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沙世界——《天龙八部》之我见

刘靖

记得小时候初看金大侠的《天龙八部》，印象停留在诸多名字好听、人又极美的姑娘上，对琅嬛石洞中神仙姐姐的玉像无比憧憬，尔后看了大胡子的电视剧，最爱则是浩气凌五岳的萧大侠和诸般神奇的功夫，对于书中本身的意蕴却是知之甚少，如今年龄渐长、阅历逐深，似也窥得著作中一两点星星般的内蕴，感受与此前自是大不相同。正如前人有词《虞美人》，记少、壮、暮年听雨，从红烛昏罗帐、断雁叫西风至悲欢离合总无情，使沧桑之感毕现。与小时候卓然不同的感受相比，如今也算是有所成长。   
前人说吴中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在我看来，即便是没有《越女剑》和其他十一部长篇，金大侠依旧可以凭借《天龙八部》凌于华语武侠小说之冠冕。郭大侠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但他身上的理想色彩超过了现实；韦爵爷身上有众多普通人的优缺点，而市井小民的印迹盖过了游侠之气；而《天龙八部》则不然，正如陈世骧先生所言“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书中人物无不被自己的贪痴嗔念所束缚，形成了婆娑陆离的世界。天龙八部，原是佛教概念，指佛教护法队伍中以天、龙为首的八种神话种族，包含天众、龙、夜叉、阿修罗、迦楼罗、乾闼婆、紧那罗、摩呼罗迦八类佛教的护法神，在书中对应的是人世间的苍苍生民，万事万物。金大侠曾在序言中提及本书是以北宋年间佛国大理为背景而衍生创作的，以此为题也是极具深意的，而书中情节并没有拘泥于小小的南陲大理，笔墨波及宋、辽、西夏、吐蕃乃至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挥毫万里，泼墨江湖，波澜壮阔，气象恢弘，实为一部武侠巨著。  
乔峰是具有古希腊悲剧色彩的英雄，又带有雕塑一般的崇高和伟大，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杏子林中，是意气风发的英雄；雁门绝壁，是走投无路的英雄；塞上牛羊之约，他是柔肠百转的英雄；白山黑水中，是豪气干云的英雄，他的一生注定是轰轰烈烈的，他的离开就像是巨星的陨落，流光万丈。不必萧大侠的离去悲悲戚戚，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的英雄，他的豪气，怎会忍受廉颇老矣的悲凉？乔峰的一生，似是完成了一次涅槃，前期他虽英武不凡，更多的是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后期跌跌撞撞，却完成了对生民百姓的责任，此时期的萧大侠更称得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胡汉恩仇，是他悲剧命运的深层原因，自西汉以来，中原王朝和番邦的恩怨比比皆是，连年的征战，一将功成万骨枯，统治者自身的雄心摧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离散了多少家庭，胡汉亦如是，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萧大侠认识到了胡汉争霸所造成的结果，受苦的最终还是黎民百姓，他竭力避免悲剧的产生，以至于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是欤非欤无可定论，终究难以泯灭的是英雄浩瀚宽广的襟怀。  
虚竹的命运，在整部《天龙八部》是最具戏剧色彩的，从少林寺的无名小和尚，摇身为灵鹫宫主人、西夏驸马，看似完满的结局蕴含着无尽的无奈。他的经历是人生无常的体现，更多的是性格使然，他的善良单纯、优柔寡断、怯懦乃至缺乏决断力如同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连串的奇遇。他没有那种宁折不弯的秉性，在无崖子将毕生功力传给他时如是，在接任灵鹫宫主人时如是，在离开少林寺时亦如是，只是被动的接受，难以有主动的出击。日后灵鹫宫的生活定是不完满的，他会留恋年少时少林寺诵经念佛流水般的日子；如若得以留在少林，西夏皇宫冰窖之中的梦姑定会成为他心头的朱砂痣。佛曰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虚竹身上最多的应是求不得之苦吧。佛祖盘踞在西方的莲花之上，以至高的智慧俯视着黎黎众生，他抬起手画了个圈子，人生终究难逃其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看破者化为尘土，痴迷者枉送了性命，放下即时自在，不知道虚竹子在日后的生活中能否看破，这也是金大侠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了吧。  
北宋时期儒释道三家合流，段誉身上则体现了三教的交融。他因怕伤人不愿习武，与其说是不愿意，不如说是不屑于，和扫地僧所说的“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是以若无慈悲佛法化解，学武欲深，修禅元障碍就越大，此之所谓武功障，和知见障的道理一样，体内戾气越积越深，较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才能练就更多的绝技。但是到了这种境界，就会又不屑而去多学杀人的法门了”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段誉的年龄阅历，能参悟至此极为不易。然而他始终以书生的面目示人，痴迷于周易，青衫磊落，绝不向邪恶之人低头，严格遵循着自己做人的准则，内在的浩然之气造就了挺拔的气质和如冰入雪如松的品格，不得不归功于儒家对于个人操守的坚持。老庄倡导清静无为，等万物，齐生死，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段誉性格中的此方面特征更是明显，他对于阿朱、阿碧、梅兰竹菊四剑的尊重，完全是出于对美的赞赏和尊重，从不因自己镇南王世子的身份而对谁颐指气使，在他面前万事万物都是等同的，功名富贵更不值提及。纵观有宋一代，三种思潮交织于脑海身心的代表非苏轼莫属，坡公的豁达爽丽与段郎痴儍坦然一样，都是时代造就的人格，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总感觉陈家洛配不上这几句话，金大侠的书中，最合适的应是段誉了吧，青裙玉面难相识，茶花满路为君开。   
最后，不得不提及我最爱的人物阿碧，在《天龙八部》纷繁复杂的情节和众多的人物关系中，阿碧是极其渺小的一位，却宛若一丝清风，无影无形，清新之气却萦绕心间，历久不散。她是典型的苏州女子，一口吴侬软语，肌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待等她启朱唇、发皓齿，斯斯文文的苏白起来，哪有不感到阿碧就是天下最温柔可爱的一个少女？琴癫康广陵的弟子，调琴弄瑟、吹笛唱曲，兼之以十二分的温柔，焉得让人不爱？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此时的阿碧，和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总是有那么千万缕的相似。王姑娘心系慕容复，最终仍选择了段誉；阿朱亦是公子爷的侍婢，倾慕于萧大侠的英豪；待小说结局慕容复为着那个不切实际的复国梦发疯之时，陪伴着他的只有憔悴凄楚的阿碧，她十二分的温柔之中，竟有七八分是凄苦，不得不令人叹息。想佳人如玉，即便侯门难入，也应是太湖乌船、碧波红莲，终老余生，参合山庄的宏伟，且让它随风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