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述東坡和淵明詩(作者:胡不归 www.guxiang.com)

东施

淵明之知音，蕭統而後，當首推蘇軾。蘇軾因是“世農”，仕途坎坷，有山水田園之志，故於陶詩體味尤深。晚年還寫過很多模範之作。樓鑰《謝湖山居士示和陶詩》（吳給事芾）：“淵明千載人，風節仰孤峭。豈惟辭督郵，蓮社不得召。書不求甚解，眼髙得玄要。詩亦本無意，但寫胸中妙。齊梁紛衆作，嘈雜春禽叫。稚子候簷隙，文通劇捜紹。矯矯玉局翁，尙友謝浮漂。飽喫惠州飯，追和欲同調。”（《攻媿集》卷一）劉克莊《趙寺丞和陶詩》：“唐詩人最多，惟韋、柳得其遺意，李杜雖大家数，使為陶體，則不近矣。本朝名公者，或追和其作，極不過一二篇，坡公以盖代之材，乃徧用其韻。”（《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度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蒣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是亦皆罷去。獨猶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是時，轍亦遷海康，書來告曰：‘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東坡。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後和其詩凡百數十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並錄之，以遺後之君子。其為我志之。然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貧，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嗟乎！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餘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於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託於淵明，其誰肯信之？雖然，子瞻之仕，其出入進退，猶可考也。後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區區之迹，蓋未足以論士也。轍少而無師，子瞻既冠而學成，先君命轍師焉。子瞻嘗稱轍詩有古人之風，自以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東坡，其學日進，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詩比李太白、杜子美為有餘，遂與淵明比。轍雖馳驟從之，常出其後。其和淵明，轍繼之者，亦一二焉。紹興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海康城南東齋引。”（《欒城後集》卷二十一）費袞《東坡改和陶集引》：“東坡既和淵明詩，以寄潁濱，使為之引。潁濱屬稿寄坡，自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其下云：嗟夫！淵明隱居以求志，詠歌以忘老，誠古之達者，而才實拙。若夫子瞻，仕至從官，出長八州，事業見於當世，其剛信矣，而豈淵明之才拙者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於老彭。’古之君子，其取於人則然。東坡命筆改云：嗟乎！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裏小兒云云，至‘蓋未足以論士也’句止。此文今人皆以為潁濱所作，而不知東坡有所筆削也。”（《梁谿漫志》卷四）按潁濱之作，東坡之改，均有意，東坡之於淵明，豈孔子取於老彭者可比哉！
    蘇軾和陶，始於元祐七年（1092），時五十七歲，在穎川。初，元豐二年（1079），蘇軾涉以詩誹謗新法，下獄幾死，責授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初，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於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庶幾有��於國。言者從而媒蘖之。上初薄其過，而浸潤不止，是以不得已從其請。既付獄，吏必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上終憐之，促具獄，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欒城後集》卷二十二）蘇軾《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之一曰：“百日歸期恰及春，殘生樂事最關身。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翩鵲啅人。却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其二曰：“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寒上縱歸他日馬，城中不鬭少年雞。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幾維摩病有妻。堪笑睢陽老從事，為余投檄向江西。”（《蘇軾詩集合注》卷十九）雖豪情猶在，然已如驚弓之鳥，知祿位之難竊，聲名之可厭，殘生之可貴，福禍之相依，文字之為累矣。
    元豐三年（1080），蘇軾四十五歲，在黄州。《與章子厚書》：“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見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蘇軾文集》卷四十九）《書淵明羲農去我久詩》：“余聞江州東林寺，有陶淵明詩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遺予，字大紙厚，甚可喜也。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卷六十七）後此書常隨其身。《與程全父十二首》之十：“仆廢筆硯已五年，尚寄味此學。隨行有《陶淵明集》。陶寫伊欎，正賴此耳。”又十一：“流轉海外，如逃空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策，常置左右，目為二友。”（卷五十二）���跋陶詩》曰：“陶彭澤晚節躬耕，每以詩自解，意其中未能平也。晚寓黃州二年，適值艱歲，往往乏食，無田可耕，蓋欲為彭澤而不可得者。”（《蘇軾佚文彙編拾遺》卷下）
    元豐四年，始營東坡，《與章子厚二首》之一：“仆居東坡，作陂種稻，有田五十畝，身耕妻蠶，聊以卒歲。”（《蘇軾文集》卷五十五）《與子由弟十首》之一：“或為予言，草木之長，常在昧明間。早起伺之，乃見其拔起數寸，竹筍尤甚。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黃昏月出，露珠起於其根，累累然忽自騰上，若推之者，或綴於莖心，或綴於葉端。稻乃秀實，驗之信然。”（卷六十）作《東坡八首》，序曰：“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歎，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其一曰：“廢壘無人顧，頹垣滿蓬蒿。誰能捐筋力，歲晚不償勞。獨有孤旅人，天窮無所逃。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焉釋耒歎，我廩何時高。”其五曰：“良農惜地力，幸此十年荒。桑柘未及成，一麥庶可望。投種未逾月，覆塊已蒼蒼。農夫告我言，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須縱牛羊。再拜謝苦言，得飽不敢忘。”王次公曰：“八篇皆田中樂易之語，如陶淵明。”（《蘇軾詩集合注》卷二十一引）按此乃東坡擬陶之作，不平之氣，鬱隱乎中。淵明躬耕，父老相見，但道桑麻長而已，東坡則尚需教之，其非“世農”可知。然東坡淪落致此，而不見衰憊，所謂“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者，亦難能矣。
    元豐五年，就東坡築雪堂，自號東坡居士。《次韻孔毅甫��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二：“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蘇軾詩集合注》卷二十一）《雪堂記》曰：“蘇子得廢園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軾文集》卷十二）此記以莊旨為軌，顯示其思想變化之跡。《黃州上文潞公書》：“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覃思於《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學，作《易傳》九卷。又自以意作《論語說》五卷。……亦足見其窮不忘道，老而能學也。”（卷四十八）《黃州安國寺記》曰：“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上不忍誅，以為黃州團練副使，使思過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却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歎曰：‘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於此矣。”（卷十二）則黃州乃其出入佛家之始，東坡學雜，以儒為本，出入莊、釋，然層次分明，以儒學為母語，視道學作方言，等佛學若外語，“不知者以為逃儒歸佛，不知其猶儒也。”（同卷《南華長老題名記》）
    雪堂占盡名盛，《與司馬溫公五首》之三：��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始有也。”（《蘇軾文集》卷五十）又《江神子》詞序云：“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詞曰：“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却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餘齡。”其所以引淵明為同調者，乃因“走遍人間，依舊却躬耕”也。《王定國詩集敘》：“今余老，不復作詩，又以病止酒，閉門不出。門外數步即大江，經月不至江上，眊眊焉真一老農夫也。”（卷十）淵明知此，能無笑哉！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公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洪邁《東坡慕樂天》：“蘇公責居黄州，始自稱東坡居士。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白公有《東坡種花》二詩云：‘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又云：‘東坡春向暮，樹木今何如。’又有《歩東坡》詩云：‘朝上東坡歩，夕上東坡歩。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又有《别東坡花樹》詩云：‘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皆爲忠州刺史時所作也。蘇公在黄，正與白公忠州相似，因憶蘇詩，如《贈寫眞李道士》云：‘他時要指集賢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贈善相程傑》云：‘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顚賞遍洛陽春。’《送程懿叔》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入侍邇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縁終淺道根深。’��跋曰：‘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遂拜中書舍人。某雖不敢自比，然謫居黄州，起知文登，召爲儀曹，遂忝侍從。出處老少，大略相似，庶幾復享晚節閑適之樂。’《去杭州》云：‘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序曰：‘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則公之所以景仰者，不止一再言之，非東坡之名偶爾暗合也。”（《容齋三筆》卷五）其喜慕淵明，或為樂天所引。
    七月，泛舟赤壁，作《前赤壁賦》；十月復遊，作《後赤壁賦》。每有逸思遐趣，若與河漢雲山相表裏者，然兀傲不平之氣，常於短句見之。《洗兒戲作》曰：“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東坡》詩曰：“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蘇軾詩集合注》卷二十二）其《岐亭》五首之三曰：“我身牛穿鼻，捲舌聊自濕。”豈此之謂乎！按東坡晚年《自題金山畫像》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繋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卷五十）黃州乃其貶謫之始，亦立業之始，因躬耕而友淵明之始，姑述之如此。
    元豐七年四月，量移汝州。《滿庭芳》詞序曰：“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自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途經廬山。作《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其一曰：“文舉與元禮，尚得稱世舊。淵明吾所師，夫子仍其後。掛冠不待年，亦豈為五斗。我歌歸來引（自注：余增損淵明《歸去來》以就聲律，謂之《歸來引》），千載信尚友。相逢黃卷中，何似一杯酒。君醉我且歸，明朝許來否。”其二曰：“我從廬山來，目送孤飛雲。路逢陸道士，知是千歲人。試問當時友，虎溪已埃塵。似聞佚老堂，知是幾世孫。能為五字詩，仍戴漉酒巾。人呼小靖節，自號葛天民。”（《蘇軾詩集合注》卷二十三）按“淵明吾所師，夫子仍其後”云云，可見其雖經起用，亦不復以功名著心矣！八月，逰蒋山，《次荊公四絕》之三：“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陸遊《題跋》曰：“東坡自黃州歸，見荊公於半山，劇談累日，約卜鄰以老焉。”（卷二十四引）
    元祐元年（1086），因司馬光之薦，除中書舍人，復遷翰林學士，知制誥。元祐三年，作《題李伯時淵明東籬圖》曰：“彼哉嵇阮曹，終以明自膏。靖節固昭曠，歸來侶蓬蒿。新霜著踈柳，大風起江濤。東籬理黃菊（一作華），意不在芳醪。白衣挈壺至，徑醉還遊遨。悠然見南山，意與秋氣高。”按“終以明自膏”云云，見其憂懼之心，尚有未定。《送曹輔赴閩漕》：“我亦江海人，市朝非所安。常恐青霞志，坐隨白髮闌。淵明賦歸去，談笑便解官。今我何為者，索身良獨難。”東坡處趙宋，猶康樂處劉宋，思若淵明之“門遂設而常關”，難哉。《次韻黄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前身陶彭澤，後身韋蘇州。欲覓王右丞，還向五字求。詩人與畫手，蘭菊芳春秋。又恐兩皆是，分身來入流。”（《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謂王維詩承陶啓韋。後四句用佛家語，可與其《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蘇軾文集》卷七十）參看。
    元祐四年，除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次年，作《辯才老師退居龍井，不復出入。軾往見之，常出至風篁嶺，左右驚曰：遠公復過虎溪矣。辯才笑曰：杜子美不云乎，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因作亭嶺上，名之曰過溪，亦曰二老。謹次辯才韻，賦詩一首》，中有“我比陶令愧，師為遠公優。送我還過溪，溪水當逆流”之句。六年，召還，除翰林承旨。《和林子中侍制》曰：“早晚淵明賦歸去，浩歌長笑老斜川。”（《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三）尋以舊職知穎川。《歐陽叔弼見訪，誦陶淵明事，歎其絕識，叔弼既去，感慨不已，而賦此詩》，曰：“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束帶向督郵，小屈未為辱。翻然賦歸去，豈不念窮獨。重以五斗米，折腰營口腹。云何元相國，萬鍾不滿欲。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以此殺其身，何啻鵲抵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卷三十四）黃山谷跋云：“東坡在穎州，因歐陽叔弼讀《元載傳》，歎淵明之智，遂作此詩。淵明隱約栗裏、柴桑之間，或飯不足也。顏延年送錢二（十）萬，即日盡送酒家，與蓄積不知紀極，至藏胡椒八百斛者，相去遠近，豈直雎陽蘇合丸與蜣螂糞丸之比哉？”（《合注》引）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云云，乃覺悟之言，東坡和陶，盖起因於“絕歎其賢”也。
    元祐七年七月，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序》曰：“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盏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客去解衣，盤礴終日，歡不足而適有餘。因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其一曰：“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云何得一適，亦有如生時。寸田無荊棘，佳處正在茲。縱心與事往，所遇無復疑。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五）第三首已見上引。他篇，非惟不類陶詩，亦異蘇軾別作，知其於陶但得形似而已，陶隱於酒，蘇放於酒，陶之意籍酒以宣之，蘇之愁借酒以釋之，同為飲酒，陶曰：“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蘇曰：“幸此未化間，有酒君莫違。”（之四）蘇軾非善飲者，其《飲酒》諸作尚不及樂天，蓋樂天善飲如陶也。《次韻樂著作送酒》云：“少年多病怯杯觴，老去方知此味長。”（卷二十）東坡好飲非天性使然，此其所以不及也。此時蘇軾仕宦正值佳境，然危機已伏，後之貶逐，實由知穎川而起。觀其詩，似有感覺，其八曰：“我坐華堂上，不改麋鹿姿。時來獨岡頭，喜見霜松枝。心知百尺底，已結千歲奇。煌煌淩霄花，纏繞復何為。舉觴酹其根，無事莫相羈。”以霜松自比，為煌煌而淩霄者纏繞，亦無奈其何也。其九曰：“芙蓉在秋水，時節自闔開。清風亦何意，入我芝蘭懷。一隨采折去，永與江湖乖。斷絲不復續，斗水何足棲。不如玉井蓮，結根天池泥。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諧。醉中有歸路，了了初不迷。乘流且復逝，抵曲吾當回。”“抵曲吾當回”者，乃自慰之辭，非悟道之語。然此詩意境高遠，縹緲有天際真人之思，謂其非悟道者，亦非，蓋此時之東坡，尚處悟與不悟之間耳。何以然者？淵明作《飲酒》詩時辭官已久，漸得耕耘之味，田園之真意籍酒以發之，其樂有不可言者。東坡則欲歸而無家，其內心之矛盾，亦表見於言辭，故不及淵明之醇粹清省。其五曰：“小舟真一葉，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發，不知枕幾偏。天明問前路，已度千金（一作重）山。嗟我亦何為，此道常往還。未來寕早計，既往復何言。”雖欲早計，然實亦不能歸也。最後一首：“蓋公偶談道，齊相獨適真。頹然不事事，客至先飲醇。當時劉項罷，四海瘡痍新。三杯洗戰國，一斗銷強秦。寂寥千載後，陽公嗣前塵。醉臥客懷中，言笑徒多勤。我時閱舊史，獨與三人親。未暇餐��粟，苦心學平津。草書亦何用，醉墨淋衣巾。一揮三十幅，持去聽坐人。”元好問《跋東坡和淵明飲酒詩後》：“東坡和陶，氣象秪是坡詩，如云：‘三杯洗戰國，一年消彊秦。’淵明决不能辦此。獨恨‘空杯亦甞持’之句，與論無絃琴者自相矛盾。别一詩云：‘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此為佳。”（《遺山先生文集》卷四十）
    按此詩氣象崢嶸，非他詩可比，然較之陶詩“羲農去我久”云云，相差亦遠。何以然者，陶詩乃“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東坡一時而和二十首，與樂天之《飲酒十六首》相似，均非偶然得之，乃有為而作，所謂文章本天成，未成而得之，鮮有不澀者，順天則為天才，違天則墜為人才，即東坡亦不能偶外。再者，陶詩名為“飲酒”，而主題豐富，以哲學思考灌注其中，其內涵亦深沉多致，實由對生存狀態之深刻理解而來，具有異常鮮明之個性，有非淵明所不能道者。坡詩成於倉促，且其思考出入莊、老，看似豐富，而不能沈鬱，其和詩之歲，雖長於淵明作詩之年，然其對人生之體驗反不及淵明為深，可以說，蘇軾雖經烏台詩案，又閒居黃州數載，然其困窮實不及淵明之百一。東坡文名早世即著，流播海外，足跡所至，隱然於朝庭之外，又立一文化中心，其遭貶被逐，皆因其與朝庭爭士之故。而其本人，也以此自許，樂於獎掖後進，有才之士，愧其不出己門，自黃庭堅以下，無不樂與之遊處。《答李昭玘書》：“軾蒙庇粗遣，每念處世窮困，所向輒值牆谷，無一遂者。獨於文人勝士，多獲所欲，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之。……豈造物者專欲以此樂見厚也耶？”（《蘇軾文集》卷四十九）徘徊新舊兩黨之間，雖非以此漁��，實亦好士之所致也。淵明則不然，“門雖設而常關”，乃自覺避世者。此亦關乎世運，淵明“逢運之貧”，東坡則否。此外，淵明博覽羣書，乃江左之最有學問者，然其詩却不以騁才為能事；東坡學高一時，其詩正以騁才見長，收縮於短篇簡句之中，頗覺拘束，了無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趣。謝肅《和陶詩集序》：“自淵明之後，人知重其詩者，不為甚少：韋蘇州學之於憔悴之餘，柳柳州效之於流竄之後，倣之而氣弱者非王右丞乎？擬之而格卑者非白太傅乎？而蘇長公又創始和之，自謂無愧於靖莭矣，然以英邁雄傑之才，率意為之，故無自然之趣焉。”（《密庵文藁》辛卷）《飲酒》乃東坡和陶之始，姑述之如此。
    紹興元年（1094），春，《次韻李端叔送保倅翟安常赴闕兼寄子由》：“松荒三徑思元亮，草合平池憶惠連。白髮歸心憑說與，古來誰似兩疏賢。”（《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七）按東坡“三徑”之思屢見於詩。《除夜病中贈段屯田》：“此生何所似，暗盡灰中炭。歸田計已決，此邦聊假館。三徑麤成資，一枝有餘暖。”（卷十二）《留題蘭皋亭》：“明年我亦開三徑，寂寂兼無雀可羅。”（卷二十五）《次韻周邠》：“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豈意殘年踏朝市，有如疲馬畏陵坡。”（卷二十六）《次韻錢穆父會飲》：“逝將江海去，安此麋鹿姿。要當謀三徑，何暇擇一枝。”（卷三十六）《集歸去來詩十首》之七：“觴酒命童僕，言歸無復留。輕車尋絕壑，孤棹入清流。乘化欲安命，息交還絕遊。琴書樂三徑，老矣亦何求。”（卷四十三）《李伯時畫其弟亮功舊宅圖》：“樂天早退今安有，摩詰長閑古亦無。五畝自栽池上竹，十年空看輞川圖。近聞陶令開三徑，應許揚���寄一區。晚歲與君同活計，如雲牲鴨散平湖。”（卷四十四）然欲歸而不能。《自昌化雙溪館下步尋溪源至治平寺二首》之二：“每見田園輒自招，倦飛不擬控扶搖。共疑楊惲非鋤豆，誰信劉章解立苗。老去尚餐彭澤米，夢歸時到錦江橋。宦游莫作無家客，舉族長懸似細腰。”（卷九）《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屬金山故作此詩與金山元長老》：“問我此生何所歸，笑指浮休百年宅。蒜山幸有閒田地，招此無家一房客。”（卷二十四）《又書王晉卿畫四首·西塞風雨》：“斜風細雨到來時，我本無家何處歸。仰看雲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卷三十三）《送襄陽從事李友諒歸錢塘》：“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故山歸無家，欲卜西湖鄰。”（卷三十六）《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之五：“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其所以“老去尚餐彭澤米”者，盖因“舉族長懸似細腰”也。《跋李伯時卜居圖》：“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雖為搢紳，奉養猶農夫。然欲歸者蓋十年，勤請不已，僅乃得郡。士大夫逢時遇合，至卿相如反掌，惟歸田古今難事也。定國識之。吾若歸田，不亂鳥獸，當如陶淵明。定國若歸，豪氣不除，當如謝靈運也。”（《蘇軾文集》卷七十）
    思歸而無家可居，欲進而有志難達，仕與不仕間，東坡難乎哉！然東坡何不學淵明，徑掛冠歸田，釣魚蝦，友麋鹿，逍遙桑樹之間，詠歌風露之夕，菊華采之，酒熟飲之，春播夏耘，秋收冬藏，置帝力若無有，視造化如等閒，優哉遊哉，聊以卒歲乎！以愚管見，上有已亡神宗知遇之恩，思有以報之；次因“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視民之疾苦有甚於己者。若歐陽修等，達其志��後歸可也，東坡猶未達其志，安能歸乎？若因仕塗坎坷困窮即歸之，成為政治鬥爭犧牲品之象徵，適遺政敵以樂，引友朋之悲。再者，本心好游，以人生之旅行者自任，安居一地，非其性之所適；喜樂交際，聞先賢之德，則心嚮往之；覩後進之才，亦樂於獎掖，平生不喜藏人之善，視人善若己有，此亦非隱者所能也。觀淵明之文，其譽古人者多，贈今人者少；東坡於同調均贊之而不殆，於古人自荀子以下，多憑已意訊之，好作反案文章，鄙揚雄之陋，譏劉伶未達，笑蕭統不學，乃其末者，其心地之忠厚，去淵明略有一閒，蓋世風澌降，即豪傑之士亦不能篤真守古而不遺也。
    繼而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次年，蘇軾六十歲，作《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序曰：“三月四日，遊白水山佛跡岩，沐浴於湯泉，晞發於懸瀑之下，浩歌而歸，肩輿却行以與客言，不覺至水北荔枝浦上。晚日蔥曨，竹陰蕭然，時荔子累累如芡實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攜酒來遊乎？’意忻然許之。歸臥既覺，聞兒子過誦淵明《歸園田居》詩六首，乃悉次其韻。始余在廣陵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今復為此，要當盡和其詩乃已耳。”（《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九）其一曰：“環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東家著孔丘，西家著顏淵。市為不二價，農為不爭田。周公與管蔡，恨不茅三間。我飽一飯足，薇蕨補食前。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斗酒與隻雞，酣歌餞華顛。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黄庭堅《跋子瞻和陶詩》：“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喫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豫章黄先生文集》��七）葉適《題瑞安宰董煟出蘇黄二帖後》：“淵明薄宦窮愁，蘇公謫居安命，法正應爾。”（《水心先生文集》卷二十九）朱承爵《存餘堂詩話》：“東坡少年有詩云：‘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謫惠州復有一聯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則又加少作一等。評書家謂筆隨年老，豈詩亦然邪？”按“春江”二句，見《和陶歸園田居》六首之二。不歸子讀陶至此，起出如廁，門前桐葉堆積，幾不能行，歸而賦詩曰：“讀陶濟何事，兀兀斗室空。珠潛沉淵裏，鶴別素絃中。經雨千木肅，侵曉一雞清。庭階積桐葉，不掃安可行。”熄燈就寢，竟不能眠，又賦詩曰：“向曉偏無寐，似火投濕禾。鏗爾成春服，飄然思姑射。忘彼西江水，飲此枯桐辙。我句墮蓁莽，冷如冰底月。”
    按東坡嶺南之行，豪氣未除，老而彌堅，《聞正輔表兄將至以詩迎之》曰：“生逢堯舜仁，得作嶺海遊。……人言得漢吏，天遣活楚囚。”（《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九）可謂不憚見罪於有司矣！此詩“周公與管蔡，恨不茅三間”云云，亦属“偶發狂言”。然和陶《歸園田居》數首，並無田園氣息，蓋因其並未如黃州時躬耕於東坡也。其三曰：“新浴覺身輕，新沐感髮稀。風乎懸瀑下，却行詠而歸。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步從父老語，有約吾敢違。”馮里麗《淺談蘇軾和陶詩》評此詩曰：“蘇詩語平味深，正與陶公相契。至其‘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意境至佳，然為宋人琢句本色，稍覺費力，不及陶之一片神行，純出自然也。”所言近是。然蘇和詩所以不及陶者，非惟句式有形跡可求，其意境亦不及陶詩深而且廣，“種豆南山下”云云，不求己之適，而憂物之不適，蓋其生命不復外在於物，而是蘊藏於物，此��為天所鍾，為地所載，春風風之，夏雨雨之，非家之長物，可置之度外者，亦非“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乃人之生命轉化於自然之生命者，淵明憂物之心較慮己為甚，此豈東坡所能幾哉！
    九月，作《和陶貧士詩》七首。序曰：“余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重九將近，樽俎蕭然。乃和淵明《貧士》詩七首。”同時有《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曰：“白衣送酒舞淵明，急掃風軒洗破觥。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空煩左手持新蟹，漫繞東籬嗅落英。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餉春耕。”陳師道《後山詩話》：“東坡居惠，廣守月餽酒六壺，吏嘗跌而亡之，坡以詩謝云云。”（《蘇軾詩集合注》卷三十九引）則其“樽俎蕭然”，非虛詞也。其二曰：“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產祿彼何人，能致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餘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羞獨賢。”《詩人玉屑》曰：“東坡和陶詩‘夷齊恥周粟’云，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周不能挽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產、祿之聘亦為之出。蓋古人無心於功名，信道而退進，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產，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聖賢辨論之，乃信於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傳，若死灰之餘煙也。後之君子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明其出處，如《客難》、《解嘲》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若‘淵明初亦仕’，本無心於名，雖晉末亦仕，合於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於夷、齊之去。其不為功名累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命意，必超然��衆人之上；非若昔人之稱淵明，以退為高也。”（《合注》引）按淵明之進退，必參而言之，始合實情，其仕之初，亦有志濟世，後見世不可為，乃翩然引歸，其不汲汲於名利，不戚戚於貧賤，可以概見。東坡所言，乃一端也。
    《和陶貧士詩》一曰：“我欲作九原，獨與淵明歸。”其四曰：“端如孔北海，只有尊空憂。二子不並世，高風兩無儔。我後五百年，清夢未易求。”則知其欲從之而不能也。其六曰：“賦詩殊有味，涉世非所工。”亦夫子自道也。其七曰：“我家六兒子，流落三四州。辛苦見（一作更）不識，今與農圃儔。買田帶修竹，築室依清流。未能遣一力，分汝薪水憂。坐念北歸日，此勞未易酬。我獨遺以安，鹿門有前修。”淵明令彭澤，尚能遣一力於其子，分薪水之勞，今東坡“無衣粟（一作寒）我膚，無酒嚬我顏”（第五），比淵明尚有不及也。淵明曰：“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七）東坡之憂轉較淵明為甚矣。此組詩，前四首詠淵明，兼出己意，後三首則純詠己，與淵明之詠歷代貧士異趣。
    十一月一日，菊花始開，作《和陶已酉歲九月九日》詩，引曰：“十月初吉，菊始開，乃與客作重九，因次韻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一首。胡廣飲菊潭而壽，然《李固傳贊》云：其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詞曰：“今日我重九，誰謂秋冬交。黃花與我期，草中實後凋。香餘白露乾，色映青松高。悵望南陽野，古潭霏慶霄。伯始真糞土，平生夏畦勞。飲此亦何益，內熱中自焦。持我萬家春，一酬五柳陶。夕英幸可掇，繼此木蘭朝。”盛弘之《荊州記》：“菊水出穰縣，太尉胡廣患風疾，飲此水，遂瘳，年八十二薨。”東坡詩非單純詠物者可比，總以史事貫穿其中，心見於言，言踐以行，淵明能之，東坡雖不能至，然亦心嚮往之。楊維楨《張北山和陶集序》：“詩得於言，言得於志，人各有志有言，以為詩，非迹人以得之者也。東坡和淵明詩，非故假詩於淵明也，具解有合於淵明者，故和其詩，不知詩之為淵明為東坡也。涪翁曰：‘淵明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固不同，氣味乃相似。’蓋知東坡之詩可比淵明矣。”（《東維子文集》卷七）東坡乃借淵明之酒杯，澆胸中之壘塊，然亦非偶然相借，蓋其晚年，已知平生功業盡止於此，實欲師範其精神於萬一者也。和陶詩與陶相得益彰，淵明之節，因東坡愈亮，東坡之氣，因淵明漸和，古之人，欽善如此，寧我輩所能及哉！
    紹興三年，東坡六十一。在惠州。大事和陶。《形影神》三首，詠史三首，《讀山海經》十三首，《移居》二首，《時運》、《答龐參軍》（四言）等均和於是年。觀其賦辭著意，實借陶以抒其懷抱。不同者，陶以貧為悲，坡以病為悔耳。《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卒，原憲遂亡在草澤中。子貢相衛，而結駟連騎，排藜藿入窮閻，過謝原憲。憲攝敝衣冠見子貢。子貢恥之，曰：‘夫子豈病乎？’原憲曰：‘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子貢慙，不懌而去，終身恥其言之過也。”蕭統《陶淵明集序》：“不以無財為病。”淵明之貧，不妨行道，其悲實為五子而發，《與子儼等疏》曰：“抱茲苦心，良獨内愧。”淵明於己，固無憾矣。東坡則反之，有憾於己，無愧於子，其病在學道而不能行，《和陶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江左古弱國，強臣擅天衢。淵明墮詩酒，遂與功名疎。我生值良時，朱金義當紆。天命適如此，幸收廢棄餘。”（《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三）牢騷鬱勃之氣閒有所露，然非如是，豈復為東坡哉！《思堂記》：“嗟夫，余天下之無思慮者也。遇事則發，不暇思也。未發而思之，則未至。已發而思之，則無及。以此終身，不知所思。言發於心而沖於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蘇軾文集》卷十一）又《錄陶淵明詩》：“予嘗有云：言發於心而沖於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予，以謂寧逆人也，故卒吐之。與淵明詩意不謀而合。”（卷六十七）《上曾丞相書》：“軾不佞，自為學至今，十有五年。以為凡學之難者，難於無私。無私之難者，難於通萬物之理。故不通乎萬物之理，雖欲無私，不可得也。己好則好之，己惡則惡之，以是自信則惑也。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於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雖以此自信，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悅於世也。”（卷四十八）按東坡乃強烈意識到個體之存在者，故其發言著辭，多獨抒己見，鮮雷同苟合，甯逆於人，不屈於己。千載而下，讀其詩文，猶生氣凜然，激蕩於天地之間，無所畏懼，聞其風貪夫可以廉，覩其迹懦夫有立志，非道高於人，行高於世，又以貞志以守之，安能致此哉！胡仔曰：“凡人能處憂患，蓋在其平日胸中所養。韓退之，唐之文士也，正色立朝，抗疏諫佛骨，疑若殺身成仁者；一經貶謫，則憂愁無聊，概見於詩詞。由此論之，則東坡所養，過退之遠矣。”（《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一）所言是也。
    《和陶讀山海經引》曰：“淵明《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七首皆仙語。余讀《抱樸子》有所感，用其韻賦之。”其一曰：“今日天始霜，衆木斂以疎。幽人掩關臥，明景翻空廬。開心無良友，寓眼得奇���。建德有遺民，道遠我無車。無糧食自足，豈謂穀與蔬。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學道雖恨晚，賦詩豈不如。”其三曰：“淵明雖中壽，雅志仍丹丘。遠矣無懷民，超然邈無儔。奇文出纊息，豈復生死流。我欲作九原，異世為三遊。”其十三曰：“東坡信畸人，涉世真散材。仇池有歸路，羅浮豈徒來。踐蛇及茹蠱，心空了無猜。攜手葛與陶，歸哉復歸哉。”（《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東坡晚年，欲參長生延年之道，於《抱樸子內篇》著意尤多。《次丹元姚先生韻二首》之一：“浮生知幾何，僅熟一釜羹。那於俯仰間，用此委曲情。自憐無他腸，偶亦得此生，懸知當去客，中有不亡存。但恐宿緣重，每為習氣昏。似聞梅子真，近在吳市門。未能肩拍洪，但欲目擊溫。不敢叩門呼，恐作逾垣奔。且令紹介先，徐以方便論。”（卷三十六）在儋耳賦《安期生引》曰：“安期生，世知其為仙者也，然太史公曰：‘蒯通善齊人安期生，生嘗以策幹項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予每讀此，未嘗不廢書而歎，嗟乎，仙者非斯人而誰為之。故意戰國之士，如魯連、虞卿，皆得道者歟？”（卷四十一）趙汸《跋東坡尺牘後》：“宋禮部尚書贈太師東坡蘇公，忠義貫日月，名聲塞宇宙，盖千載一人也。妙齡豋高科，思以文學經濟，如賈太傅、陸宣公。中歳偃蹇不偶，留心佛乘，交友禪伯，如白樂天、柳子厚。晚節播遷嶺海，遂欲隂學長年，超然遐舉，如安期生、梅子眞。此公平生，學術三變，見於手筆書疏者，具有本末也。若夫文章妙天下，特其餘事。傳《周易》、《尚書》，解《論語》，亦愽洽之及爾，要非志氣所存。……噫，內聖外王之道不明，而豪傑之士不能忘情於方外者如此。然則世人所求於公者，殆其粃糠土苴耳。”（《皇明文衡》卷四十六）謂東坡學術三變，是也。謂其“內聖外王之道不明”則非。《江子靜字敘》：“君子學以辨道，道以求性，正則靜，靜則定，定則虛，虛則明。物之來也，吾無所增，物之去也，吾無所虧，豈復為之欣喜愛惡而累其真歟？”（《蘇軾文集》卷十）觀此，東坡豈無道之人哉！蓋其道至深至微，常行乎闃寂之界，止於空闊之所，子由且不可及，況他人乎？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公之於文，得之於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歎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秦觀《答傅彬老簡》：“閣下謂蜀之錦綺，妙絶天下，蘇氏蜀人，其於組麗也獨得之於天，故其文章如錦綺焉。其説信美矣，然非所以稱蘇氏也。蘇氏之道最深於性命自得之際，其次則器足以任重，識足以致逺，至於議論文章，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淮海集》卷三十）焦竑《刻蘇長公集序》：“蘇子瞻氏少而能文，以賈誼、陸贄自命，已從武人王彭游，得竺乾語而好之。久之，心凝神釋，悟無思、無為之宗，慨然歎曰：‘三藏十二部之文，皆《易》理也。’自是橫口所發，皆為文章，肆筆而書，無非道妙，神奇出之淺易，纖穠寓於澹泊，讀者人人以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才美學識，方為吾用之不暇，微獨不為病而已。蓋其心遊乎六通四辟之途，標的不立，而物無留鏃焉。迨感有衆至，文動形生，役使萬景而靡所窮盡，非形生有異，使形者異也。”茅維《宋蘇文忠公全集敘》：“蓋長公之文，猶夫雲霞在天，江河在地，日遇之而日新，家取之而家足，若無意而意合，若無法而法隨，其亢不迫，其隱無諱，澹而腴，淺而蓄，奇不詭於正，激不乖於和，虛者有實功，泛者有專詣，殆無位而攄隆中之抱，無史而畢龍門之長，至乃羈愁瀕死之際，而居然樂香山之適，享黔婁之康，偕柴桑之隱也者，豈文士能乎哉！噫，世能窮長公於用，而不能窮長公於文；能不用長公，而不能不為長公用。當其紛然而友，粲然而布，彌宇宙而亙今古，肖化工而完真氣，無一不從文焉出之，而讀之澹乎若無文也，長公其有道者歟！”（《蘇軾文集》附錄）按東坡之道，若有若無，遂流而賦形，因類以成狀，當其秉管，驅雲遣月，謂之與造化爭衡可也！
    蘇軾一生，學術三變，詩風亦三變。嘉祐四年，二十四歲，作《南行前集敘》曰：“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雲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鬱，而見於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聖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歲，侍行適楚，舟中無事，博弈飲酒，非所以為閨門之歡，而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朴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於中，而發於詠歎。”（《蘇軾文集》卷十）又《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蘇軾诗集》卷七）则其文思尚有待於外物所感也。元豐二年，四十四歲。作《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曰：“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蘇軾文集》卷十一）《重寄》：“好詩沖口誰能擇，俗子疑人未遣聞。”（《蘇軾诗集》卷十九）則所養已成，惟收發不能自如耳。晚年，流放嶺海間，作《自評文》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蘇軾文集》卷六十六）則純任神行，雖自己亦不能馭之矣。《與二郎侄》：“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色彩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汝只見爺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學此樣，何不取舊日應舉時文字看，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當且學此。”（《蘇軾佚文彙編》卷四）《與謝民師推官書》：“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繋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蘇軾文集》卷四十九）《答黃魯直五首》之二：“凡人文字，務使平和，至足之餘，溢為怪奇，蓋出於不得已也。”（卷五十二）少时氣象崢嶸，色彩絢爛，晚年文取指达，姿態橫生，至足之餘，溢為怪奇，此於和陶之作，亦可見之。
    《和陶歲暮作和張常侍》引曰：“十二月二十五日，酒盡，取米欲釀，米亦竭。時吳遠遊、陸道士客於余，因讀淵明《歲暮和張常侍》詩，亦以無酒為歎，乃用其韻贈二子。”詞曰：“我生有天祿，玄膺流玉泉。何事陶彭澤，乏酒每形言。仙人與道士，自養豈在繁。但使荊棘除，不憂梨棗愆。我年六十一，頹景薄西山。歲暮似有得，稍覺散亡還。有如千丈松，常苦弱蔓纏。養我歲寒枝，會有解脫年。米盡初不知，但怪饑鼠遷。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和陶移居二首》引曰：“去歲三月，自水東嘉祐寺遷居合江樓，迨今一年，多病鮮歡，頗懷水東之樂。得歸善縣後隙地數畝，父老云：古白鶴觀也，意欣然，欲居之，乃和此詩。”其一曰：“昔我初來時，水東有幽宅。晨與烏鵲朝，暮與牛羊夕。誰令遷近市，日有造請役。歌呼雜閭巷，鼓角鳴枕席。出門無所詣，樂事非宿昔。病瘦獨彌年，束薪與誰析。”其二曰：“洄潭轉碕岸，我作江郊詩。今為一廛氓，此邦（一作地）乃得之。葺為無邪齋，思我無所思。古觀廢已久，白鶴歸何時。我豈丁令威，千歲復還茲。江山朝福地，古人不我欺。”又《和陶時運》引曰：“丁丑二月十四日，白鶴峰新居成，自嘉祐寺遷入。詠淵明《時運》詩云：斯晨斯夕，言息其廬。似為余發也，乃次其韻。長子邁，與余別三年矣，挈攜諸孫，萬里遠至，老朽憂患之餘，不能無欣然。”（《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均是年作。按“思我無所思”者，明其尚有俗事未了也。
    紹興四年五月，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即儋州（今海南島）也。《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裏，落月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歎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一）蘇辙谓“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者，是也。見蘇轍，作《和陶止酒》。《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鍾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鍾。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雲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卷次同上）此詩氣象雄偉，有太白仗劍赴山東之風。《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海空無人。……生年不知高將軍，手汙吾足乃敢瞋。”（卷三十七）自寫其傲岸之氣。陳師道《後山詩話》：“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晚學太白，至其得意，則似之矣。然失於粗，以其得之易也。”師道乃就大體而論，然此篇，實得太白之神。引之，見其豪邁不羈之風乃天性使然，雖不及太白視冠冕如弊履，等富貴若浮雲，然其臨難不苟，處窮猶達之懷，要非常人所能及也。
    《與程秀才書》：“此間食無肉，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細數，大率皆無耳。……尚有此身，付於造物，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蘇軾文集》卷五十二）《書海南風土》：“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餘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嘗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豈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特如蠶鼠生於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莊子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隙，人則固塞其竇。’豈不然哉。九月二十七日，秋霖雨不止，顧視幃帳，有白蟻升餘，皆已腐爛，感歎不已。”（卷七十一）《書淵明酬劉柴桑詩》：“自夏歷秋，毒熱七八十日不解，炮灼理極，意謂不復有清涼時。今日忽淒風微雨，遂御夾衣，顧念茲歲，屈指可盡。陶彭澤云：‘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此言真可為惕然也。”（卷六十七）均可見其境遇之悽愴。然非艱難何以見君子，士之生於世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下立言。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立德者固無須他人言之也。立功則否，若無秉筆之士，直若董狐，嚴如仲尼，放似史遷，莊擬班固，則雖立其功，後世亦弗可得聞，故有志事功者，多引能文之士以翼之，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與事固不可偏廢也。至士之見廢於時，上無可緣之梯，中乏輔助之杖，下缺推波之瀾，無功以達其志，非寄意於言，安得垂意於後世哉！愚謂丈夫處世，當刪史書，定禮樂，為後世法，即不然，亦當發憤乎文章，繼高躅於千載之上，慰窮獨於百世之下，使後之困於時而不得騁其足者，有以處乎其身，不作騷騷一己之憂，不發咄咄書空之歎，身處空室，而憂及天下，凡一噓之微，一孔之光，無不與己息息相關，則庶幾矣！
    《和陶還舊居》、《和陶酬劉柴桑》等數篇，即作於此時。其《和陶勸農》引曰：“海南多荒田，俗以留香為業，所產秔稌不足於食，乃以藷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余既哀之，乃和淵明《勸農》詩，以告其有知者。”蘇轍《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勸農詩引》曰：“子瞻《和淵明勸農詩》六章，哀儋耳之不耕。予居海康，農亦甚惰，其耕者多閩人也。然其民甘於魚鰍蟹蝦，故蔬果不毓；冬溫不雪，衣被吉貝，故藝麻而不績，生蠶而不織，羅紈布帛，仰於四方之負販。工習於鄙樸，故用器不作。醫奪於巫鬼，故方術不治。予居之半年，凡羈旅之所急，求皆不獲。故亦和此篇，以告其窮，庶或有勸焉。”觀此，其“天其以我為箕子”云云，非虚言也。《和陶停雲引》曰：“自立冬以來，風雨無虛日，海道斷絕，不得子由書。乃和淵明《停雲》詩以寄。”蘇轍《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停雲詩引》曰：“丁丑十月，海道風雨，儋、雷郵傳不通。子瞻兄《和陶淵明停雲》四章，以致相思之意。轍亦次韻以報。”（《欒城後集》卷五）淵明成為二蘇困難時期最可信賴之友。
    《答李端叔書》：“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蘇軾文集》卷四十九）知真我之可貴，覺昨日之為非，趙德麟《侯鯖錄》云：“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田畝間，所歌者蓋《哨遍》也。饁婦年七十，云：‘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坡一日被酒獨行，遍至子雲諸黎之舍，作詩云：‘符老風流可奈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引）浮生若夢，一樽還酹江月，東坡至南海，坐波濤灝渺間，靜觀自得，悟萬物之真相，覺一生之為虛，今我不行樂，知有來歲否？故珍惜流年，逢隙則流，遇坎即止，所謂隨心所欲不逾矩者，非若是乎？恨不能起此老於九原之下以訊之，愈恨我生也晚，不得一日從其彷徨壟畝之間，容與波濤之上，今斯人已逝，世界喧喧兮又千有餘年，然得其髣髴者，蔑乎無聞，何哉！
    元符元年（1098），在儋州。正月五日，與幼子過出遊，作《和陶遊斜川》。《和陶郭主簿引》曰：“清明日聞過誦書，聲節閑美，感念少時，悵然追懷先君宮師之遺意，且念淮、德二幼孫。無以自遣，乃和淵明二篇，隨意所寓，無復倫次也。”又《答劉沔都曹書》：“軾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蘇軾文集》卷四十九）其一曰：“今日復何日，高槐布初陰。良辰非虛名，清和盈我襟。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却去四十年，玉顏如汝今。閉戶未嘗出，出為鄰里欽。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當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淮、德入我夢，角羈未勝簪。孺子笑問我，君何念之深。”《和陶擬古九首》之一曰：“有客叩我門，繋馬門前柳。庭空鳥雀散，門閉客立久。主人枕書臥，夢我平生友。忽聞剝啄聲，驚散一杯酒。倒裳起謝客，夢覺兩愧負。坐談雜今古，不答顏愈厚。問我何處來，我來無何有。”《和陶辛丑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中作口號》（郊行步月作）：“缺月不早出，長林踏青冥。犬吠主人怒，愧此閭里情。怪我夜不歸，茜袂窺柴荊。雲間與地上，待我兩友生。驚鵲再三起，樹端已微明。白露淨原野，始覺丘陵平。暗蛩方夜績，孤螢亦宵征。歸來閉戶坐，寸田且默耕。莫赴花月期，免為詩酒縈。詩人如布谷，聒聒常自名。”末二句，真也。此二詩頗得淵明閑淡簡遠之趣，知他篇之不類陶，非不能似，實意不在擬，寄其適而已。東坡取陶之人，非取其詩，故形非而質似；後之和陶者，取其詩而不取其人，故形似而質非。論詩者，因和詩不似陶，多有非議，非惟盲於東坡，亦昧於淵明也。
    元符二年，作《和陶贈羊長史》引曰：“得鄭嘉會靖老書，欲於海舶載書千餘卷見借。因讀淵明《贈羊長史》詩云：‘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次其韻以謝鄭君。”詞曰：“我非皇甫謐，門人如摯虞。不持兩鴟酒，肯借一車書。欲令海外士，觀經似鴻都。結髮事文史，俯仰六十踰。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故知根塵在，未免病藥俱。念君千里足，歴塊猶踟躕。好學真伯業，比肩可相如。此書久已熟，救我今荒蕪。顧慚桑榆迫，久（一作豈）厭詩書（一作酒）娛。奏賦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猶當距楊墨，稍欲懲荊舒。”末二句，見烈士暮年，壯心未已。《和陶怨詩��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當歡有餘樂，在戚亦頹然。淵明得此理，安處故有年。嗟我與先生，所賦良奇偏。人間少宜適，惟有歸耘田。我昔墮軒冕，毫釐真市廛。困來臥重裀，憂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二）淵明之詩因東坡而昭，淵明之賢因東坡而劭，然東坡知淵明之賢，非轉述他人語，乃由生存之體驗而來，東坡晚年遊心漸收，悟以往之不可諫，知來者之猶可追，不懈探問存在之秘密，由一旅行者逐漸上升為實踐者，斯與淵明產生內在共鳴，
    元符三年，作《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二曰：“故山不可到，飛夢隔五嶺。真游有黃庭，閉目寓兩景。室空無可照，火滅膏自冷。披衣起視夜，海闊河漢永。西窗半明月，散亂梧楸影。良辰不可繋，逝水無由騁。我苗期後枯，持此一念靜。”此可與《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並讀。《和陶桃花源》、《和陶歸去來兮辭》、《歸去來集字十首》亦並作於此時（均見《蘇軾詩集合注》卷四十三），不備引。
    宋謙父《賀新郎》（題雪堂）：“喚起東坡老。問雪堂，幾番興廢，斜陽衰草。一月有錢三十塊，何苦抽身不早。又厎用，北門摛藻。儋耳蛮煙添老色，和陶詩，翻被淵明惱。到厎是，忘言好。周郎英發人間少，謾依然，烏鵲南飛，山髙月小。歳月堂堂留不住，此世何時是了。算不滿英雄一笑。我有豊淮千斗酒，把新愁舊恨都傾倒，三弄笛，楚天曉。”（《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九，四部叢刊本）東坡常欲忘言而不能也。和陶乃其晚年之慰籍，安能懼淵明之惱！《書子美屏跡詩》：“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晚起家何事，無營地轉幽。竹光團野色，山影漾江流。廢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子瞻云：此東坡居士之詩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跡》詩也、居士安得竊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麥，起於神農、後稷，今家有倉廩。不予而取輒為盜，被盜者為失主。若必從其初，則農、稷之物也。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蘇軾文集》卷六十七）其不盜陶詩而和之，其尊陶猶在子美之上，淵明安能惱哉！
    關於東坡和陶，多有論者。洪邁《容齋隨筆》卷十四：“坡公天才，出語驚世，如追和陶詩，真與之齊驅。”許顗《彥周詩話》：“東坡海南詩、荊公鍾山詩，超然邁倫，能追逐李、杜、陶、謝。”苕溪漁隱曰：“《冷齋夜話》謂道潜作詩追法淵明，其詩有逼真處，曰：‘数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又曰：‘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余細細味之，句格故佳，但異淵明語，豈得謂之逼真處。若東坡和陶詩‘前山正可數，後騎且勿驅’，此方是逼真處。徳洪不善評詩，此豈足慿哉！”（《詩話總龜後集》卷四十三引）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九“東坡和陶詩，或謂其終不近，或以為寔過之，是皆非所當論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見吾意云爾。何嘗心競而較其勝劣耶？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則可矣。”劉熙載《詩概》：“陶詩醇厚，東坡和之以清勁。如宮商之奏，各自為宮，其美正復不相掩也。”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古人和意不和韻，故篇什多佳。始于元、白作傭，極于蘇、黃助瀾，遂成藝林業海。然子瞻和陶《飲酒》，雖不似陶，尚有雙鵰並起之妙。”此誉之者也。楊萬里《西溪先生和陶詩序》：“淵明之詩，春之蘭，秋之菊，松上之風，澗下之水也；東坡以烹龍庖鳯之手，而飲木蘭之墜露，餐秋菊落英者也。”（《誠齋集》卷八十）宋廉《題張泐和陶詩》：“陶靖節詩，如展禽仕魯，三仕三止，處之冲然，出言制行，不求甚異於俗，而動合於道，盖和而節，質而文，風雅之亜也。他人欲效之者雖衆，然樂澹泊則蕩而弛，慕平易則野而穢，惟蘇子瞻兄弟以雄邁之材，氣势可與之相敵，然其辭旨則亦遠矣，豈不誠難乎哉。”（《宋學士集》卷七十二）此微言者。亦有非之者。晁補之《書魯直題髙求父楊清亭詩後》：“魯直於治心養氣，能為人所不為，故用於讀書為文字，致思髙逺，亦似其為人。陶淵明泊然物外，故其語言多物外意，而世之學淵明者，處喧為淡，例作一種不工無味之辭，曰吾似淵明，其質非也。”（《雞肋集》卷三十三）朱熹《答謝成之》：“古人六藝之教，所以游其心者，正在於此，其與玩意於空言，以校工拙於篇牘之間者，其損益相萬萬矣！若但以詩言之，則淵明所以爲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費安排處。東坡乃欲篇篇句句依韻而和之，雖其髙才合揍得著，似不費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况今又出其後。正使能因難而見奇，亦豈所以言詩也哉。東坡亦自曉此，觀其所作《黄子思詩序》論李杜處便自可見，但爲才氣所使，又頗要驚俗眼，所以不免爲此俗下之計耳。”（《晦庵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劉克莊《宋吉甫和陶詩》：“和陶自二蘇公始，然士之生世，鮮不以榮辱得喪撓敗其天真者。淵明一生，惟在彭澤八十餘日，渉世故；餘皆髙枕北窻之日，無榮烏乎辱？無得烏乎喪？此其所以為絶倡而寡和也。二蘇公則不然，方其得意也，為執政，為侍從��及其失意也，至下獄、過嶺。晚更憂患，始有和陶之作，二公雖惓惓於淵明，未知淵明果印可否？”（《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一）朱右《西齋和陶詩序》云：“陶淵明當晉祚將衰，欲仕則仕，一不獲志，則幡然歸去，夫豈有患得失之意歟。故其發於言也，清而不肆，澹而不枯，後人雖竭力倣效而不可得，趣不同也。蘇子瞻方得志為政，固未始尚友淵明；逮其失意，迺有和陶之作，豈其情也。”（《白雲稿》卷四）張謙宜《絸齋詩談》卷五：“東坡和陶詩，豪氣不除，鱗甲太露，那及其萬一。前人不許並論，今見其實。大凡文字，類比便不似。文中子擬《論語》，揚子擬《周易》，何曾一字相近，徒見譏於後世耳。”又曰：“長公與淵明胸襟不同，氣味不合。……陶是袖手不肯做，自討便宜。蘇原攘臂要做，做不來更得禍，才收拾雄心，作恬退消阻語。此即相隔天淵，兼之骨骼槎枒，聲高氣莽，都不是陶家路上人，強用其韻，了無干涉。”李審言《媿生叢錄》卷三：“李端叔《姑溪集·與孫肖之手簡第六首》：‘讀陶淵明詩有味，此境界難入。如東坡篤好之，然所知只是其詩加閑放耳，了無一點氣格。既知其味，方敢及之。東坡和陶，余向不以為然，不但字句不似，並押韻亦不似。’端叔此言，余深服其當。”（《李審言文集》上，江蘇古籍社版）
    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陶淵明、柳子厚之詩，得東坡而後發明。”是也。東坡之和陶，亦猶淵明之采菊，聊以寄其意耳。東坡富於篇章，和陶詩歌一百又九首，有之不愈高，無之亦不見少，其作詩之日，本無意擬陶，他人以似否論之，但值一笑。和陶之意義更在於淵明，東坡乃陶詩之闡釋者，如《形影神》三章，哲思因和詩而顯；如詠史三章，和詩使原詩內涵愈加豐富；至於《桃花源記》，東坡之引，實乃淵明思想之發展。愚以為東坡和陶，猶王弼注《老》、郭象釋《莊》，乃淵明精神之發揚者，論者囿於一孔，所見既偏，發言輒謬，宜哉！——東坡之後，和陶者頗不乏人，至晁補之有陶淵明一日紛滿目前之歎，茲且不述矣，所謂“曲終奏雅”，此文以淵明起，以東坡止，東坡以降，辭人愈多，詩道寢微，迨今幾無詩可言，故本書以敘詩為名，寓述人之旨，人而不真，求詩之可傳，戛戛乎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