗)专有了呢!即使只想到“得其龙”在士林中的荣耀这一层,他也是绝不肯错过这个好机会的。

应该说,对钱牧斋这个“国士名妹”的潜在愿望,柳如是心知肚明;钱大学士对于她柳如是,要动心思就是大心思,绝不会像一般红袖添香族那么小家子气。

钱谦益已有家室,家庭又是望族,娶青楼女子回家难度颇大,需要另造藏娇的金屋。他平生有两爱物。一为宋版两汉书,另一为柳如是。这套汉书,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珍惜若此,但终为筹款筑绛云楼,忍痛卖给了情敌谢三宾。寅恪先生开玩笑说,失去了宝贝汉书,可也从谢三宾之手夺到了柳如是,此后“‘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钱谦益为柳如是写过一首《有美诗》,一一列举了柳如是所擅长的技巧能事,有:唱歌、跳舞、吹箫、画画、弹琴、踢球、荡秋千、投壶。其实,这些还是青楼女子常见的技能,诗中“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一联,才简洁准确地概括了柳如是他人所无的狂傲个性及其根源,所谓“被教异婵娟”,指河东君所受之教育及成长环境,与士大夫家闺秀极不相同。所以她比别的女子“放诞”。而深深吸引了钱谦益,使他深信自己得到的是一件稀世珍宝,值得付出高昂的代价的,也正因为有这“放诞”。

钱大学士二十九岁时,曾与韩敬争状元失败,仅得探花,深以为憾。四十七岁时,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做宰相失败,并因此被皇帝训斥,终身遗恨。但这一次,人已五十九岁,竟能从陈子龙、谢象三(三宾)这等青年才俊手中争到河东君,“三十年间之积恨深怒,亦可以暂时泄息矣。牧斋此时之快意,可以想见也”。这种心态,与托翁所写《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渥伦斯基颇有类同之处,在渥伦斯基得到安娜的得意之中,除了安娜的美色,安娜彼得堡要员夫人的身份,也大大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心。

婚后,柳如是随侍左右。携著作来求钱向官方引荐的人,钱谦益懒得见时,由她出面应酬。有时她会乘小轿,到旅舍替丈夫回访,甚至一聊聊上一天,钱大学士竟也由她,毫无芥蒂。他以谐音向人介绍这位小妾:这位是我的高人兄弟、高级秘书,“柳儒士”!这样如兄如弟的夫妻关系,实建立在这样的男人胸襟的基础上,建立在对文学深厚领悟的基础上,可谓前无古人,愧煞今人。这么高的信任度,就是钱大学士对个人魅力的高度自信,自认天下没有人能从他手中撬走柳如是。

这对老夫少妻,尤其是钱谦益老年“梅开多度”的成功爱情,令当时士人相当羡慕,成为圈子里的“热点话题”。当时许多笔记都记下了他们的同一则轶事:钱曾开玩笑对柳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柳答,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当时传以为笑。从这笑声中,可以感觉出士人们那种微酸的嫉妒之情。

柳之前,钱也有过宠姬王氏。崇祯初年,钱谦益得拜礼部左侍郎职,得意之际,盛服以示王氏,问:“我像谁?”王斜睨老丈夫调侃道,像钟馗啦。钱晚年皮黑多须,腰围又长,根本不是电视剧中那个中年白脸帅哥。但是他仍对王氏的实话相当“不悦”,后找个理由把她“打入冷宫”,让她孤孤单单到终老。王女比之柳,相貌大概也丑不到哪里去,缺的是文化档次而已。陈大师分析,北宋王安石对自己的黑,毫不介意,曾自我调侃道:“天生我这么黑,澡豆(按《词源》释,即以豆末合多种药制成的洗面洗身令光洁的粉末)能把我洗白了吗?”王氏女不学古书,不会援引此类故事逢迎丈夫,“不及河东君远矣”。直到钱八十寿辰,柳仍能“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贺寿,寓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还有记载说,柳曾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菜子开花,钱登楼看到金灿灿一个“寿”字,狂喜得“几坠楼而颠”。。河东君之乖巧能讨丈夫欢心如此,无怪寅恪先生叹曰:“前弃王,而后宠柳,岂无故哉?岂无故哉?”

陈寅恪为描写这一对痴迷文学的夫妇的爱情生活之乐,曾引过当时人《柳夫人小传》中一段能与《金石最后序》比肩的文字,照抄如下:

柳既归宗伯,相得甚欢。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间,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 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两人作诗赌输赢,差小丫鬟走送诗稿互相挑战,国士名姝,互不服气,“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三句,颇耐寻味。在钱谦益,有这个令他“毕力尽气,经营惨淡……亦正得匹敌”的女高手对垒,其快感亦自绝非与略通文墨的女子共处可比。

陈寅恪还曾以蒲松龄笔下的狐女比柳如是,说狐女形象是蒲先生“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女性耳。……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仿佛近似”。可见柳如是不受社会风气和传统礼教的羁绊,已风流狂放到了类似狐仙的境界。与夫妇年龄仿佛的李清照、赵明诚的“金石录后序”爱情模式来比照,李清照的大家闺秀模式是纯儒雅的,纯书卷的,而钱柳这对老夫少妻的爱情模式则插入不少打情骂俏的小镜头,小妻子在老丈夫面前撒娇恃宠的态度,与市井俗世相通,与山林野地相接,比之狐仙亦颇有理。

钱谦益为她编了一部《初学集》,所存夫妇唱和之作,颇多别有意境,连钱也不能占她上风。当然,那些不如钱的作品,这位聪明绝世的太太,则禁止丈夫选人。因而“《初学集》之未全载河东君诸诗,实出河东君本人有所去取之故”。

柳如是之狂并不仅在丈夫面前,对当时的名土们也统统有“一览众山小”之傲。钱形容她“为人负气好胜,与当时名士拈题斗韵比作诗,往往超越诸人之上”。

对于这位才女的文心诗艺的成长,陈先生作过一段深入肌理的总结性剖析,对今日之诗人,也不无教益。说她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若不能压倒他人,则不轻作。早岁诗作,多有些生硬晦涩,盖欲藉此自标新异。但脱离几社后,结交程孟阳、李茂初辈文人,或见到钱牧斋的诗论文章,“诗学渐进”,明白了不能靠生硬晦涩“压服一般文士”之理。故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

与钱国士结缡后,诗歌实为他们爱情的重要养分,诗艺与男欢女爱同步发展,如同“并蒂”关系。很可能当年柳弃青年才俊而择钱大学土一枝而栖,本来就含有择师而从的成分。如今在爱情拂煦之下的文学创作的竞争心理,才是她作风变化、清词丽句叠出的根源。

她有诗文十二卷传世。

三百年后,陈寅恪以二十年工夫做《柳如是别传》。初因旅居昆明时,重金购得钱谦益集并得钱氏故园所拾红豆一粒,重读之,觉钱氏“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便“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也有能令自己“瞠目结舌,不知所云”的,故用为“自验所学之深浅”的他山之石。及批阅钱柳篇什时,“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更高度赞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按年少美好貌)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厚厚三大册《柳如是别传》,竟是先生替被后人诋毁的柳姑娘打抱不平之作。







这个狂傲的女才子,若是生活在承平年代,后半生与国土夫君在拂水山庄吟诗作画,歌舞琴棋,应该会很幸福,但红颜薄命,不幸正赶在明朝灭亡的当儿。她的一生注定波澜不断,伤心不已,直至魂归离恨天。她的“狂”也必在这一次次的折磨中千姿百态地变化。

柳如是最难能可贵的狂傲镜头,摄于明小朝廷南都倾覆之际。以二人相爱之深,柳夫人曾劝钱赴死,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后二人游拂水山庄,钱见石涧泉流澄洁可爱,想在水中洗脚,又畏惧流水。柳笑(按应是哂笑)道:“这渠水,难道是秦淮河的水吗?”意略为“当年趟秦淮河烟花巷的浊水你都不怕,却怕涉此‘清流’!”怕涉清流,实暗指不敢赴死殉国的懦夫行为,故“牧斋有愧容”。

顾云美《河东君传》记此事又有不同:当钱谦益拒绝赴死时,有人亲见柳如是曾“奋身欲沉池水中”,被拉住没有跳下去。

这完全有可能是后人为嘲钱失节而制造的假轶事,但是柳如是的言行倒是符合了她平素的性情,才能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

还有一则相关轶事:钱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柳斥责道,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

陈将上述两则轶事比较,以为:“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

也有记载说,柳曾载酒游尚湖,劝钱效朋子沉船之高节。及日暮,钱仍犹豫,斜视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这个情节虽生动,有似洪承畴绝食却掸蛛丝故事,但从时间地点考察,为“妄人耳食之淡”。

轶事的编造写作,往往是编造者将人物的个性和自己的诉求捏合起来,且人物的气质个性与事件结合得越天衣无缝,越能达到其讽刺的目的。故不必视轶事为谣言,视之为创作可也。也即是说,在世人眼中,名姝柳如是比国士钱谦益更有骨气,更懂忠孝节义。这种创作意不在夸柳,而在骂钱节气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

钱谦益在清初的地位颇为尴尬。乙酉年清军南下,钱率先投降。满以为必给一个为皇帝拟诏书的要职,不料只授了一个掌礼仪的官。不久就辞病而归,诸生假作“郊迎”讥讽他:“老大人好久不见了,到底不觉老啊!”(原注:“觉”与“阁”同音,意为“没当上阁老”)钱默然。因为失节,就算他“学贯天人”,为“当代文章伯”,而在学林中的地位,也不可避免一落千丈。一天他对人说,老夫的衣领,学前朝,取其宽;衣袖按新样,取其便。马上就有人哂笑道,那可算是“两朝领袖”啦。国难之时,为谋官职,晚节不保,后人以为“不足耻于人类”,《清史稿》鄙视地写道:“(钱等降臣)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

狂傲的柳如是,如今难再昂起高贵的头,但仍然坚持用自己的方式与丈夫的丑行保持距离: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时,惟她不肯同丈夫去燕郡领受清职(陈寅恪叹道: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为何不随?除耻于做降官命妇之外,当然也包含了对丈夫的深深失望。然而她又没有勇气像李香君那样血溅桃花扇,对曾共度甜美岁月的丈夫毕竟柔肠百结,对这个既是爱人,又是诗歌导师的人,尚难以割舍,与仅有婚约的李香君到底有些不同。后来钱家说钱北上之时柳有了新的情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忠之人报以不忠,也是狂女子在失落之极时干得出来的事。即使如此,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两年间,河东君以“不言不笑”表示不忘故国旧都之哀痛,家国之恨爱,还是泾渭分明的。

钱谦益辞清职归来之后,明朝小朝廷又在金陵成立,弘光帝招钱去作礼部尚书。钱出任“本朝”的官员,改邪归正,也算洗雪了一点降敌之耻。这一次他们夫妇又成了“狗仔队”跟踪报道的目标。有的书上说,柳如是这次随行颇为张扬,“戎服控马,插装稚尾,作昭君出塞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作秀”。《牧斋遗事》为之辩解说:“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只是“众口可畏”的误传,事实二人只是“道出丹阳,同车携手,(钱)或令柳策蹇驴,而己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

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柳这次肯随夫婿应招,与钱降清赴任时的态度判若两人。文人本好激动,也就好得意。柳乃才艳名噪一时的“公众人物”,又惯着男装。就是没影子的事,编出来也会有人记载、传播,因为这合乎其素常行事的逻辑。可见在公众中一个“狂”的印象一旦形成,消除极难;一个人有了一点名声,众人也不免心怀疑惑嫉妒,特别容易相信于其不利的传言。

后来钱遭冤案被下狱,柳如是正在病榻上,钱事后记录她“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涂,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与当年劝夫赴死保持名节,坚决不随夫做降官之举,一脉相承,可见柳如是的骨气,始终如一,连大丈夫,也要从这小女子的身上汲取力量。

柳如是靠老关系救出了丈夫。不久钱牧斋病逝,夫家本不见容,现在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活得已了无意趣,小钱三十六岁的一代才女从容自尽,最后定格了她睥睨俗世、绝不忍气吞声苟活于世的狂傲形象。







柳如是之所以成就为中国史上美女兼才女的“这一个”,除天资聪慧,刻苦修炼这些其他才女都具备的素质外,主要因为她“被教异婵娟”,有着其他美女所不曾拥有的、极其特殊的,几乎是千载难逢的生存成长环境。宰相亲为启蒙,众举子与她交游——名妓的地位使她拥有了周围女子不可能拥有的自由身份,她在屈辱中被宠爱,在屈辱与宠爱中受教育,在这样的教育下以诗文压倒了周围的女人和男人。她的这些“老师们”是在对她极为疼爱倾倒的心理状态下毫无保留地给她传授书法诗艺的,在周相,她既是侍女,又似女儿,在陈卧子,她既是情人,又是女学生,“教学效果”必定非同寻常。她终于嫁给有“当代东坡”之称的国士钱谦益,夫君温存的宠爱和平等欣赏的态度给她开辟了宽阔的“文学自由谈”空间,她不妨有些放肆有些撒娇地,将饱学的丈夫当作文学创作的竞争对手来抗衡,磨砺自己的诗笔,使自己逐步达到可与众名士酬唱而毫不见绌的程度。她仿佛一株生长在民间篱笆墙内的牡丹,才色双绝是她练就的资本,让她浑身长出非名士不交的自卫之“刺”。而且她还有机会在当时最著名的文人团体中见世面,学习政治,尝试像男人一样敞开了评说世事,比囿于深闺的女人们思想开阔得多,可以说在三百年前她就超前地进入了“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五四”女青年的境界。

在封建禁锢极为严密的中国古代社会,妓女中才色绝妙之辈由于不属于某一个固定男人的身份反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生存发展空间。柳如是便犹如一捧倒进热锅里的豆子中的一粒,意外地落在了锅外,意外地生根发芽,基因突变,绽放出一朵世间从来没有见过的鲜花,最终以女子之身,结出了一粒关汉卿所描绘的“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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