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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丘明垂世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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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8 19:52: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左丘明垂世考

方 渭 泉

此前,笔者用大量篇幅考征左丘明的身世、行事及著作,这些考征都是建立在掩埋左丘明清明形象的颓墙败瓦之上。譬如由汉末应劭制造的“肥城说”,由铁保、刘凤诰、丘明善合谋演义的“不祖其祖,而祖他人之祖”的闹剧;譬如董仲舒、何休的所谓《春秋》“微言大义”;特别是“新文学运动”以来,刘逢禄、康有为、钱玄同、顾颉刚乃至于杨伯峻们,虚假累牍,恶语连天,恨不能将左丘明从历史上完全抹掉,恨不能将左丘明的三大著作统统推到子虚之乡的著作。就这样,原本清明通透的历史伟人左丘明变得雾濛难辨。我在前文说过,这对左丘明乃至中国学术实是一场浩劫!
人们或许不曾忘记,西汉末围绕立与不立“左氏学” 那场激烈争斗。对此,清人马骕有感道:“奈何汉儒聚讼纷纷,久而后定。岂古文之隐显有时,圣贤之大业谅亦终不可晦尔!”(《左传事纬前集·左丘明小传》)这不由使笔者想到《左氏春秋》鲁襄公二十四年一段话: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左丘明立德、立功、立言俱在,且千古高标,定然不朽。

硕大无朋的君山纪念碑
君子”是古人对心目中理想标准人格的称谓。一部短短两万多字的《论语》,“君子”这个词就出现了一百多次。孔夫子虽然从若干个角度给过“君子”以定义,但其核心标准还在一个“仁”字上。《论语·学而》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公治长》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两颗伟大的君子之心跳动在一起。左丘明在其故乡赢得君山这样一座丰碑,功有应得。
有献疑者道:东蔇是鲁国固有领土,论据是《春秋·庄公九年》:“公及齐大夫盟于蔇。”杜预注:“蔇,鲁地,琅邪缯县北有蔇亭。”关于称左丘明为鲁人,称东蔇为鲁地,我在前文已经有所解答。至于说“蔇亡国后地入鲁。”则纯属献疑者臆断了,证据就是“楼山”。抱犊山,《太平寰宇记》:“汉名楼山。”至于为什么称作“楼山”,其名称肇始于何代?《太平寰宇记》都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现在单说这个“楼”字。古时“楼”、“娄”通用,《左氏春秋》襄公二十四年:“大叔曰:‘不然,部娄无松柏。’”注:“娄,本或作楼,路口反。”楼山,也写作“娄山”,即“邾娄山”或“小邾娄山”,“楼”或者“娄”是作为乡里邑名的常用尾词,《左氏春秋》含有该尾词的地名就不下十几处。如訾娄、牟娄、无娄、袁娄、爰娄、雩娄等,这些“娄”字,皆可又写作“楼”;“娄山”与“鲁贤卿山”简略为“鲁卿山”、“鲁君子山”简略为“君山”是一样的。一个“楼”字将山的领属标记得十分清楚。由此可以断定:“楼山”之名不肇始于汉代,而始于春秋;更贴切地说,当“邾娄山”或“小邾娄山”之名赫然出世时,邾与小邾就已拥有这座大山了。献疑者云“蔇亡国后地入鲁”,岂不成妄诞之言?
有献疑者道:古时有一隐者王姓老人,抱一犊耕种崮体之上,后遇太上老君,超度成仙而去。于是崮体则取名仙台,楼山则改名为老君山。此说变相见于《太平寰宇记》,而《太平寰宇记》又抄之于晋时郭缘生的《述征记》,而依《述征记》之说,则隐者王老在未成仙之前,亦即太上老君还没有在此山驻脚时,君山之名就已经名播四海了。岂有前世为后世起名之理?因此,君山之名的取得,与太上老君没有任何瓜葛。
有献疑者道:君山之名取“君临群山”之意。“君,至尊也。”在家则“父,至尊也”,在朝则“天子,至尊也”(《仪礼·丧服》)。“君临群山”是说在鲁南乃至苏北范围内,君山是至高无上的山,是众山之首。的确,君山在鲁南,乃至苏北是众望所归之山。然而君山的名望却不在它的高崇,更不在它的“君临群山”。实情是,以君山为中心,方圆一百里范围内高出君山的山就有三座,它们是:翼云山(俗称高山)、摩天岭、泉崮山。如果引进海拔1156米蒙山主峰龟蒙顶,君山与之相较,只有仰视的份,那里会有“君临”的资格?因此“君临群山”之说同样不能成立。君山之所以名为君山,是因为那里有千载不没的中华人格在。
有献疑者道:“左丘明故里当在鲁国向邑,左家官庄即其居地。(这里暂不追论向邑是否为鲁国国土)此说盛于苍山一带。献疑者并引《临沂县志》为据:“向城东南十许里左家官庄,左墓在焉,今渐驰平。南百许步,石基铺墓道也。道、咸间隧陷,入者见石门,篆书左丘明墓云。”今年四月,我在沙朝佩、柏恕斌两先生相伴下专程赴该地考查,当地左姓亦群口附会。深问之,则三缄其口,无人说出个所以然。此说可靠吗?其一、左丘明葬于隧内,隧内且有石门,这是典型的隧墓葬式。隧葬是春秋时期最高规格的葬式,是周天子的专利,这种葬式诸侯覲觎而不可得。我在前文已经举过晋侯重耳的例子,因为他勤王有功,于是向周襄王请求准许他死后隧葬,而周襄王情愿赏赐晋侯城邑土地,也不肯破坏祖宗的成法(事见《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谦谦君子左丘明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呢?其二,其隧式墓内还有“篆书左丘明墓”字样。篆书?什么篆呢?当然是李斯所创之篆。左丘明死时只有周宣王时太史籀所创造的“籀书”与“科斗文”(即后世所称“古文”),“籀书”称之为大篆,那是李斯篆书出现之后的称谓。孔子与左丘明时代虽然有“籀书”,但孔子的《春秋》与左丘明的《左氏春秋》还是坚持用“科斗文”。而疑者说“篆书左丘明墓”,那岂不是说左丘明下葬时要二百年后的秦代人来为自己写墓志?天下会有这等事?其三、墓志也好、墓碑也罢,春秋时根本就没有那玩艺。如此莫须有的东西,怎么能作为左丘明墓在左家官庄的证据?其四、我们三人从峄城出发到左家官庄,几乎是一路正东而行,也就是说,左家官庄的所谓左丘明墓是在古峄县县治正东,这与《山东通志》、《齐乘》等文献所说左丘明墓在县治东北七十里(一说六十里)方向相左。正所谓“大方向错了,一切皆错”。
古人有以山为名纪念人事的习惯。如青州尧山,因尧曾巡狩此山而得名;如沂州(一说在登州)的殛鲧山(又称羽山),因鲧化为黄熊入于羽池而得名;如颜母山(《史记》称尼丘、《水经注》称防山)因孔子母亲惩在祷于此、葬于此,为纪念生得孔圣人的这位伟大母亲而给名。这些山,无疑是一座座不朽丰碑:山在,名在,其领想也在;山不朽,则事不朽,人也不朽!在这众多因人事得名的山中,有两座较为特殊的山,一是鲁贤卿山,一是鲁君子山。
鲁卿山,又名季山,俗作神峰山。在鲁卿山得名之前,应该叫“季山”, 因为山在鲁国季氏的采邑费地之内。后来,该山又成为鲁国两代君主宣公与成公的上卿、国相季文子的葬山,于是更名为鲁贤卿山。《国语·鲁语上》是这样说季文子的:
季文子相宣、成,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仲孙它谏曰:“子为鲁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马不食粟,人其以子为爱,且不华国乎!”文子曰:“吾亦愿之。然吾观国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恶者犹多矣,吾是以不敢。人之父兄食粗衣恶,而我美妾与马,无乃非相人者乎!且吾闻以德荣为国华,不闻以妾与马。”
可见季文子之贤。所以有理由推测,当初本来称为“鲁贤卿山”的,后来叫白了,简化为鲁卿山。为什么要将季山更名鲁卿山呢?因为其墓在,因为鲁人思其遗惠,不止要更名,且要立庙,以表崇敬与思念之情。鲁卿山,鲁国贤卿之山,鲁国贤卿季文子之山。鲁卿山,季文子一生贤良垂世的丰碑。
再说君山──这座文献悠久的大山。君山的名称也有多个,大致有:楼山、君山、仙台山、抱犊山,现今又专以其崮体以概全山,称“抱犊崮”。其实山是山,崮是崮,古人对此区别得很清楚。如魏时就已经有仙台山与仙台的两分之称,如说“仙台山”,则指整个山体;如说“仙台”,则专指“崮体”:两者绝不混淆。君山,名称取得与鲁卿山雷同。楼山山名在君山山名之前,楼山即邾娄山,标定为邾娄或小邾娄(从某种意义上,两者是一体的)之山。楼山何時改称为君山?应该是在左丘明死后的战国时代,《述征记》云:“承县君山有抱犊崮。”《述征记》的作者为晋时的郭缘生,说明“君山”之名早就先于晋时而成为山体主名。左丘明是司马迁脱口而出的鲁君子,这当是太史公“戹困鄱、薛、彭城”(《史记·太史公自序》)时受当地百姓濡染的结果。古人有简约名称的习惯,君山的初始名称应该是“鲁君子山”,与“鲁贤卿山”相对,叫常了,也就简约为“君山”。鲁君子左丘明山,中国历史伟大的先行者丰碑之山,在那里它静静地耸立了两千五百年,向世人昭示着华夏史魂的所在。

“无亡言”的“左丘明列传”
人们或许要问,《史记》有《孔子世家》与《仲尼弟子列传》,而左丘明这样一位时推代崇的伟人君子怎么会无传?这还真有些令人不解。然而能以现存的《史记》为准来断定左丘明传记的有无?我看未必。殊不知现在的《史记》已经不是司马迁原浆《史记》了,所以认定《史记》里有与没有“左丘明列传”的机率只能是各占一半。
《史记》里有关左丘明的文字有两处很值得一提: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於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②《史记·太史公自序》: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司马迁的意见归纳起来有四:一、左丘明是鲁君子。二、左丘明根椐孔子的《春秋》写成《左氏春秋》一书。其目的在于防止孔门弟子各逞己意而趋异端。三、《国语》的作者是左丘。《国语》是左丘失明之后的发愤之作。上面资料可以看出:司马迁一会儿一个“左丘明”,一会儿又一个“左丘”,这诚然是不同语境需要所致。然而,假若《史记》原本就没有《左丘明列传》,假若《史记》不但没有《左丘明列传》,而且除上面两条之外再无其他任何交待,那么,司马迁的这些话就等于莫名其妙的空穴之风!有谁知道左丘明谓谁?又有谁知道左丘明与孔子是什么关系?就算左丘明名播天下,太史公也总得有所交待吧?如左丘明是何许人耶?他有什么资格“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左丘又是谁?左丘与左丘明是否就是一人?《国语》与《左氏春秋》是何关系?凡此,现存《史记》统统没有交待。然而这样的无头文章决不是司马迁的写作风格。所以只要我们潜下心来,细细品味上述语场语境,就会感觉牵涉到左丘明的句子都是建筑在《左丘明列传》的基础之上的。因此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就是:《史记》原本就有《左丘明列传》!那些将左丘明与左丘判作两人的言论,除门第作祟之外,皆源于《左丘明列传》佚失所致。梁启超称赞《史记》是“千古之绝作”,鲁迅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在《史记》里,事无巨细,司马迁都交待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譬如小到刘邦、项羽微时见秦始皇巡游威仪所抒发各自性格、地位、志趣相称的“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也!”之类的感叹;大到鸿门一宴事情原委的交待、场次的转换、气氛的再造,人物的从来及个性的张扬等等,其文密致到几无插针之地!而唯独谈到左丘明时却犹如天马行空,来龙全无,去脉匿迹,实在令人感到意外!更令人不解的是资料②提到的西伯、孔子、屈原、孙子、吕不韦、韩非等人,在《史记》里皆有纪、世家或传,这些《史记》人物的出身、行事、幸与不幸等从没出现过异义;而唯独左丘明排斥在有传之外,唯独对左丘明闹出诸如左丘明是“盲史”、左丘明是“左史官”、左丘明是先于孔子“窃比于我老彭”之人、“丘”是姓“明”是名、“左丘明”与“左丘”是两人等节外生枝的言论与本不该发生的岐义。这也正常吗?这绝非司马迁所愿意看到的。因此,我越法坚定《史记》里原本就有《左丘明传》,因为聪明的司马迁决不会给读者留下那么多本不该发生的罗乱!现存的《史记》很可能就是司马迁《史记》的原样。譬如说司马迁并没特别看重左丘明,故而难以将其收入列传;譬如说司马迁本来就是公羊一派人,出于门第立场,理所当然地要将左丘明排斥在列传之外;再譬如,对左丘明只闻其名,而对其生平事略知之甚少,资料奇缺,所以难成列传,等等:都是《史记》里无《左丘明列传》的理由。这些理由能否立得住,是很值得探讨的。什么人有资格入《史记》列传?现在已经很难探得司马迁的选择标准了。但是我想,对司马迁写作影响最力的,或者说领起司马迁亦步亦趋的人,不能说不被司马迁所看重,进而入传的吧?先看如下资料:《史记·五帝本纪》: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曰: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於神运,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於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  《汉书·司马迁传》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之,上断唐尧,下讫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资料①②说的是司马迁在对《左氏春秋》、《国语》、《世本》深研博考之后,认定其极高历史信度,并以三部史作为基础成就《史记》著作。资料③是班固客观地评价《史记》与左丘明三部著作的关系,即没有《左氏》、《国语》与《世本》,也就没有《史记》里春秋以前的那段历史!司马迁已经将左丘明的著作视为《般若》大经了。《史记》继承《左传》编年叙事结构,创造“表”化编年叙事法,在表现形式上,史记则又将时间浓缩在紧凑的情节上。在史料的运用上,太史公几乎是照抄《左氏春秋》,只不过是改写成西汉语而已。如:第一组:   
《左氏春秋》庄公三十二年:初,公筑台临党氏,见孟任,从之。
,而以夫人言许之。割臂盟公,生子般焉。雩,讲于梁氏女,公子观之。圉人荦自墙外与之戏。子般怒,使鞭之。公曰:“不如杀之,是不可鞭。荦有力焉,能投盖于稷门。”《史记鲁周公世家》:初,庄公筑台临党氏,见孟女,说而爱之,许立为夫人,割臂以盟。孟女生子斑。斑长,说梁氏女,往观。圉人荦自墙外与梁氏女戏。斑怒,鞭荦。庄公闻之,曰:“荦有力焉,遂杀之,是未可鞭而置也。”这里出现一个问题,杜预与司马迁的理解不同。《左氏春秋》杜预注:“雩,祭天也。讲,肄也。梁氏,鲁大夫。女公子,子般妹。”而司马迁的理解则是:“讲,悦也。梁氏女,子斑意中人。”句读也不同:杜预在“讲于梁氏”为读,司马迁则在“说梁氏女”处为读。由此看来,太史公显然比杜预艺高一筹。然而,太史公与杜预也有平手之时,如:第二组:    《左氏春秋》昭公二十七年:吴公子光曰:“此时也,弗可失也。”告设诸曰:“上国有言曰:‘不索何获?’我,王嗣也,吾欲求之。事若克,季子虽至,不吾废也。”设诸曰:“王可弑也。母老子弱,是无若我何?”光曰:“我,尔身也。”夏四月,光伏甲于堀室而享王。王使甲坐于道及其门。门、阶、户、席,皆王亲也,夹之以铍。羞者献体改服于门外,执羞者坐行而入,执铍者夹承之,及体以相授也。光伪足疾,入于堀室。设诸置剑于鱼中以进,抽剑刺王,铍交于胸,遂弑王。阖庐以其子为卿。《史记·吴太伯世家》:於是吴公子光曰:“此时不可失也。”告专诸曰:“不索何获!我真王嗣,当立,吾欲求之。季子虽至,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公子将兵攻楚,楚绝其路。方今吴外困於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柰我何。”光曰:“我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而谒王僚饮。王僚使兵陈於道,自王宫至光之家,门、阶、户、席,皆王僚之亲也,人夹持铍。公子光详为足疾,入于窟室,使专诸置匕首於炙鱼之中以进食。手匕首刺王僚,铍交於匈,遂弑王僚。公子光竟立为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乃以专诸子为卿。《史记·剌客列传》:於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於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这里同样出现了杜预与司马迁对《左氏春秋》不同理解的问题。第一个分歧是“母老子弱,是无若我何”一句。杜预注:“犹言我无若是何,欲以老弱托光。”依杜预的理解,专诸是在说:“自己上有老母下有弱子,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就有杜预的“专诸想将老弱托付给公子光”的解释。公子光接下来说:“光之身,子之身也。”言外之意: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可见杜预的解释是何等地合情合理,顺情成章。而司马迁在此显然搞错了。他将“母老子弱,是无若我何”一句,理解为“王僚母老子弱……是无柰我何”。到《剌客列传》里又改为同义的“王僚母老子弱……是无如我何”,为了敷衍其说,太史公硬是将王僚母老子弱、内空外困拉扯进来,用以证明专诸不會出現什么問題。这当然不是左丘明的原意。第二个分歧是“王使甲坐于道及其门”一句。太史公两次将“坐”字改为“陈”字,成“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而杜预注道:“坐道边至光门。”“坐”字无解,而实有解。《左氏春秋》桓公十二年:“楚人坐其北门,而覆诸山下,大败之。”杜预注:“坐,犹守也。”杜预解为“守”,司马迁改为“陈”。两者虽各有千秋,但细较起来,还是杜预贴切得多。
这里并不在于评判司马迁与杜预谁个优劣,而旨在说明司马迁对左丘明的《左氏春秋》是何等在意!在意到对《左氏春秋》成段改写,《史记》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及《吴太伯世家》、《齐太公世家》、《鲁周公世家》、《燕召公世家》……等十二诸侯世家几乎就是《左氏春秋》、《国语》的翻刻,十二诸侯年更是直抄左丘明的《世本》。当然,太史公对上述史料大多读对了,但也有些读错了,无论对与错,都说明左丘明在太史公心中的声望并不亚于孔子多少,太史公对左丘明同样奉若圣明!鉴于此,说左丘明并未得到司马迁的尊崇而不得入《史记》列传,显然说不通。
现存《史记》无左丘明列传,难道是司马迁的自身门户成见所致?司马迁所处时代,是“公羊学”的显学与官学时代,董仲舒就是那个时代的学术象征。《史记·儒林列传》谈到董仲舒显盛时说道:董仲舒“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於舍园,其精如此。”在其《自序》与《儒林列传》等多处赞同并宣扬其“天人感应”、“三纲五常”与“阴阳五行”哲学与社会思想,对董仲舒的“公羊学说”更是赞叹有加,以为“汉兴于五世间,唯董仲舒名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史记·儒林列传》)非旦如此,司马迁又以董仲舒自我比况。如董仲舒有篇《士不遇赋》,其中写道:“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贞士耿介而自束虽日三省於吾身,繇怀进退之惟谷。”司马迁则跟进一篇《悲士不遇赋》,其中发挥道:“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足见太史公对公羊一派的顶礼,对董仲舒人生的膜拜,所以有理由说司马迁起码是半个“今文学派”。人在“今文一派”门里,“党同而伐异”,岂不是自然中事?
上述责难是不明汉初学术情况所致。我在前文已经说过,汉初学术虽然已有门类之分,但绝无门户之见。老“太史公学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杨何,习道论於黄子。”(《史记·太史公自序》)到司马迁一代更是学无常师、学无门第。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引同上),古文是什么?古文指的是周宣王时史籀所创的科斗文,“《苍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汉书·艺文志》》)而司马迁就师从古文大师孔安国“问故”。(《汉书·儒林传》)他的《史记》就是从古文经典里汲取写作素材的。由此可见司马迁又是半个“古文学派”。那么,司马迁是否骑墙了呢?回答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学术本无墙可骑。说左丘明因司马迁的门户之见而排斥左丘明在《史记》之外,同样说不通。现存《史记》无左丘明列传,是不是因为司马迁对左丘明知之甚少,或者根本无知,从而无从说起,故而省略左丘明之“传”呢?的确,从现有资料来看左丘明与孔子,两人的志趣与价值取向确有不同。孔子一心做官复礼,教授弟子、周游列国都是为着这个目标,所以孔子的名声特大。而左丘明则志在著作,弟子也少,是位默默修养的谦谦君子。时人不知,三百年后的司马迁当然难得一闻。《史记·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司马迁驻足齐鲁的时间不会太少,而鲁都、邹峄、蕃、薛、彭城又是孔子与左丘明行事的核心地区,在这里定然有着孔子与左丘明厚重的轶事传说,而这些厚重的轶事传说不能不重重敲击着司马迁的心灵,尤其是左丘明生前身后那座“君山大碑”,更是昭然其心。据《述征记》知,司马迁生活的西汉时期,君山也已名播于世。司马迁在鲁都“观孔子遗风”,所以我很怀疑司马迁在“戹困鄱、薛、彭城”其间不拜谒君山,不聆听“鲁君子”故乡口传!因为左丘明的史家之心与司马迁或许更贴近些。如果司马迁对左丘明陌生,从而少崇敬之心,“鲁君子”之名怎么会脱口而出于太史公!以上种种,我坚定地认为《史记》原本就有《左丘明列传》,可恨已经散失,散失在《史记》成书后不到百年之间!下面举几条《史记》散失的记述:    ①《汉书·司马迁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而十篇缺,有录无书。”(汉书·司马迁传)    ②唐颜师古引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师古曰:“序目本无《兵书》。张云亡失,此说非也。”刘举世曰:“兵书即律书,盖当时有耳。”(引同上)赵翼《二十二史答记》卷二:“然细按之,十篇之外,尚有少孙增入者。如《外戚世家》增尹邢二夫人相避不相见;及钩弋夫人生子,武帝将立为太子,而先赐钩弋死;又卫青本平阳公主骑奴,后贵为大将军,而平阳公主寡居,遂以青为夫等事;田仁传后增仁与任安皆由卫青舍人选入见帝,二人互相举荐,帝遂拔用之等事;又张苍、申屠嘉传后增记征和以后为相者,车千秋之外,有韦贤、魏相、丙吉、黄霸,皆宣帝时也,韦元成、匡衡,则元帝时也,此皆少孙别有传闻,缀于各传之后。----此少孙所补显然可见者也。”又按:“史公自叙十二本纪、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是史公已订成全书,其十篇之缺,乃后人所遗失,非史公未及成。而有待后人补之也。班固作迁传,但云十篇有录无书,而不言少孙所补。然班书内燕王旦等封策及平阳公主以卫青为夫等事,皆采少孙语入列传,则知少孙所补,久附《史记》并传矣。④崔适《史记探源》:“《史记》者,五经之橐,群史之领袖也。乃《汉书》已云其缺,于是续者纷起,见于本书者曰褚先生。见于七略者曰冯商,见于《后汉书班彪传》注及史通者有刘歆等十六人。”
今查,司马迁自汉武帝元封二年至征和二年,前后用十八年时间写就《史记》,其时是公元前90年。再查,褚少孙补写进《史记》的人物韦元成、匡衡,其下限则在元帝时,由此可以推断,褚少孙当生活在元帝、成帝之间,成帝最后一年是公元前7年,其时去《史记》写成也只有七八十年的时间。应该说,这七八十年间,正是中国经术史上门户、家法兴起之时,是眭孟及其弟子严彭祖、颜安乐继董仲舒公羊学说如日中天之时,其门第之兴盛、弟子之广延都是空前的。因此,左丘明的存在对公羊一派或许是一个威胁。
太史公《史记》成书后,“藏之名山,副在京师”,颜师古说:“藏于山者,备亡失也。”即使太史公防备于未然,但此后的七八十年间还是散失了十大整篇。至于除十整篇的其它篇内所失有多少,无人统计,也不可能统计得了。为什么?因为这之前谁也不知道篇内都写了些什么。譬如说左丘明的传记就附着在《孔子世家》里,再譬如左丘明传记合在《伯夷列传》之内等等,而恰恰是左丘明的那部分散失了,不然,《伯夷列传》为什么会那么单薄?再说,《史记》中缺了“左丘明列传”或许也正合公羊一派心怀。疑者会说,《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谈到百三十篇规划时根本就没涉及到“左丘明传”的内容。我的回答是:包括《太史公自序》在内的现存《史记》,早已不是司马迁的原浆《史记》了。清末有名的疑古派學者崔适曾统计,续《史记》者除褚少孙外另有十六人,这十六人中什么色人都有,所续也远远超出散失的十大篇。《太史公自序》中百三十篇规划文字因左丘明传的遗失而被后人修改过也未可知。所以,如依现存《史记》来定论司马迁的《史记》,那是很难圆通的。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因为什么原因左丘明被司马迁拒《史记》列传之外,就左丘明的历史贡献与地位,其英名仍然不会湮没!南宋杨万里曾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说:
古者有亡书而无亡言,南人之言孔子取之,夏谚之言晏子诵焉;而孔子非南人,晏子非夏人也。南北异地,夏周殊时,而其言犹传,未必垂之策书也,口传焉而已矣。故秦人之火能及漆简,而不能及伏生之口。(杨万里《独醒杂志序》)
现存的《史记》没有“左丘明列传”,但并不能说明司马迁的《史记里》没有“左丘明列传”。历史虽然“有亡书”的“左丘明列传”,但“无亡言”的“左丘明列传”却存在于每朝每代,只要翻检中国典籍,两千五百年来从未泯灭消亡过。 三 两千年来的选举题库先秦已经有官学与私学之分,我在前文已经有所述及。官学课程有《春秋》、《语》、《诗》、《世》、《礼》、《乐》、《处》、《志》、《训典》等(见《国语·楚语上》),不妨称之为“理科”,教育对象是公侯卿士子弟,是讲究如何作成功的统治者的。私学,如孔子,课程是《礼》、《乐》、《射》、《驭》、《书》、《数》,简称为六艺,不妨称之“工科”,对象为“有教无类”,培养目标是为统治者服务,为克己复礼服务。教育到了汉代,又成了维护“一统”的工具。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说辞,将课程精简到儒家经典范围之内(即儒家《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而《春秋》一经为公羊一派所把持,所以左丘明思想理念在这一时期的影响并不大。然而到西汉“成帝时,刘歆校秘书,见府中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时丞相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传。歆略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诂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释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和帝元兴十一年,郑兴父子及歆创通大义奏上,《左氏》始得立学,遂行於世。至章帝时,贾逵上《春秋大义》四十条,以抵《公羊》、《穀梁》,帝赐布五百匹。又与《左氏》作《长义》。至郑康成,箴《左氏膏肓》,发《公羊墨守》,起《穀梁废疾》。自此以后,二传遂微,《左氏》学显矣。”(引见《十三经注疏·春秋序疏》)何休将“公羊派”的消微归罪于“治古学贵文章”的“俗儒”;康有为也跟着随声附合,说:“至于汉末乱起,相斫之书以实事而益盛,武夫若关羽、吕蒙之属莫不熟习。孔子改制之学既为非常异义,《公》、《谷》事辞不丰,于是式微,下至六朝,《左传》一统,《隋志》、《释文》叹《公》、《糓》之垂绝矣。唐世经学更变,并束《三传》,而世尚辞章,《左氏传》实大行也。”(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卷三上)殊不知“《左氏传》实大行也”除了左丘明精密灵透的辞章魅力外,更在于它跨越无尽历史沧桑、深触人生之路的心灵感叹。《左氏春秋》被收为官学是在东汉和帝时,去今已近两千年,在这两千年里,左丘明透过他的著作开始触动社会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科举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吏的制度,也是中国古代一项重要政治制度。用什么课题与什么内容为标准来选拔官吏,直接影响着国家的前途、命运与文化走向。科举制度确立之前,《左氏春秋》作为“明经”内容之一。明经,就是通晓儒家经典。东汉桓帝时有四第取士的诏书,凡在太学学习两年的学生均可参加通经考试,通经者皆可补官;灵帝有诏令,凡通(古文)《尚书》、《毛诗》、《左传》者皆任为郎;明经的上一级学位是博士,最高的学位则是通五经,称为“五经博士”,“五经博士”自然所得到官职也就愈高。凡取得博士学衔者也就进入了升迁的快车道,如韦贤、韦玄成父子以明经先后官至丞相。到了隋、唐,科举制度确立之后,《左氏春秋》更是强有力地冲入国家考试中心,左丘明不仅坐上了“瑕丘伯”、“中都伯”宝座,其《左氏春秋》也成为历代科举题库中炙手可热的重要内容。如唐代的“明经”一科,“经”是分大、中、小三个等级的,《春秋左氏传》、《礼记》称“大经”,位在《诗》、《周礼》、《仪礼》三个“中经”之前,足见其权重!考试形式有帖经、墨义、时务笔策与口策及杂文。帖经,即默写经文;墨义,即解释经文;时务笔策就是经文经义在现实中的应用。杂文,就是作文,考查写作及对经文的发挥能力;大多是命题作文或给材料作文,文体要求不严格,多为铭、箴、策等。优劣评判标准如晋朝陆机所写:“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陆机《文赋》)以上说的是“明经科”,其实“进士科”也有相同的内容与形式。其后的宋、元、明、清诸代,其科举内容与形式虽有不尽相同的改革与变化,但《左氏春秋》在历代科举中仍然十分吃重!左丘明的历史观、人生观、价值观、人格魅力就是这样浸渍着一代又一代华夏士人,感染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由于《左氏春秋》在科举中的特殊重要地位,考试内容与考试形式历代相因,积久而大备,这就为如同今日高考的“模拟试题”与“百分作文”提供了可能。一时间“教诸生课试之所作”、“学文课试之程”(清张文炳《东莱博议序》)纷至踏来。其中最为给力的则属南宋吕祖谦的《东莱博议》,又称《左氏博议》。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生于婺州(浙江金华)与友朱熹、张栻同尊为“东南三贤”。《东莱博议》是吕祖谦“教诸生课试之所作”,也就是科举模拟之作。全书选《左氏春秋》文66段,发明连类,议论透达,极具科举之功。现抄录一篇如下。曹刿谏观社《左氏春秋》庄公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夏,公如齐观社,非礼也。曹刿谏曰:“不可。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以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不然。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
博议:春秋之时,王纲解纽,周官三百六十咸旷其职,惟史官不失其守耳。曹刿谏庄公曰:“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当是时,人君之言动,史官未有不书者。为君者视以为当然而不怒,为史者视以为当然而不疑,此三代之遗直也。其后管仲之戒齐桓也,曰:“作而不记,非盛德也。”管仲之所言虽是,而已开作而不记之端也。又其后,周王之私犒晋使也,曰:“非礼也,勿籍。”周王之所举已非,而且显然戒史官以勿籍矣。然一时之史官世守其职,公议虽废于上,而犹明于下。以崔杼之弑齐君,史官直书其恶,杀三人而书者踵至。身可杀而笔不可夺,钺有敝,笔锋益强。威加一国,而莫能增损汗简之半辞,终使君臣之分、天高地下,再明于世,是果谁之功哉!呜呼!文、武、周公之泽既竭,仲尼之圣未生,是数百年间中国所以不沦丧者,皆史官扶持之力也!昧谷饯日之后,日之前,暮夜晦冥,群慝作,无烛以代明,则天下之目瞽矣。春秋之时,非有史官司公议于其间,则胥戕胥虐人之类已灭,岂能复得仲尼之出乎?史官非特有功于仲尼之未出也。使其阿谀畏怯,君举不书,简编失实,无所考信,则仲尼虽欲作《春秋》以示万世,将何所据乎?无车则造父不能御,无弓则后羿不能射,无城则墨翟不能守。大矣哉,史官之功也!左丘明借曹刿之口抒发了自己作为史家的历史正义感与社会责任心。而吕祖谦之文接过曹刿话题,硬是生发开去,抑扬唱叹、有送有控,最后归结到“中国所以不沦丧者,皆史官扶持之力也”。这种对《左氏春秋》深度开发的科举范文,这种对左丘明思想、理念深层次认识与绍介的考题,大大加重了左丘明垂世权重。吕祖谦的《东莱博议》是“指导教师”撰写的“科举模拟作文”,宋人魏天应的《论学绳尺》则是如今人所说的“百分作文”。全书扬扬洒洒五六十万字,全是场屋(考场)应试生员之作。书前有论诀一卷,可称为作文指导;下面是七十八种文章结构方式与构文方法;每篇文章先给出材料作文的材料(称出处),其次归纳中心思想;最后是阅卷人给出的评语。以应试者罗志道的场屋作文为例:
命题范围:《易》、《象》、《春秋》、《周礼》如何
出处(给出材料):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左氏春秋》昭公二年。材料有省略)
立说(中心思想):谓国以礼而立,礼以书而传天下。不可一国无礼,则亦不可一国无书。有如《易》、《象》足以探《周礼》之原,《春秋》足以志《周礼》之变。鲁而有是书,此固韩宣子幸其《周礼》之尽鲁。然列国皆周之臣子,今宣子之聘自鲁而齐,自齐而卫,而是书独于乎见,而他国咸无焉。书亡,而礼与之俱亡。君子安得不为世道惜乎!

批云(阅卷批语):立说既高,遣文警策,有一唱三叹之味。当是老手。

正文:论曰,因书而知王制而之仅存,固可为世道幸,亦可为世道惜……
以上是古代科举题库中事涉左丘明内容的两例。唐刘知几说:“史者固当以好善为主,嫉恶为次。若司马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自兹已降,吾未之见。(《史通·杂识十条》)鲁君子左丘明就是凭着他的“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不掩恶,不虚美”“君子之史”(皆《史通》语)的史识与史德,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科举士子仍至整个社会!


中华民族的史魂
历史是什么?历史是“生人之耳目”(《史通》卷十二),历史是“开后进之蒙蔽,广来者之耳目”。(同上卷十七)。 “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知今,不可口传,必凭诸史。”唐韩愈《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阙之哉!”《史通》卷十三历史,与国可资治,与已可龟鉴。
我在一篇短文中曾提出左丘明是中华民族的史魂。什么是“魂”?最古老的解释来自郑子产,他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左氏春秋》昭公七年)杜预注:“魄,形也。”孔颖达疏曰:“人之生也,始变化为形,形之灵者,名之曰魄也。既生魄矣,魄内自有阳气。气之神者,名之曰魂也。”刘炫云:“人之受生,形必有气,气形相合,义无先后。而此云‘始化曰魄’,‘阳曰魂’,是则先形而后气,先魄而后魂。”注1)对人来说,魂是心理的。表现在史作上,它的叙事、议论、结构、笔法,就是形体、气质,是史作的魄;而透过史作本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史学家的精神,即古人盛赞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注2)则是史作的神明,是史家的魂灵。说左丘明是中华民族的史魂,是说他开创了中华文明史作之路。两千五百多年过去了,在左丘明的光照下,衍生连绵,代有佳篇。从《史记》到《清史稿》一类列朝相袭的纪传体,到正、续《通鉴》一类贯通古今的编年体;从事类编纂的纪事本末体,到“十通”、“会要”一类记载制度的典章体等;更有从理论与方法上着重阐述史书编纂与体裁、体例等得失的专著,如唐人刘知几的《史通》、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使得史学自学地“述往事,思来者,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为己任(《史记·太史公自序》),从而将历史、现实与未来串连一气,为后来者提供经验教训。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称《左传》是“商周以来史界之革命”。(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这场革命,开创了中华史学之路:辞宗丘明,万古魂动。左丘明也因之成为中华史学的初祖。
左丘明是我国史学的初祖。那么左丘明之前就没史作了?有。章太炎先生说:“‘六经皆史也’,这句话详细考察起来,实在很不错。在六经里面,《尚书》与《春秋》都是记事的典籍,我们当然可以说他是史。《诗经》大半部是为国事而作,(国风是歌咏各国的事,《雅》、《颂》是讽咏王室的),像歌谣一般的,夹入很少,也可以说是史。《礼经》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周礼》载官制,《仪礼》载仪注),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乐经》虽是失去,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状。只有《易经》一书,看起来和史没关,但实际上却也是史。太史公说:‘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以至隐。引申他的意思,可以说《春秋》是胪列事实,中寓褒贬之意;《易经》却和近代‘社会学’一般,一方面考察古来的事迹,得着些原则,拿这些原则推测现在和将来。简单说来,《春秋》是显明的史,《易经》是蕴着史的精华的。因此可见《六经》无一非史……”(章太炎《国学概论》)。虽然“《六经》无一非史”,但人们对他推尊过甚,他们还是走上近于宗教的经的道路上了。以《书经》为例,虽然记有不少上古人事言语,但那只是史学的怀胎时期,还没成“史形”,称不起严格意义的史学。
《书》(注3)。《书》又称为《尚书》、《书经》。孔安国曰:“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尚书璇玑钤》曰:“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节度,如天行也。”王肃曰:“上所言,下为史所书,故曰《尚书》也。”(语见刘知几《史通·内篇·六家第一》)“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至如《尧》、《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贡》一篇,唯言地理,《洪范》总述灾祥,《顾命》都陈丧礼,兹亦为例不纯者也。”(引同上)可知它只是多文体、多门类、多功用、多人撰写的文件汇编,其中《尧》、《舜》二典虽然“直序人事”,但与史记诸元素差缺甚多,不可称为真正史作。
献疑者道:华夏史作发韧于孔子《春秋》,换言之,华夏史作的初祖应该是孔子《春秋》,而非左丘明之《左氏春秋》。这里牵涉到孔子《春秋》写作在前,还是左丘明《左氏春秋》写作在前;孔子《春秋》与左丘明《左氏春秋》的规格、性质等问题。
其一、左丘明《左氏春秋》写作起笔在孔子《春秋》之前,收笔于孔子《春秋》之后。证据另有《左氏春秋》引《诗》。《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於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说的是孔子之前本来有《诗》三千馀篇,经孔子之手,将不合于孔子礼乐观的那些统统删除掉,最后只剩三百零五篇,这就是《诗》学史上有名的孔子“删诗”说,(注4)那么孔子是在什么时间删诗的呢?《史记·孔子世家》还有另一段话:“孔子语鲁大师:‘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注5)孔子自卫返鲁,这一年孔子六十八岁(前484年),也就是在孔子死前六年才开始删订《诗》、《乐》。这里的 “鲁大师”是谁?何宴曰:“大师,乐官名也。”(见《孔子世家》集解)虽然乐官有称大师一说,但我很怀疑一贯谦谦如、逊逊如的孔子在乐官面前能说出班门弄斧那样的话来。“大师”(“大”与“太”古来通用),应该是“太史”之误,即孔子与鲁太史左丘明同观鲁史时的对话。如果此论不虚,那就足证左丘明的《左氏春秋》起笔于孔子“删诗”之前,因为《左氏春秋》中留有不少孔子“删诗”之前的逸《诗》诗句。据统计《左氏春秋》所引《诗》句共二百一十七条,左丘明自引或借孔子、君子之口引用《诗》句计有四十八条之多,这四十八条中就有部分被孔子删除的逸诗。如:
①《左氏春秋》成公九年:君子曰:“恃陋而不备,罪之大者也;备豫不虞,善之大者也。莒恃其陋,而不修城郭,浃辰之间,而楚克其三都,无备也夫!《诗》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匮。’言备之不可以已也。”
②襄公五年:楚人讨陈叛故,曰:“由令尹子辛实侵欲焉。”乃杀之。书曰:“楚杀其大夫公子壬夫。”贪也。君子谓:“楚共王于是不刑。《诗》曰:‘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事不令,集人来定。’己则无信,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夏书》曰:‘成允成功。’”
③襄公三十年君子曰:“信其不可不慎乎!澶渊之会,卿不书,不信也夫!诸侯之上卿,会而不信,宠名皆弃,不信之不可也如是!《诗》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信之谓也。又曰:‘淑慎尔止,无载尔伪。’不信之谓也。”书曰“某人某人会于澶渊,宋灾故。”尤之也。不书鲁大夫,讳之也。
而列国公卿自引诗共一百零一条,其中孔子删除的就有五条之多。如:
庄公二十二年:齐侯使敬仲为卿。辞曰:“羁旅之臣,幸若获宥,及于宽政,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君之惠也,所获多矣。敢辱高位,以速官谤。请以死告。《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
②襄公八年:楚子囊伐郑,讨其侵蔡也。子驷、子国、子耳欲从楚,子孔、子、子展欲待晋。子驷曰:“《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兆云询多,职竞作罗。’谋之多族,民之多违,事滋无成。
③昭公四年:郑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吾不迁矣。
④昭公十二年: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⑤昭公二十六年: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只取诬焉。……君无违德,方国将至,何患于彗?《诗》曰:‘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
此外,列国公卿所引及宴享所赋之诗,更多的被排斥在《诗》三百零五篇之外。正因为《左氏春秋》保留了大量的《诗》三百零五篇之外的逸诗,这就为断定《左氏春秋》起笔在孔子“删诗”之前提供了充足理由;因为《左氏春秋》起笔在孔子“删诗”之前,那么更有理由说《左氏春秋》起笔在孔子“笔削”鲁国史记之前。依历代成法,同一创意作品,早者为创,后者为从。鉴于此,说《左氏春秋》是中华史作初祖并不为错。况且孔子《春秋》与左丘明《左氏春秋》又有许多本质差别呢?
其二、说老实话,孔子《春秋》与左丘明《左氏春秋》两者是不堪比例的。 在书的性质上,两者就有两千多年的争论:公羊一派认定孔子《春秋》为政书。于是赋于它一大堆“微言大义”,什么“黜周王鲁”、什么“孔子当新王”等等,将孔子《春秋》作为他们实现“改制”抱负的宣言。这就从一个侧面说明《春秋》实为一个政治家的眼光与标准“笔削”鲁史之作。 取材范围悬殊。孔子《春秋》只取材于鲁史《春秋》,用“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以上为《史通》之语)是“笔削”鲁史《春秋》而成的讲课提纲。赵翼说得更为轻巧,他说:“孔子特酌易数字,以寓褒贬耳。”(《陔馀丛考》卷二)《春秋》全书一万六千六百余字,分配到二百四十二年,每年只有三十九个半字;左丘明《左氏春秋》取材不限于鲁史春秋。刘知几说:“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史通·内篇·采撰》)全书据清人钱聚仁根据“乾隆石经”统计多达十九万九千字,平均每年则八百二十六字多。如此悬殊的字数差距,极大地提升了《左氏春秋》在史学上的地位。
《公羊传》、《谷梁传》与《左氏春秋》相较同样不可语于同日。刘知几说《左氏》相对《公羊》与《谷梁》有三长:
《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于仲尼。丘明之《传》,所有笔削及发凡例,皆得周典,传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书,著将来之法。其长一也。又案哀三年,鲁司铎火,南宫敬叔命周人出御书,子服、景伯命宰人出礼书,其时于鲁文籍最备。丘明既躬为太史,博总群书,至如杌、纪年之流,《郑书》、《晋志》之类,凡此诸籍,莫不毕睹。其《传》广包它国,每事皆详。其长二也。《论语》子曰:“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夫以同圣之才,而膺授《经》之,加以达者七十,弟子三千,远自四方,同在一国,于是上询夫子,下访其徒,凡所所摭,实广闻见。其长三也。
而《公羊》、《谷梁》相对于《左氏》则有五短:

如谷梁、公羊者,生于异国,长自后来,语地则与鲁产相违,论时则与宣尼不接。安得以传闻之说,与亲见者争先者乎?譬犹近世,汉之太史,晋之著作,撰成国典,时号正书。既而《先贤》、《耆旧》、《语林》、《世说》,竞造异端,强书它事。夫以传自委巷,而将班、马抗衡;访诸古老,而与干、孙并列。斯则难矣。彼二《传》之方《左氏》,亦奚异于此哉?其短一也。《左氏》述臧哀伯谏桓纳鼎,周内史美其谠言;王子朝告于诸侯,闵马父嘉其辨说。凡如此类,其数实多。斯盖当时发言,形于翰墨;立名不朽,播于他邦。而丘明仍其本语,就加编次。亦犹近代《史记》载乐毅、李斯之文语,《汉书》录晁错、贾生之笔。寻其实也,岂是子长稿削,孟坚雌黄所构者哉?观二《传》所载。有异于此。其录人言也,语乃龃龉文皆琐碎。夫如是者何哉?盖彼得史官之简书,此传流俗之口说,故使隆促各异,丰俭不同。其短二也。寻《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浅,谅非经营草创,出自一时,琢磨润色,独成一手。斯盖当时国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编而次之,配《经》称《传》而已也。如二《传》者,记言载事,失彼菁华;寻源讨本,取诸胸臆。夫自我作故,无所准绳,故理甚迂僻,言多鄙野,比诸《左氏》不可同年。其短三也。案二《传》虽以释《经》为主,其缺漏不可殚论。如《经》云:“楚子麇卒”而《左传》云:公子围所杀。及公、谷作《传》,重述《经》文,无所发明,依违而已。其短四也。《汉书》载成方遂诈称戾太子,至于阙下。隽不疑曰:昔卫蒯聩得罪于先君,将入国,太子辄拒而不纳,《春秋》是之。遂命执以属吏。霍光由是始重儒学。案隽生所引,乃《公羊》正文。如《论语》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夫子不为也。何则?父子争国,枭獍为曹,礼法不容,名教同嫉。而《公羊》释义,反以卫辄为贤,是违父子之教,失圣人之旨,奖进恶徒,疑误后学。其短五也。若以彼三长,校兹五短,胜负之理,断然可知。(《史通·外篇·申左》)
以上是刘知几从解“经”角度对《三传》的比较,如果从“史”的角度比较,他说:“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史通》卷七)《公羊》与《谷梁》无文可谈。“胜负之理,岂不更为断然可知乎!”
其三、《左氏春秋》完成了记事、记言、史论的编年体创造。《左氏春秋》与《春秋》虽然都是以年、月、日为序排事,记事,但《左氏春秋》所排之事却更为首尾相接,有始有终;《左氏春秋》与《尚书》虽然都有人物的言论,但《左氏春秋》之言都是在具体事件中所发,是为事件的真实、生动,是为事理、情理及人物心理的不得不发。左丘明将此前的“言经”“事经”(注6)创造性结合在一起。尤其是在叙述一段史实之后,通过“君子曰”来印证作者对该事的观点和评论,更是垂范后世,成为中国古代史书的经久传统。这种叙事、记言、论史的结合,是编年体史书的创造性改进,是编年体史书体例成熟的标志。刘勰说:孔子“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存亡,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刘勰《文心周龙·史传》)章太炎则说:“孔子之修《春秋》,殆如今大理院判案,不问当事者事实,但据下级法庭所叙,正其判断之合法与否而已。”孔子是在因袭鲁史《春秋》,而且只是简约成鲁史提纲;而左丘明则是在“创”,创造一种上下千年、事及天下的编年与记传互为表里的史记体裁。孔子《春秋》结构简单;左丘明的《左氏春秋》则结构复杂。《左氏春秋》奋力将事件的时间、地点、视角、意象、评点等多角度、全方位地再造出来;记言与记事和谐均衡,文本与故事服贴对称,事实与连类渗透融洽:凡此,使《左氏春秋》显得极为厚重而又活分盎然。《左氏春秋》代表了先秦编年体史学的最高成就。它一改《春秋》流水账式的记史方法,代之以有系统、有组织的史书编纂法则,为后世的史学奠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四、《論語》上不及三皇(伏羲、神农、黄帝),《春秋》上不及三代(尧、舜、禹)而左丘明《左氏春秋》上及三皇。如:
①昭公十七年: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
②哀公九年: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



③僖公二十五年: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对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
又及三代,如:
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
文公十八年: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
③襄公二十一年: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无怨色。
这些珍贵的上古史料不是硬贴上去的,而是事理、情理对话的必然。然而就是这样的看似自然而然的史料扩展,却将本来二百四十多年的春秋史置于二千五百多年的更大历史背景之中,这是何等伟大的气魄、又是何等伟大的创造!由于有此伟大创造,所以《左氏春秋》就成为研究上古至春秋时期历史的唯一重要文献。它补充并极大丰富了孔子《春秋》的内容,所记不再是鲁国一国的史实,而更放眼于各国、天下历史;所记不只是诸侯国之间错综复杂的角逐,社会内部的变革及其趋向等政治大事,而且还将笔触伸进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聘问﹑会盟﹑征伐﹑搜狩﹑城筑﹑婚丧﹑篡弒﹑族灭﹑出亡,乃至商贾﹑卜者﹑刺客﹑乐师﹑妾媵﹑百工﹑皂隶等各个阶层;所记不只是人事,还包括天文、地理、岁时、星相;所记不限于春秋时史实,而且还援引许多古代史实;史料的信实,与《诗》、《书》互为发明并得到考古发掘的印证。这就使得《左氏春秋》成为大时空、大立体的大历史。从而使《左氏春秋》赢得极高的史学价值。对此,刘勰赞道:“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总。”(《文心雕龙·史传》)
其五、《左氏春秋》完成了实事求是、秉笔直书的史学基本大法。史作的灵魂在实事求是,史作的大法是秉笔直书。“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刘知几《史通·外篇·杂说下》)“史有固当以好善主,嫉恶为次。若司马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自兹以降,吾未之见也。”(引同上)在刘知几心中,左丘明是最完美的善恶尺度把持者,是秉笔直书的模范执行者,加上恰到火候的文笔,左丘明之外,中国再无第二人。
“史之好善者”不难,难的是“史之嫉恶者”。“直书,见仇贵族。人之情也,能无畏乎?”(《史通·外篇·忤时》)弄不好,要赔上身家性命。晋董狐、齐南史,是历史上出了名的两个直笔例子。第一个故事出在《左氏春秋》襄公二十五年:齐庄公与大臣崔杼因争夺美人而起事端,崔杼于是弑庄公,立景公,自任齐相。“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为争得“崔杼弑其君”的史实,史官们可谓前赴后继。在明知失去四条生命的情况下,南史氏身膏斧、视死如归,毅然抱“崔杼弑其君”的书简前往。第二个故事出在《左氏春秋》宣公二年。节录如下: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肠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犹不改。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孤,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定赵盾“弑君”的理由,一、赵盾是正卿,负有规谏灵公改过的责任;二、赵盾并未逃出晋国的疆界,与灵公君臣关系仍未断绝;注7三、没有讨伐赵穿的逆行,反而复出为伙。以上两个“直书”例子,很有些象现今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前者是直接杀人,后者是职务过失杀人。史官如同大法官,面对生杀在握的权贵,敢不敢落下历史真实的一笔,是衡量其史德高下的唯一标准。左丘明在其《左氏春秋》中对每个事件总是给出有始有终的交待、合乎当时情理的解释,有时不惜花大量笔墨交待事件的因果,将事件还原到真实可靠的原始状态。下面是《左氏春秋》中崔杼弑君之原文:
齐棠公之妻,东郭偃之姊也。东郭偃臣崔武子。棠公死,偃御武子以吊焉。见棠姜而美之,使偃取之。偃曰:“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武子筮之,遇《困》之《大过》。史皆曰:“吉。”示陈文子,文子曰:“夫从风,风陨妻,不可娶也。且其《繇》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困于石,往不济也。据于蒺藜,所恃伤也。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无所归也。”崔子曰:“嫠也,何害?先夫当之矣。”遂取之。
庄公通焉,骤如崔氏。以崔子之冠赐人,侍者曰:“不可。”公曰:“不为崔子,其无冠乎?”崔子因是又以其间伐晋也,曰:“晋必将报。”欲弑公以说于晋,而不获间。公鞭侍人贾举而又近之,乃为崔子间公。
夏五月,莒为且于之役故,莒子朝于齐。甲戌,飨诸北郭。崔子称疾,不视事。乙亥,公问崔子,遂从姜氏。姜入于室,与崔子自侧户出。公拊楹而歌。侍人贾举止众从者而入,闭门。甲兴,公登台而请,弗许;请盟,弗许;请自刃于庙,勿许。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听命。近于公宫,陪臣干掫有淫者,不知二命。”公逾墙。又射之,中股,反队,遂弑之。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皆死。祝佗父祭于高唐,至,复命。不说弁而死于崔氏。申蒯侍渔者,退,谓其宰曰:“尔以帑免,我将死。”其宰曰:“免,是反子之义也。”与之皆死。崔氏杀融蔑于平阴。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卢蒲癸奔晋,王何奔莒。
叔孙宣伯之在齐也,叔孙还纳其女于灵公。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辛巳,公与大夫及莒子盟。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这是一段极其生动且又极具感染力的前因后果的记叙,左丘明起用正叙、原叙、逆叙、插叙、对叙等多种叙事手段,一次次地转换事件的场次,将杀机一步步推向临界点,最终完成左丘明预期的表达效果。清代史评大家章学诚说:“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刘大槐也说:“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显出也,故即事以寓情。”(刘大槐《论文偶记》)
实事求是与秉笔直书并不就是依葫芦画瓢,无动于衷,史家已经将自己的褒贬爱憎、思想观念融入叙史、为文、说理、表情之中。有时将自己的看法干脆借助历史人物之口倾注出来。读文如读人,该事件中晏婴所行、所言,就很能看出左丘明自己对事件的态度:①事件的因由:庄公被弑,咎由自取。(“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②事件的性质:崔杼弑君是窝里斗,他人大可不必插手。(“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③对事件的态度:君为轻,国家、社稷高于一切。(“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④而对齐国太史兄弟及南史氏虽然着笔不多,但着意却十分浓重,简短的“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一段文字,大有“崔杼弑君”如不落笔,则死不甘休的气魄。从而寄托着左丘明对实事求是精神的无比崇尚。
“《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因此,《春秋》最为抢眼的莫过于纂弑之事。赵盾不讨贼,许止不尝药,(注8皆书之“弑君”。但同一事件孔子《春秋》与左丘明《左氏春秋》也有不同的记载。如:
《春秋》昭公元年:“冬十有一月己酉,楚子麇卒。公子比出奔晋。”
《左氏春秋》昭公元年:冬,楚公子围将聘于郑,伍举为介。未出竟,闻王有疾而还。伍举遂聘。十一月己酉,公子围至,入问王疾,缢而弑之。遂杀其二子幕及平夏。右尹子干出奔晋。宫厩尹子皙出奔郑。杀大宰伯州犁于郏。葬王于郏,谓之郏敖。使赴于郑,伍举问应为后之辞焉。对曰:“寡大夫围。”伍举更之曰:“共王之子围为长。”
楚王麇共在位四年,死后葬于郏,其时无谥,所以称其为郏敖(敖,郑玄以为部落首长之意)。孔子说郏敖属于正常死亡,此说来自鲁史《春秋》,鲁史《春秋》则来自楚国的赴告(春秋时诸侯间喜丧禍福的互相通报),因为继承王位的公子围不可能将真相赴告各诸侯国!而左丘明的信息来源却不只拘泥于各国的赴告,取材范围还包括王室档案,鲁史策书,诸侯国史等。因为他是鲁国太史,定然与外国史臣及其他外交人员来往频繁,消息源必然广博。由此推之,《左氏春秋》的信度要高于《春秋》。这样的例子还可举出一些,如,
《春秋》昭公十三年:夏四月,楚公子比自晋归于楚,杀其君虔于乾溪。
《左氏春秋》昭公十三年:楚公子比、公子黑肱、公子弃疾、蔓成然、蔡朝吴帅陈、蔡、不羹、许、叶之师,因四族之徒,以入楚。……夏五月癸亥,王缢于芋尹申亥氏。申亥以其二女殉而葬之。
此前,孔子将亲手杀死王麇的楚公子围脱了弑君之罪,又将本来是楚灵王自缢而强说是被公子比所弑;幸亏有左丘明的订正,不然,其罪名不知要背负几代几世。
其六、《左氏春秋》标志史家语言与表达方式的成熟,为后世史家奠定了书写大法。语言是思维的载体,思维方式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也不同。先秦时已经完善的表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老子》、《论语》系统的表达方式,其特点是先将事物提炼成概念,再运用这些概念进行是非美丑比较判断,最后用写作者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种表达方式,不妨称之为《老子》、《论语》表达方式,语言可称之为思想家语言;一种是《左氏春秋》系统的表达方式,其特点是叙事,交待事件的原委,活化人物的言行,寓史义于叙述之中,通过历史人物的言行,作为自己思想观念得以成立的根据,这种表达方式,不妨称之为《左氏春秋》表达方式,语言可称之为历史家的语言。一段约一千字的“崔杼弑君”记叙,足显《左氏春秋》表达方式与历史家语言魅力。而孔子《春秋》对此却只有十馀字(“夏五月乙亥,齐崔杼弑其君光。”),提纲则可,视之为“史”,那是当不起的。
《左氏春秋》内容是史,性质也是史,而史以事为主,事则以人为本;无人则无事,无事则无史。事要记,人要写。这些,在左丘明之前,如《书》中所见,也还处于原始状态,充其量是记与写的萌芽,到了左丘明才真正成熟起来。对此清人刘熙载有中肯的评价,他说:“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又说:“刘知几《史通》谓《左传》‘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余谓百世史家,类不出乎此法。《后汉书》称荀悦《汉纪》‘辞约事详’,《新唐书》‘文省事增’为尚,其知之矣。”(刘熙载《艺概·文概》)
左丘明确立的史家语言与表达方式包含叙事方式(如正叙、追叙、插叙等)、记言中的拟言与代言、文章与修辞、历史真实与想象等,使得史作辞采异常丰美,描写特别入神。如“崔杼弑君”中晏子如疯如颠的一段描写,其貌、其神、其情、其意跃然纸上。晏子的话,说到底也是左丘明想说的话,即左丘明借晏子的口说明“崔杼弑君”的性质与态度,对此不防称之为“代言”。尤其《左氏春秋》中大量人格化的对话,这些对话对事件的所以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譬如“崔杼弑君”中一段:“以崔子之冠赐人,侍者曰:‘不可。’公曰:‘不为崔子,其无冠乎?’(庄公在说:“不拿崔杼的,难道就没帽子了?”意思是,用谁的都一样。)夺崔杼的女人,又将崔杼帽子赠人,在崔杼看来,真真是可忍,熟不可忍!崔杼弑齐庄公是在左丘明一百多年前的事,齐庄公的话,扩而大之,整个《左氏春秋》一些历史人物的对话,真的就是原话?回答当然是否定的。都是左丘明的模拟对话,不妨称之为“拟言”。这种拟言在左丘明之后的《史记》、《汉书》等一些誉高名显的史作中继承得十分老道。有些章节写得活龙活现。章太炎先生举《史记》的例子,他说:
《项羽本纪》记项羽垓下之败,真是活龙活现。大家看了,以为事实上未必如此,太史公并未眼见,也不过如《水浒传》里说武松、宋江、信手写去罢了。实则太史公作史择雅去疑,慎之又慎。(章太炎《国学概论》)
章太炎的结论是:“史书原多可疑的地方,但并非像小说那样的虚构。”而是史作家在史实的基础之上合情合理(道理、义理、事理、情理)的拟言。刘熙载在论及左、马高下时说:“左氏与史迁同一多爱,故于《六经》之旨均不无出入。若论不动声色,则左于马加一等矣。”,其“驰骋田猎,(更)令人心发狂。”(刘熙载《艺概·文概》)《左氏》森严,文赡义明,世代浑化,擅名千载。

  绵绵的左丘明“香火”


(一)战国至新莽《左氏》传承录
孔子、左丘明时代,官学与民学共存,孔子弟子三千,不受地域、国籍之限,加上孔子博学识多,且不论知名度与规模、门类都远胜官学。孔圣人的思想理念通过三千弟子及弟子的弟子流传于后世。而内敛,不事张扬的史学开山之祖左丘明老来深居君山之麓,鬐髦始有弟子,与孔门三千学承香火相较,真的不在话下。然而“左氏之学”却没有因此而泯灭,即使在后来经历多次炼狱之难,但“左学之学”依然似帆船之桅。
左丘明弟子中知名者有曾申,即孔子弟子曾参之子,曾申,字子西,已见拙作《左丘明行事考》,是左丘明最为年少的弟子。
吴起师承曾申。吴起约生于左丘明谢世之后八年(前440年),死于公元前381(依《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吴起曾先后在鲁国、魏国、楚国出仕将相,施展其卓越的政治与军事才能。由于《左氏春秋》对战争的描写出神入化,由于吴起在楚国当了近十年的相(《左氏春秋》对楚国叙述颇详),所以有人认定《左氏春秋》为吴起所作。(注9殊不知,吴起政治的、军事的才能皆得益于《左氏春秋》,而非作《左氏春秋》!
吴起将一生所学《左氏春秋》授于其子期。吴期,古籍无载,但由他将《左氏学》传授给楚人铎椒,而铎椒又身为楚王太傅,可知吴期已经入楚国国籍且地位崇高。
铎椒是吴期的弟子,熊姓。“《十二诸侯年表》云:‘铎椒为楚威王傅(威王元年去获麟一百四十二年),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微者,具体而微之谓,即抄撮是也。《左传》全文十七万字,合经文则十九万字,简编之繁重如此,观览不易,传布亦难矣。《汉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抑亦未尽之论,恐《左氏》之不显,正为简编繁重之故,此铎椒所以作《抄撮》也。”(章太炎《经学略说》)2008年7月,一位校友向清华大学捐赠了2388枚出土于古楚国的战国竹简(简称“清华简”),竹简上记录的“经、史”类书,世多未见。楚国并非当时的文化中心,《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使士亹做太子的老师,士亹向申叔时请教如何教导太子,申叔所列举的科目与这批书简都有照应。于是有人推断,这批书简很可能就是铎椒的私人藏书。铎椒既然是吴起之子的学生,他藏书中的儒家典籍,可能是间接继承了吴起的部分藏书,或者是抄录的副本。
虞卿是铎椒的弟子,邯郸人,姓虞名谁?不知。《史记·平原君虞卿》说:“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可见他嘴巴工夫之强。他长于战略谋划,在长平之战前主张联合楚魏迫秦媾和;解邯郸围后,力斥赵郝弟子等媚秦政策,主张联合齐、魏抵抗秦国。后因救魏齐而弃官抛禄离开赵国,终困于梁,遂发愤著书。著有《虞氏征传》、《虞氏春秋》十五篇、《抄撮》九卷。与铎椒《铎氏微》(亦即《抄撮》)成为撮录与铨释《左氏春秋》的最早之人。
荀卿是虞卿门人。荀卿名况,字卿,与虞卿同郡。游学于齐,“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最后死(前238年)葬于兰陵。
张苍师承荀卿。《史记·张丞相列传》说的就是这个张苍。张苍,阳武人,好书律历。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注10)。汉文帝四年,“丞相灌婴卒,张苍为丞相”。“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见《史记·张丞相列传》)张苍生于战国末年(前256年),死于汉景帝五年(前152年),活了104岁。作为《左氏春秋》传人,在《史记》等众多古籍中虽然看不到张苍对“左氏学”有什么发覆之功,但张苍却是开创汉代“左氏学”的第一人。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探讨:⑴ 已经秦火,《左氏春秋》却毫发无损,献出者就是《左氏春秋》的第七代传人张苍。这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前边的《著作考》中已经有所说明。原来秦的焚书诏令虽然极为严厉,但还没达到寸草根绝的地步。《诏书》也说得清楚:“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史记·秦始皇本纪》)盖《诗》、《书》所载,皆前代史迹,可作以古非今之资,《礼》、《乐》,都不甚相关。《春秋》事迹最近,最为所忌。但张苍其时是柱下方书,图书总管,故令张苍藏《左氏春秋》,所以全书无缺。况焚书的始作俑者李斯与张苍同出荀卿之门,两人当有师兄师弟之情吧?⑵《左氏春秋》是汉代最早出现的一部“古文经”书,这比那些出自“孔壁”或“山崖”的“古文经”,比口头授受的“今文经”书要早得多。为什么没能成为汉初的显学,而让口授的“公羊学”抢先了呢?原来汉初“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史记·儒林列传》在这种情势之下,张苍所学也只能扬之于律历之上,至于“左氏学”只好在私下传授,可称之为“潜经”。
自左丘明成《左氏春秋》到秦焚书之后的张苍,二百多年时间共有七代传承之人,这七代都是单传,或为将相,或为太傅。除口齿传播,也有著作流布,如铎椒的《铎氏微》和虞卿的《虞氏春秋》、《抄撮》。由于《左氏春秋》处于科斗文的书写状态,所以其影响不会太广。到了西汉,《汉书·儒林传》是这样说的:
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大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注11)谊为《左氏传》训故,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子长卿为荡阴令,授清河张禹长子。禹与萧望之同时为御史,数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书数以称说。后望之为太子太傅,荐禹于宣帝,征禹待诏,未及问,会疾死。授尹更始,更始传子咸及翟方进、胡常。常授黎阳贾护季君,哀帝时待诏为郎,授苍梧陈钦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至将军。而刘歆从尹咸及翟方进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贾护、刘歆。
上面一段文字,涉及到十六七个人。其中师承关系有清楚的;也有不清楚的,如张敞(注12)与刘公子,我们就难知他们师承为谁。说明此时的师承已经不再为单传了。
贾谊受业于张苍。贾谊(前200~前168年)洛阳人。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一年后,超迁至大中大夫。后遭群臣妒忌,多次遭贬,在任梁怀王太傅时,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 33岁忧伤而死(《史记》有《屈原贾生列传》)。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张苍于高后八年由淮南丞相入为御史大夫,明年而文帝即位,贾生受学于苍必在其时。高后八年为前180年,时贾谊二十一岁。《贾谊新书》引《左氏春秋》的地方很多,足证《左氏春秋》在其心目中的分量。刘歆在其《移书让太常博士》中说道:“《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於学官,为置博士。在朝之儒,唯贾生而已。”可知贾谊在西汉初期传播儒学的地位。贾谊是《左氏春秋》第八代传人,他的贡献在于他对《左氏春秋》训故,这就为《左氏春秋》的流布,扫清了语言文字的障碍。
贯公师承贾谊。“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贯公就是河间献王的《左氏春秋》博士。(《汉书·景十三王传》)
贯长卿师承其父贯公。贯长卿曾为荡阴令,为《左氏春秋》第十代传人。
张禹、长子氏同为贯长卿门人。长子氏不知为谁。张禹(?~前5年)
,字子文,祖籍河内轵(今河南济源),至禹父徙家莲勺(今陕西蒲城)。通经学,为博士。汉成帝时,任丞相,封安昌侯。
张禹授尹更始。尹更始,字翁君,汝南人,曾事千秋为郎中户将,习《谷梁》,为《谷梁》议郎。尹更始从张禹学《左氏春秋》是在他为谏大夫、长乐户将之时。他不只向多人传授《左氏》,且“取其变理合者以为章句”(《汉书·儒林传》,意思是将《谷梁》与《左氏春秋》契合的部分作为《左氏春秋》的章句),成为西汉时解《左氏春秋》的第二人。张禹另有一个不成弟子的弟子萧望之。那是张禹与萧望之同为御使时所授。
尹更始的门人很多,计有其子尹咸、翟方进、胡常。尹咸曾任大司农、丞相史。翟方进(前53年----前7年),字子威,上蔡人,官至丞相。胡常,清河人,官至青州刺史。胡常是翟方进师兄,两均为讲授博士,但其名望胡在翟下。胡常心害其能,常论议不右。方进知之,于是遣门下诸生至常所问大义疑难,常知方进之宗让于己,内心愧疚。其后,胡常在士大夫之间未尝不称赞翟方进,遂相亲友。翟方进后来任就兆尹,搏击豪强,京师畏之。时,胡常为青州刺史,闻之,与方进书曰:“窃闻政令甚明,为京兆能,则恐有所不宜。”翟方进心知所谓,其后少弛威严。
《左氏春秋》第十四代传人分两支:
一支是以胡常为师的传人贾护。贾护,字季君,黎阳(今浚县)人,主要活动在元帝之后,哀帝时曾待诏为郎。是《左氏春秋》传承史上重要传人之一。班固将贾护与刘歆树为西汉末“左氏学”的两杆大旗,说:“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贾护、刘歆。胡常的另一个弟子梁人萧秉,曾从胡常受《左传》,王莽时为讲学大夫。贾护弟子众多,其中有被誉岭南经学始祖的陈钦。陈钦,字子佚,苍梧(今广西梧州市)人。陈钦师从贾护学习《左氏春秋》,成为远近闻名的五经博士著有《陈氏春秋》。而陈钦的弟子则是“新朝”皇帝王莽,另一个弟子是其子陈元。从左丘明《左氏春秋》诞生经战国、秦、西汉、新,差不多五百年,经过十六代人传承,虽然没取得惊人的影响力,然而其传承的队伍还是不断壮大,由《左氏春秋》带来的社会与学术震动也接近期爆发了。
另一支是刘歆,从尹咸及翟方进那里受《左氏春秋》。刘歆(约前50年-23年),字子骏,汉高祖刘邦四弟楚元王刘交五世孙,宗正刘向之子。刘歆本来修“公羊学”,及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大好之。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刘歆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很有些今日在职研究生的味道。刘歆做的,第一,“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刘歆的《左氏春秋章句》早为佚书,虽然,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其他渠道知其大体。第二,《左氏春秋》经刘歆揭示与宣扬,引起社会震动;有刘歆甘冒罢官乃至生命危险的争斗,终于在平帝时使《左氏春秋》得立学宫。
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
⑴ “古今文”这个词在汉初,起码在司马迁成《史记》时就已经存在了。如“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史记·儒林列传》)什么是古今文?“因为《六经》遭秦火,秦代遗老就所能记忆的,用当代语言记出,称为今文;后来,从山崖屋壁发现古时原本,称为古文。”(章太炎《国学概论》)所以古今文,只为文字上差别。然而这两种情况在《左氏春秋》那里都不是(注13)。《左氏春秋》始终保持其原始状态。秦始皇有“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的法令,根据这一法令,《左氏春秋》在收入秦朝秘府之前应该誊写成李斯小篆才是;而北魏江式说:“北平侯张仓(苍)献《春秋左氏传》,书体与孔氏相类,即前代之古文矣。” (《江式传》)在我翻检过的古籍中也没有一家说西汉时的《左氏春秋》是“今文”的,这本古文《左氏春秋》直到刘歆为之《章句》以前,依然原貌被保存于中秘府“伏而未发”。那么,经刘歆《章句》之后的《左氏春秋》是否还是科斗古文的?古人虽然没说,但我敢大胆地推定:已经不是了,而是刘歆那个时代的隶书。
⑵ 刘歆《章句》,是以今文解古文。这在西汉是普遍现象,如孔安国就是以《今文尚书》来解《古文尚书》的。这不只是社会风尚,也是政治的需要。比如西汉《左氏》第一人的张苍,他所扬的也只是历算与五德说,与后来董仲舒阴阳五行那套同系二体。所以刘歆《章句》也不会脱离这个巢臼。举几个例子:

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李梅实”。
刘向以为周十二月,今十月也,李梅当剥落,今反华实,近草妖也。先华而后实,不书华,举重者也。阴成阳事,象臣颛君作威福。
董仲舒以为李梅实,臣下强也。记曰:“不当华而华,易大夫;不当实而实,易相室。”冬,水王,木相,故象大臣。
刘歆以为庶征皆以虫为孽,思心蠃虫孽也。李梅实,属草妖。

昭公二十五年“夏,有鹆来巢”。
刘歆以为,羽虫之孽‘其色黑,又黑祥也,视不明、听不聪之罚也。
刘向以为,有蜚有蜮不言来者,气所生,所谓眚也;鹆言来者,气所致,所谓祥也。鹆,夷狄穴藏之禽,来至中国,不穴而巢,阴居阳位,象季氏将逐昭公,去宫室而居外野也。
董仲舒指略同。

隐公五年“秋,螟”。董仲舒、刘向以为时公观渔于棠,贪利之应也。
刘歆以为又逆臧伯之谏,贪利区,以生裸虫之孽也。(以上)
由上可知,刘歆的《章句》与董仲舒、刘向两个今文家没有什么区别。由此可推,整个西汉,古文经与今文经除字体版本区别,其本质同样并无不同。刘歆争立古文而与其他今文经学家的斗争,不具有后人所概括的两派对立与学风对立的意义。今文经与古文经的对立与争斗,那是东汉以后的事。如今文经讲究“通经致用”,学经讲经,在于劝以官禄,有益于治,与仕途直接挂勾。古文经讲究“通经识古”,学经讲经,在于贯古知今,美恶足观,与圣人之道为伍。
西汉时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古今文两派对立与争斗,因为不少人一身两兼或多兼,史称“兼通”。如尹更始既为《谷梁》议郎,又为尹咸、翟方进、胡常教授《左氏春秋》;太傅萧望之既为公羊学弟子,又跟张禹学《左氏》;房凤、王龚不是《左氏》弟子,却与刘歆一起,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以至被罢官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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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8 19: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东汉《左氏》三部曲
《春秋》三传今古文在西汉的发生与发展,融合大于排斥。这种情况到了东汉,已经俏然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对《左氏春秋》研究的深入,东汉二百年里,《左氏》派与《公羊》派共发生三次大的争斗,致使《春秋》今古文家由相互排斥走向相攻若仇之路。
1 、似胜却输的郑范之争
西汉末年,虽经刘歆等人努力使《左氏春秋》争得立于学宫地位,但汉末忽忽,王莽的新朝也土崩迅速,因此到东汉之初,《左氏春秋》的地位仍然不见有稍长。虽然如此,但《左氏春秋》的知名度却非昔日。今人钱基博说:
东汉之初,左氏虽不立博士,然为当世贵重。执金吾,封雍妈侯上谷寇恂子翼、征西大将军,封阳夏侯颍川冯公孙,皆以名将学《左氏春秋》,然未名家。扶风孔奋君鱼,少从刘歆受《春秋左氏传》,称之。谓门人曰:“吾已从君鱼受道矣。”世祖即位,拜武都太守。奋以弟奇经明当仕,上病去官。奇博通经典,作《春秋左氏删》。而奋有子嘉,官至城门校尉,作《左氏说》,然父子兄弟以为家学,而未大显于世。(钱基博《经学通志》)
其时名显于世者是郑、贾、陈三家。郑兴,字少赣,两汉之际河南开封人。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天凤(王莽年号)中,将门人从刘歆讲正大义,歆美兴才,使撰条例、章句、传诂,及校《三统历》。“兴好古学,尤明《左氏》、《周官》,长于历数,自杜林、桓谭、卫宏之属,莫不斟酌焉。世言《左氏》者多祖于兴。”(《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郑兴传业于其子众。郑众(?——83),字仲师,(注14)年十二,从父受《左氏春秋》,精力于学,明《三统历》,作《春秋难记条例》,兼通《易》、《诗》,知名于世。作《春秋难记条例》《春秋删》,世言《左氏》者多祖兴父子。贾,指贾逵。贾逵(30--101),字景伯,扶风平陵人。九世祖就是文帝时为梁王太傅的贾谊。父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等,作《左氏条例》二十一篇。逵悉传父业,弱冠能诵《左氏传》及《五经》本文,以《大夏侯尚书》教授,虽为古学,兼通五家《穀梁》之说。自为儿童,常在太学,不通人间事。身长八尺二寸,诸儒为之语曰:“问事不休贾长头。”性恺悌,多智思,俶傥有大节。尤明《左氏传》、《国语》,为之《解诂》五十一篇,永平中,上疏献之。显宗重其书,写藏秘馆(注15)。由是《左氏》有郑、贾之学。陈,是前面提到的陈钦,王莽《左氏春秋》学的老师。陈钦的老师是贾护,与刘歆同为十四代传人。陈钦是刘歆晚一代的《左氏》名家。子元,字长孙,少传父业,为之训诂,锐精覃思,至不与乡里通,光武帝时与郑兴俱为学者宗。
光武帝建武初,“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诏下其议。四年正月,朝公卿、大夫、博士,见于云台。帝曰:‘范博士可前平说。’升起对曰:‘《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且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遂与韩歆及太中大夫许淑等互相辩难,日中乃罢。”(引同上)由是,拉开了东汉《左氏》今古学争斗第一幕。
范升,字辩卿,代郡(今河北阳原县)人。少孤,依外家居。九岁通《论语》、《孝经》,及长,习《梁丘易》、《老子》,教授后生。王莽时为议曹史,后投光武帝。建武二年,升议郎,迁梁丘易博士。(注16范升是今文《梁丘易》博士,他的理由:一是《左氏春秋》“不祖孔子”,与孔子《春秋》无关;二是西汉先帝均不承认《左氏春秋》的官学地位。后来,他又上奏皇帝,补充了几点不立《左氏》的理由:如一、《春秋》学另有邹氏、夹氏二家,“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戾分争”;二、《费》、《左》二学是绝末之学。既无本师,又多反异,先帝前世,有疑于此,应该信先帝之所信;三、草创天下,开国未久,纪纲未定,虽设学官,无有弟子,设《费》、《左氏》“非政急务”,等。此后,范升另奏《左氏春秋》不可采录三十一事。
起而与范升抗争的首当陈元。下面是陈元的驳奏:
陛下拨乱反正,文武并用,深愍经艺谬杂,真伪错乱,每临朝日,辄延群臣讲论圣道。知丘明至贤,亲受孔子,而《公羊》、《谷梁》传闻于后世,故诏立《左氏》,博询可否,示不专已,尽之群下也。今论者沉溺所习,玩守旧闻,固执虚言传受之辞,以非亲见实事之道。《左氏》孤学少与,遂异家之所复冒。夫至音不合众听,故伯牙绝弦;至宝不同众好,故卞和泣血。仲尼圣德,而不容于世,况于竹帛余文,其为雷同者所排,固其宜也。非陛下至明,孰能察之!
臣元窃见博士范升等所议奏《左氏春秋》不可立,及太史公违戾凡四十五事。案升等所言,前后相违,皆断截小文,黩微辞,以年数小差,掇为巨谬,遗脱纤微,指为大尤。抉瑕摘衅,掩其弘美,所谓“小辩破言,小言破道”者也。升等又曰:“先帝不以《左氏》为经,故不置博士,后主所宜因袭。”臣愚以为若先帝所行而后主必行者,则盘庚不当迁于殷,周公不当营洛邑,陛下不当都山东也。往者,孝武皇帝好《公羊》,卫太子好《谷梁》,有诏诏太子受《公羊》,不得受《谷梁》,孝宣皇帝在人间时,闻卫太子好《谷梁》,于是独学之。及即位,为石渠论而《谷梁氏》兴,至今与《公羊》并存。此先帝后帝各有所立,不必其相因也。孔子曰,纯,俭,吾从众;至于拜下,则违之。夫明者独见,不惑于朱紫,听者独闻,不谬于清浊,故离朱不为巧眩移目,师旷不为新声易耳。方今干戈少弭,戎事略戢,留思圣艺,眷顾儒雅,采孔子拜下之义,卒渊圣独见之旨,分明白黑,建立《左氏》,解释先圣之积结,洮汰学者之累惑,使基业垂于万世,后进无复狐疑,则天下幸甚。
臣元愚鄙,尝传师言。如得以褐衣召见,俯伏庭下,诵孔氏之正道,理丘明之宿冤;若辞不合经,事不稽古,退就重诛,虽死之日,生之年也。(《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
就这样,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陈元与范升交锋十馀回合。最终,光武帝听从陈元,决定立《左氏》学。由太常选出四个博士候选人,陈元为第一人选。光武帝以陈元在争论中锋芒太盛,得罪人太多为由,而启用第二候选人司隶从事李封为《左氏》学博士。“于是诸儒以《左氏》之立,论议欢哗,自公卿以下,数廷争之。会封病卒,《左氏》复废。”(引同前)《后汉书·儒林列传》是这样叙述这场争斗的:“建武中,郑兴、陈元传《春秋左氏》学。时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左氏》立博士,范升与歆争之未决,陈元上书讼《左氏》,遂以魏郡李封为《左氏》博士。后群儒蔽固者数廷争之。及封卒,光武重违众议,而因不复补。”这就是东汉初期今古文家的第一交锋,这场争斗,震撼朝野。班固用这样的词来状写当时情形:论议欢哗、数廷争之、群儒蔽固者数廷争之。这场争斗,古文家的确胜利了,因为《左氏》终于得立官学、得立博士;但,这场争斗,古文家的确又输了,因为《左氏》最终没取得官学地位、最终没有取得博士资格。

2
、 申左白虎观
范、陈今古文之争,贾逵尚未出世,三十年之后,《左氏春秋》研究的深度与影响力,已非范、陈争时可比。三十多岁,贾逵《左氏传》、《国语》的《解诂》就多达五十一篇。汉章帝,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建初元年,诏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帝善逵说,使发出《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者。逵于是具条奏如下:
臣谨摘出《左氏》三十七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其余同《公羊》者什有七八,或文简小异,无害大体。至于祭仲、纪季、伍子胥、叔术之属,《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其相殊绝,固以甚远,而冤抑积久,莫肯分明。
臣以永平中上言《左氏》与图谶合者,先帝不遗刍荛,省纳臣言,写其传诂,藏之秘书。建平中,侍中刘歆欲立《左氏》,不先暴论大义,而轻移太常,恃其义长,诋挫诸儒,诸儒内怀不服,相与排之。孝哀皇帝重逆众心,故出歆为河内太守。从是攻击《左氏》,遂为重仇。至光武皇帝,奋独见之明,兴立《左氏》、《谷梁》,会二家先师不晓图谶,故令中道而废。凡所以存先王之道者,要在安上理民也。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善,至明至切,至直至顺。且三代异物,损益随时,故先帝博观异家,各有所采。《易》有施、孟,复立梁丘,《尚书》欧阳,复有大小夏侯,今《三传》之异亦犹是也。又《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则汉不得为赤。其所发明,补益实多。
陛下通天然之明,建大圣之本,改元正历,垂万世则,是以麟凤百数,嘉瑞杂。犹朝夕恪勤,游情《六艺》,研机综微,靡不审核。若复留意废学,以广圣见,庶几无所遗失矣。
如果将陈元与贾逵所奏比较阅读,可以看出贾逵的疏奏要乖巧得多、策略得多,中听得多。其一,《左氏》所言“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完全可以为汉天子统治服务。其二,《左氏》合于图谶,证明刘氏为尧后,大汉为赤的天命依据。其三、《左氏》与《公羊》大同十之七八,而文简小异,无害大体,完全可以放心。其四,建平及建武所以出现那些不愉快,是因为没先暴论大义,先师不晓图谶所致。这样的话当然命中皇帝肯朞。
对此,有人以为:“逵之所为称引《左氏》义长者,特迂怪笑,附托图谶,献媚世主,以行其学耳!”也有人“以为匪其本也。然《左氏》由是行于世。”(钱基博《经学通志》),意思是,贾逵大讲《左氏》也有《公羊》里的阴阳与图谶只是手段,让《左氏》行于世那才是功劳与目的。笔者认为,这不完全出于贾逵争斗的策略与手段,其实在两汉古文家的血管里无不流淌着今文学,尤其是董仲舒公羊学的血;真正的换血,那是在晋以后的事。贾逵立《左氏》学的主张虽然得到章帝的支持,却没能争脱今文家的追讨,追讨最凶顽的是李育。
《后汉书》是这样介绍李育的:
李育字元春,扶风漆人也。少习《公羊春秋》。沉思专精,博览书传,知名太学,深为同郡班固所重。固奏记荐育于骠骑将军东平王苍,由是京师贵戚争往交之。州郡请召,育到,辄辞病去。
常避地教授,门徒数百。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以为前世陈元、范升之徒更相非折,而多引图谶,不据理体,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
建初元年,卫尉马廖举育方正,为议郎。后拜博士。四年,诏与诸儒论《五经》于白虎观,育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后汉书·儒林列传》
由是可知,李育在当时的经界很是炙手可热。“《难左氏义》四十一事”、“育以《公羊》义难贾逵”,两人乃至整个经界“难问往返”的具体内容与细节已不可得知,但可以想象,其时的白虎观如同后世的擂台,李、贾两阵,唇枪舌锋,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媚求世主,定然十分激烈。可惜,由于资料的溃乏,不能复原那精彩的场面了。
贾逵白虎观申左大获成功。章帝于是“令逵自选《公羊》严(严彭祖)、颜(颜安乐)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建初八年十二月,章帝下一道诏书,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微言将遂废绝,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以扶微学,广异义焉。”(《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由是四经遂行于世。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慕焉。”(《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左氏春秋》一度登上了“大雅之堂”。然不久亦仍废。是两汉时《左氏传》最终未尝立学官也。
3、今古文家的最后一搏
为便于说明问题,先将章太炎先生所作的今古文家派别表列如下:


┌ 施

┌-《易》----田何 ├ 孟—京



└ 梁丘




┌ 欧阳


├-《书》----伏生 ├ 大夏候




└ 小夏候



┌ 申公(鲁)




├-《诗》----├ 辕固(齐)--翼奉




└ 韩婴(韩)




┌ 大戴


├-《礼》--(《仪礼》)---高棠生--│


└ 小戴




┌ 严(彭祖))




┌ 《公羊》—胡毋生—董仲舒│

└-《春秋》--│

└ 颜(安樂)



└ 《谷梁》---瑕丘江公

┌--《易》--- 费氏
古├--《书》--- 孔氏

文├--《诗》----毛氏

家├--《礼》----桓公(据刘歆语)

└--《春秋》—左氏

所谓今古文家之争并非全面“战争”。清人皮锡瑞说:
  
汉今古文家相攻击,始于《左氏》、《公羊》,而今古文家相攻若仇,亦惟《左氏》 、《公羊》为甚。四家《易》之于《费氏易》,三家《尚书》之于《古文尚书》,三家 《诗》之于《毛诗》,虽不并行,未闻其相攻击。惟刘歆请立《左氏》,则博士以左丘明不传《春秋》抵之。各经皆有今古文之分,未有相攻若《春秋》之甚者。(皮锡瑞《春秋通论》)

  对于这种现象,钱穆认为,《易》、《诗》、《尚书》、《逸礼》的今古文典籍之别,皆在篇章多寡之间,“《春秋》则《公羊》与《左氏》绝殊,远非文字异同篇章多少之类,在当时自为相争焦点。今文博士斥左氏‘不传《春秋》’,未为诬谰(注17)。然谓公羊口说相传,源于子夏,即亦不可信耳。则二者之争,岂不如五十步之与百步?《公羊》空谈,终不如《左氏》实事。故《左氏》虽见抑遏,未得立官,而私学日盛,卒以大行。则其是非得失之数,固不操于汉廷之博士,而实操于学术之公评也”。( 钱穆《国学概论》)此言得之。
    鲜活的例子是后汉中期的马融。马融(79-166),东汉经学家、文学家。字季长。右扶风茂陵(今山西兴平)人。《后汉书》是这样说他的:
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字器服,多存侈饰。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尝欲训《左氏春秋》,及见贾逵、郑众注,乃曰:“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但著《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所著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琴歌、对策、遗令,凡二十一篇。(《后汉书·马融列传》)
马融学生动辄千数,“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这是何等规模与雅兴!马融的私学只是其中一个缩影。任何一种学说,在这样一支支经学传播大军的争斗中,其淘汰与涮新是可想而知的。当然也迫使对立的双方互补,如与贾逵争斗的李育,就“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后汉书·儒林列传》)马融是个通才,他的学生郑玄也不再是只精一经的专业户。从这个意义出发,这之后郑玄、何休两个代表人物的争斗已经超出原先古今文范围了。

郑玄(127-200)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人。始事京兆第五元先通《公羊春秋》,既因涿郡盧植事马融学古文,遂明《左氏》。聚徒讲学,弟子乃至数百千人。潜心著述,加意古文,兼采今文,遍注群经,成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人称“郑学”。今本《十三经注疏》中《毛诗》、《三礼》注,均采用郑注。曾注《周易》、《论语》、《尚书》及纬书。并作《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等,以反驳何休。并撰《六艺论》、《驳五经异义》等,均佚(清袁钧《郑氏佚书》、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均有辑本。孔广林《通德遗书所见录》、黄奭《高密遗书》也有辑录)
何休(129-182),字邵公,任城樊(今山东曲阜)人。研修今文诸经,历十七年撰成《春秋公羊解诂》,并为《公羊传》制定“义例”,张扬《公羊传》的“三科九旨”,以《春秋》驳汉事六百余条,阐发《春秋》的所谓“微言大义”,成为后世今文经旨、经世议政的依据。与其师博士羊弼,撰《公羊墨守》、《左氏膏肓》、《榖梁废疾》等(已佚清王谟《汉魏遗书钞》有辑本)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
由上可知,此次争斗的挑起者应是何休。面对《左氏》勃起与《公羊》退萎,更因为白虎观争斗李育的失利,此时的何休大有困兽犹斗的味道,这就是何休三篇文章出笼的背景。郑玄《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三篇则是针对何休三文一对一地、寸步不让地加以反驳。致使何休大叫:“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是说郑玄以今文家的立场与出发点,用今文家的学说与家法来反驳他,这怎么能受得了!郑玄的这一招,是今古文争斗史上角色与矛头的第一次转换。是郑玄“整百家之不齐”治学理想的体现。现在难以复原郑玄与何休论争全貎,今依清人辑佚书举出一条,以证何休之谬:
《春秋》襄公十一年:“春,王正月,作三军。”
《左氏春秋》:十一年春,季武子将作三军,告叔孙穆子曰:“请为三军,各征其军。”穆子曰:“政将及子,子必不能。”武子固请之,穆子曰:“然则盟诸?”乃盟诸僖闳,诅诸五父之衢。正月,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
何休在《左氏膏肓》说道:“《左氏》说云尊公室。休以为与舍中军义同,于义《左氏》为短。”
郑玄在《箴膏盲》中反驳说:“《左氏传》云‘作三军,三分公室各有其一’。谓三家始专兵甲,卑公室。云《左氏》说云尊公室,失《左氏》意远矣。”
“作三军”本来是季武子趁襄公年幼,巧改名目,侵夺公室人口税赋,自专鲁国兵甲的犯罪行为,左丘明用“三分公室”来定性其“卑公室”。而何休却硬说左丘明是在表扬季武子“尊公室”,这显然是在颠倒黑白,对此,郑玄说道:“云‘《左氏》说云尊公室’,失《左氏》意远矣。”,就这样,何休的谬误在郑玄义据通深的揭露与批驳中,显得极为狼狈。由是古学遂明,《公羊》微而《左氏》兴,致使公羊一派没落、沉沦近两千年,直到清末刘逢禄的摇旗再起,死灰方燃。

如果说东汉时期前两次今古文争斗有官方背景,那么此次争斗则完全是学界内部的事,是绝学术性质。参加人数之多,内容之贴切、收获之丰硕,在《左氏春秋》垂世史上极有色彩。
服虔,字子慎,中平(184-189)末曾任九江太守,河南荥阳人,是这场争论的另热心人。服虔少以清苦建志,入太学受业,有雅才,善著文论。信守古文经学,尤明《左氏春秋》。“以左氏驳何休之所作驳汉事六十条,成《春秋汉仪驳》二卷,又以何休重难《左氏》,撰《春秋左氏膏肓释痾》十卷,《春秋成长说》九卷,《春秋塞难》三卷,斯亦针起何疾,申明左指者也。”(钱基博《经学通志》)服氏《左传》曾立博士。南北朝时,北方盛行服《注》。唐孔颖达撰《五经正义》,《左传》专用杜(预)《注》,服《注》遂亡。(清人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存四卷。)他的名作是《春秋左氏传解谊》三十一卷。郑玄遍注群经而不注《春秋》,据说与服虔《春秋左氏传解谊》有关
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吾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世说新语·文学》
对此,清人惠栋说:“服氏《解誼》,僖十五年遇歸妹之睽,文十二年在師之臨,皆以互體說易,與鄭氏合,《世說》所稱為不謬矣。”(惠栋《后汉书补注》)
王国维在论及汉魏之际今古文学之争时说道:“今文学日微,而民间古文之学乃月兴日盛,“汉家四百年学官今文之统,已为古文家取而代之矣”。 (王国维《汉魏博士考》)

(三)魏晋“《左氏》忠臣”谱
“《左氏》忠臣”是西晋挚虞给杜预的浑名,因为杜预集注《春秋左传》,凡杂引二传(《公羊》、《谷梁》)的地方全部剔除,而成“纯粹”《左氏》,故有是名。
1、“《左氏》忠臣”谱
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尊“左”、忠“左”的学者、门人越来越多,其中大师级的门人弟子动辄数百千人,这是十分诱人的“粉丝”队伍。现摘其要谱录如下。
盧植(139 — 192),字子干,涿郡人。与郑玄俱师从马融,通古今学。官至中郎将尚书。灵帝时,仕为博士,其时《左传》犹未置博士。会灵帝立太学《石经》,盧植借机上书请置博士,为立学宫,说这是“与春秋共相表里”。
许淑,《春秋左传注》一卷。
颍容,字子严,东汉陈国(今河南淮阳)人。平生以治学为业。为学“博学多通”,善《春秋左氏》。师事太尉杨赐,献帝初避乱荆州(今湖北襄阳),聚徒千馀人。刘表用为武陵太守,不就。著有《春秋左氏条例》五万馀言。为《左氏春秋》重要传人之一。《后汉书·儒林传》有传)
谢该(生卒年不详),与颍容同时。字文仪,东汉南阳章陵(今属河南)人。自幼好学。因通晓《春秋左氏》而成为名儒,门徒数百千人。河东乐详幼年好学,知谢该通《左氏传》,便长途跋涉到南阳,把《左氏传》中多年不得解决的七十二个问题向他请教,谢该一一为他解说明白。乐详于是撰《左氏(乐氏)问》七十二事一书,又名《谢氏释》,流传世上。“斯则东京左学之后劲也已!”
乐详,字文载,魏骑都尉。 少好学,建安初,详闻公车司马令南郡谢该善左氏传,乃从南阳步诣该问疑难诸要,撰有《左氏(乐氏)问》七十二事又名《谢氏释》。太和中,转拜骑都尉。正始中,以年老罢归於舍,门徒数千人。
王朗(152--228),字景兴,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历任三国时魏国菑丘长,会稽太守,谏议大夫,魏郡太守,御史大夫,最后死在司徒任上。谥号“成侯”。撰《春秋左氏传》十二卷。
王肃(195---256),字子雍,王朗之子,能传父学。遍注群经,编撰《孔子家语》等书,以身为司马昭岳父之尊,将其精神理念纳入官学,其所注经学在魏晋时期被称作“王学”。死后被追赠为卫将军,谥称景侯。撰《春秋左氏传》三十卷,《春秋外传章句》一卷,注二十二卷
董遇,字季直,弘农(今河南灵宝)人,魏明帝时官至大司农弘。善治《老子》、《左氏传》。撰《春秋左氏传章句》三十句。
糜信,三国吴国人,乐平太守。撰《春秋说要》十卷,《春秋谷梁传注》十二卷,《理何氏汉议》二卷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宿州)人。三国魏中散大夫“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撰《春秋左氏传音》三卷。
韩益,三国魏大长秋,撰《春秋三传论》十卷
曹髦(241-260)高贵乡公,字彦士,魏文帝曹丕之孙,东海定王曹霖之子。三国魏帝,在位六年,死时二十岁。撰《春秋左氏传音》,三卷。
虞翻(164-233),字仲翔,三国吴国会稽馀姚(今浙江余姚人。晚年流落交州,讲学不倦,门生常数百人。撰《春秋外传国语注》二十一卷。
唐固,字子正,丹阳郡人。曾为吴大帝尚书僕射,撰《春秋外传国语注》二十一卷。
韦昭(204-273),字宏嗣,三国吴国吴郡云阳(今江苏丹阳)人。中书侍郎撰《春秋外传国语注》二十一卷,韦昭在其《国语解叙》中说道:“左丘明因圣言以摅意,托王义以流藻,其渊原深大,沉懿雅丽,可谓命世之才,博物善作者也。其明识高远,雅思未尽,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讫鲁悼、智伯之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阴阳律吕,天时人事逆顺之数,以为《国语》。
杜预(222-285),字元凯,京兆杜陵(今西安)人,西晋政治家、军事家和学者,灭吴统一战争的统帅,封镇南大将军、当阳县侯,官至司隶校尉。功成之后,耽思经籍,多有建树,被誉为“杜武库”。自暴有“《左传》癖”,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及《春秋释例》等。
续咸,字孝宗,上党人。好学,师事京兆杜预,专《春秋》、《郑氏易》、教授常数十人,博览群言,高才善文论。
刘兆,字延世,与杜预同时,东平人。治《春秋》不主墨守。从受业者数千人。武帝时五辟公府,三征博士,皆不就。安贫乐道,潜心著述,不出门庭数十年。以《春秋》一经而三家殊途,诸儒是非之议纷然,互为仇敌,乃思三家之异,合而通之。《周礼》有调人之官,作《春秋调人》七万余言,另著《春秋左氏解》,名曰《全》。
氾毓,字稚春,济北卢人也。毓少履高操,安贫有志业。父终,居于墓所三十余载,合《三传》为之解注,撰《春秋释疑》。(注18
东晋元帝时,下诏:“《春秋左氏传》杜氏、服氏博士各一人,其《公羊》《谷梁》省,不置。”太常荀崧以为不可上疏曰:“丘明书善体,多膏腴美辞,张本继末以发明经意,信多奇伟。然公羊公羊高亲受子夏,辞义清隽,断决明审,董仲舒之所善也!谷梁赤师徒相传,其书文清义约,诸所发明,或是《左氏》《公羊》所不载,亦足有所订正,三传虽同曰《春秋而发端》异趣,此则义则战争之场,辞亦剑戟之锋,于理不可得共博士,宜各置一人。”诏曰:“《谷梁》膚浅,不足置博士,它如奏。”会有兵事,而公羊亦不卒立。然终东晋之世,言《公羊》者仅车骑将军鄢陵庚翼稚恭问、王愆明答之《春秋公羊论》二卷而已。应该说明的是,荀崧并不是坚定的今文派,其上疏也没有引起如往日的争论,所以谈不上今古文争斗。
2、杜预《春秋左传》体系构建
在《左氏春秋》发生发展史上,有两个功盖后世的人物:一是刘歆,一是杜预。刘歆的贡献在于“引传文以释经,转相发明,创通大义,章句义理备”,使之成为容易流布的史书典籍;又由于刘歆首举《移让太常博士书》,倡议《左氏春秋》立于官学,而使石破天惊,《左氏春秋》遂成为众目窥窥之学,极大地提升了《左氏春秋》的知名度。杜预的贡献则在于:① 杜预集解,一宗《左氏》。于是将过往《左氏春秋》中适足自乱《公羊》、《谷梁》铨释的语意全部剔除干净,还原成纯粹真意的《左氏春秋》。② 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其义类各随而解之,将《经》《传》合为一书,曰《经传集解》。③ 杜预认为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作发凡五十。④ 在旧例五十“凡”的基础上,又建立了变例之说,并总结出“变例”五种(见下文),于是著成《左氏春秋》独有的系统释例。⑤ 杜预在《春秋序》曰:“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时。”一改《公羊》、《谷梁》视《春秋》为政书的本质属性,从而以纯史的眼光与信史高度为其作注。 经过几代“《左氏》忠臣”的努力,杜预最终使《左氏春秋》完成向《春秋左氏传》的转变,将《左氏春秋》引入经学领域,使其成为经学著作。
下面是钱基博撮《晋书·杜预传》、《春秋经传集解•春秋序》而写的一段说明文字
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独刘子骏创通大义,贾景伯父子,许淑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颍子严者,虽浅近亦复名家,其它可见者十数家,大体相转祖述;于丘明之传有所不通,皆没而不说,而更引《公羊》《谷梁》适足自乱!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其发凡以言例者五十,其别四十有九,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其《经》无义例,因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故发《传》之体有三,(注19)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称族命、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缘陵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扒以知例。参会不地,与谋曰及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辟璧,假计田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车、齐侯献捷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书齐豹,三叛人名之类,是也。推五体以寻经旨,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又别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显其异同,从而释之,名曰《释例》,又作《盟会图》《春秋长历》,备成一家之学,比老乃成,自云“有《左传》癖”。然当时论者谓预文义质直,未之重。独秘府书监长安挚虞仲洽赏之,曰:“左丘明本为《春秋》作传,而《左传》遂自孤行。《释例》本为《传》设,而所发明,何但《左传》!”盖《左氏》初行,学者不得其例,故付会《公羊》以就其说,亦犹《佛典》初兴,学者多以老庄皮付。而预生诸儒后,始专以《左氏》凡例为揭,不复杂引二传,此其所以来“《左氏》忠臣”之称也。(钱基博《经学通志》)

(四)南北朝《左氏》双流

《左氏春秋》经过八百馀年的传承,到南北朝,遂着南北政局一百七十年的分裂,《左氏春秋》传承也形成各有渊源的两大分流:南杜而北服。对此《北史·儒林传》有一句很概括的话,说:
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
南与北,不同时期与不同背景,所指地域范围也不尽相同。这里说的南北是指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南北。地域大致以秦岭、淮河为界,在这条线以南以北,就是所谓南朝与北朝(宋、齐时另有黄河以东青州、冀州之地)
1、南杜

杜,指的是杜预。杜学,本来是植根于河洛一带的魏晋新学,永嘉南迁,大批杜氏学者也随之南下,于是杜氏学成为南方显学。
杜坦与杜骥。杜坦与杜骥兄弟是杜预玄孙,他们传的是杜预《左氏》家学,他们并为青州剌史,所以青州地面多用《左传杜解》。
僧诞,会稽余姚人,最精杜学,以《左氏》教授,听者亦数百人。其该通义例,当时莫及。崔灵恩讲习“杜义”及所作《左氏条义》常申服难杜,僧诞于是作《申杜难服》,以驳斥灵恩。《左氏条义》与《申杜难服》遂并行于世。
沈文阿,字国衡,吴兴武康人,以儒学闻于梁世,为《杜解》作过《义疏》。

2
、北服

服,指服虔。河北诸儒借助“通左”的主要注本。北朝《左氏服解》领军人物是徐遵明。
刘献之,博陵饶阳人,曾受业于渤海程玄。少而孤贫,雅好《诗》、《传》,曾受业于渤海程玄,后遂博观众籍。献之善《春秋》,每讲《左氏》,尽隐公八年便止,云义例己了,不复须解。魏承丧乱之后,《五经》大义虽有师说,而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
张吾贵字吴子,中山(今河北定县)人。少聪惠口辩,与献之齐名,海内皆曰儒宗。吾贵每一讲唱,门徒千数,其行业可称者寡。献之著录,数百而已,皆经通之士。于是有识者辨其优劣。六艺之文,虽不悉注,然所标宗旨,颇异旧义,撰《三礼大义》四卷,《三传略例》三卷。
徐遵明(475~529),字子判,华阴(今陕西渭南)人。南北朝时期北朝“服学”代表人物之一。曾师从燕赵张吾贵、范阳孙买德、平原唐迁等,博通诸经,为学守东汉郑玄之学。又精研旧本服虔《春秋》注,撰成《春秋义章》三十卷(已佚)。徐遵明终身未仕,开门授徒二十余年,门生众多。其《服解》弟子平原张买、河间马敬德邢峙,乐城张思伯,渤海刘昼、鲍季详、鲍长暄并得《服解》之精。
北周乐逊,教授《服氏春秋》,所著《春秋序义》,通贾、服,发杜氏违。
3、《左氏》双汇
南杜北服,虽为双流,但绝非水火,南北《左氏学》双水汇流,南上北下,互相影响,彼此修正的事时常发生。因此也带来许多新的故事、新的品种。
第一类是服、杜双学。这类学者不受门第束缚,克意融会贯通。如卫凯、陈达、潘叔虔,通解服、杜之学。
徐旷,字文远。南齐司空孝嗣五世孙。父彻,梁秘书郎,尚元帝女安昌公主。江陵陷,俘以西,客偃师,贫不能自给。兄文林鬻书于肆,文远日阅之,因博通《五经》,明《左氏春秋》。时耆儒沈重讲太学,授业常千人,文远从之质问,不数日辞去。或问其故,答曰:“先生所说,纸上语耳。若奥境,彼有所未见者,尚何观?”重知其语,召与反复研辩,嗟叹其能。性方正,举动纯重。窦威、杨玄感、李密、王世充皆从受学。(《新唐书·儒学上》)
第二类是穿新鞋走老路。典型例子是崔灵恩。崔灵恩,清河武城人也。少笃学,从师遍通《五经》,尤精《三礼》、《三传》。起先在北朝魏国任太常博士,天监十三年回到南朝梁国,任国子博士。崔灵恩起始学的《左传服解》,因南朝时兴的是《杜解》,不得已改讲《杜解》,岂料每句“常申服以难左”后来成《左氏条义》。于是就有了前面提到僧诞的《申杜难服》一书。
第三类不妨称之为“木之蠧”,刘炫是典型。刘炫(约546—约613),字光伯,河间景城(今河北献县)人。刘献之的三传弟子,隋太学博士。提出《春秋》规过之论,对后世影响很大。门人谥为“宣德先生”。他学通南北经学,精博今文、古文经典。聪惠辨博,固学罕俦,然意在矜伐,性好非毁。对先儒章句,多有非议。指陈杜预《左传集解》失误之处,达一百五十余条。
另有苏宽。苏氏与沈文阿、刘炫同有义疏。沈氏于义理粗可,于经传极疏;苏则全不体本文,唯旁攻贾、服;刘炫在三人中最为翘楚。但采赜未深,难于致远,又意在矜伐,性好非毁,“习杜义而攻杜氏,或者比之蠧生于木而还食其木,非其理也。然视二家差有可观。所为规杜,有骋臆失据者,亦有惬心嬮理者。”(引自钱基博《经学通志》)
无独有偶,与刘炫类似的情况是,魏齐时北朝的姚文安、秦道静,他们起始也学服氏解,后改讲杜预所注。姚文安有难服虔《左传解》七十七条,名《驳妄》;同时人李崇祖又申明服氏,作《解谬》。姚文安亦可当“木之蠧”之称。
第四类是集成者,即将服、杜双方发难的问题集中加以解决。该类代表为王元规。王元规(516--589),字正范,太原晋阳人,受业吴兴沈文阿。《陈书》本传云:“十八,通《春秋左》氏。梁中大通元年,诏策春秋,举高第。”入陈,累官尚书祠部郎。每国家议吉凶大礼,元规常参与。陈亡入隋,官终泰王府东阁祭礼。元规著有《春秋发题辞》及《义记》十一卷,《续经典大义》十四卷,《孝经义记》两卷,《左传音》三卷,《礼记音》两卷,并行于世。自梁代诸儒相传为《左氏》学者,皆以贾逵、服虔之义驳杜氏解,凡一百八十条,元规引证通析,无复疑滞。杜注得到极大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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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8 19:56:2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唐宋《左氏》学流变
1、唐初南北《左氏》壹宗
南北朝的“南杜北服”并无楚河汉界,它们一直是声息相通、渗透互补。待到隋代时,服解也好、杜解也好,都非本来面目,已经成为服中有杜、杜中有服的混合体。到唐初大一统时,孔颖达奉诏撰《春秋左传正义》,兼采南北,壹宗杜解。完成了这一时期《左氏学》的初步整合和统一。
孔颖达(574--648),字冲远、仲达,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隋大业初,举明经高第,授河内郡博士。曾问学于刘焯,对南北之学造诣颇深。尤精于南北《左传》解说和郑玄注《尚书》、《毛诗》、《礼记》及王弼《易》注。“初,颖达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琰受诏撰《五经》义训凡百余篇,号《义赞》,诏改为《正义》云。虽包贯异家为详博,然其中不能无谬冗,博士马嘉运驳正其失,至相讥诋。有诏更令裁定,功未就。永徽二年,诏中书门下与国子三馆博士、弘文馆学士考正之,于是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右仆射张行成、侍中高季辅就加增损,书始布下。”(《新唐书·儒学上》)孔颖达编订《春秋左传正义》,排除经学内部的家法师说等门户之见,于众学中择优而定一尊,广采以备博览,从而结束了自西汉以来的各种纷争;将西汉以来的经学成果尽行保存,使前师之说不致泯灭,后代学者有所钻仰。
颜师古(581年~645,字籀,其先琅邪临沂人。颜之推的后人,自高齐入周,终隋黄门郎,遂居关中,为京兆万年人。师古博览群书,精故训学,善属文。帝尝叹《五经》去圣远,传习浸讹,诏师古于秘书省考定,多所厘正,成为孔颖达《五经正义》的底本。
马嘉运(?—645),魏州繁水人。以大学博士身分参与孔颖达《五经义疏》编撰。贞观十四年(640)马嘉运“以颖达所撰《正义》颇多繁杂,每掎摭之,诸儒亦称为允当”(《旧唐书马嘉运传》),于是唐太宗下诏“更令详定”。其时孔颖达已无能力主持重编,到唐高宗永徽四年(653)书成,仍署孔颖达之名,正式颁行天下。
陆元朗,字德明,以字行,苏州吴人。善名理言,受学于周弘正。陈太建中,后主为太子,集名儒入讲承光殿,德明始冠,与下坐。国子祭酒徐孝克敷经,倚贵纵辩,众多下之,独德明申答,屡夺其说,举坐咨赏。
朱子奢?—641,苏州吴人,从乡人顾彪授《左氏春秋》,善文辞。隋大业中,为直秘书学士。天下乱,辞疾还乡里。后从杜伏威入朝,授国子助教。
刘知几(661—721),字子玄,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唐高宗举进士后任史官,撰起居注,历任著作佐郎,左史兼修国史。先后与朱敬则等撰《唐书》八十卷、与徐坚等撰《武后实录》、与谱学家柳冲等改修《氏族志》、撰成《姓族系录》二百卷、与吴兢撰成《睿宗实录》二十卷、重修《则天实录》三十卷、《中宗实录》二十卷。并独立撰成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史评著作《史通》二十卷。他提出史学家应具备史才、史学、史识“三长”说:一是敢于奋笔直书,彰善贬恶,如春秋时的董狐、南史;二是善于编次史书,传为不朽,如春秋时的左丘明、汉代的司马迁;三是具有高才博学,名重一时,如周代的史佚、春秋楚国的倚相。人称笃论。《史通》分内外编,内编三十六卷,外编十三卷。刘知几对《左氏》的研究成果,除载“申左”一卷外,更散于其他各卷。

2、唐宋杂音
孔颖达领衔编订《五经义疏》是奉诏而为,应该是国疏国解,五经正义的颁行一扫东汉以来纷纭师说,门户偏见,使得皇家经学教材得到空前统一。然而百年之后,到唐肃宗、代宗之世,江河腾蛟,泛起一股浊流。首起的是啖助。
啖助(724~770),字叔佐,唐赵州(今河北赵县)人,后迁居关中。丹阳县主薄。好标新立异,所论不同于先儒。他的观点大致有以下几点:① 孔子修《春秋》不是用的周典。他说:“古语曰:‘商变夏,周变商,春秋变周。’而公羊子亦言:‘乐道尧、舜之道,以拟后圣。’是知《春秋》用二帝、三王法,以夏为本,不壹守周典明矣。”②《左氏春秋》不是左丘明所作。他说:“《左传》非丘明所作,独详周晋齐宋楚郑之事,乃《左氏》得此数国之史经授门人;义则口传,未形竹帛,后代学者乃演而通之,编次年月以为传记,又杂采各国诸卿家传,及卜书梦书、纵横小说,故序事虽多,释经殊少,犹不如公羊谷梁之于经为密。《公羊》《谷梁》初亦口授,公羊名高,谷梁名赤,未必是寔。”③ 《汉书》说的《左氏春秋》传承是付会。他说:“《汉书》丘明授曾申,申传吴起,自起六传至贾谊等说,亦皆附会。”④ 《春秋》应该成为那一家学说也不是的通学。他说:“春秋之文简易,先儒各守一传,不肯相通,互相彈射,其弊滋甚。”(所引皆出于《新唐书·儒学》)因此,他主张为学不必严守“师法”和“家法”,应该变《春秋》为通学。⑤《左传》与《国语》非一人所作。他说:“《左传》《国语》文体不伦,叙事多乖,定非一人所为也。”
啖助以前,学者皆专攻读一家,假如有所不通。宁信经文疏漏,无非将自己封闭起来。有了啖助学说,风气大变,学者喜欢引《经》击《传》,如有不明白的地方,则凭自己的想望臆断,于是穿凿付会之风盛行。
当时,师承啖助的有赵匡与陆淳。
赵匡,字伯循,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仕唐,官至洋州刺史。赵匡师从啖助,曾补订啖助的《春秋集传》和《春秋统例》,自撰《春秋阐微纂类义疏》;怀疑《春秋》经文有缺误,从而大开宋代学者怀疑经传的风气。
陆淳(?-806),字伯冲,吴郡(今江苏吴县)人,师事啖助和赵匡。授左拾遗,历信州、台州刺史。他以为《左传》长于叙事,但宣扬《春秋》“大义”,则不如《公羊》和《榖梁》。综合啖助、赵匡之说,撰《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微旨》、《春秋集传辨疑》等。陆淳依啖助、赵匡之说,杂采《三传》,以意去取,合为《春秋集传纂例》一书,变专家为通学,到此《春秋》经学一变。对此,《新唐书》说道:“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诎三家(即《左传》、《公羊传》、《榖梁传》),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尊之曰:'孔子意也。'赵(匡)、陆(淳)从而唱之,遂显于时。”(《新唐书·儒学下·啖助传》)而宋朝治《春秋》者大部属于一派。如:
孙复(992-1057),字明复,北宋平阳人(今山西临汾)。撰《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孙复是宋代呼风唤雨的人物,由于他的努力,从而使啖、陸学说在宋代形成一阵阵波澜。
刘敞(1019-1068),字原父,世称公是先生,北宋新喻(今江西樟树市)人。撰《春秋权衡》十七卷,《春秋传》十五卷,《春秋意林》二卷,《春秋传说例》一卷
孙觉(1028---1090),字莘老,高邮人。撰《春秋经解》十三卷
崔子方,字彦直,涪陵人,后徙居真州六合县。撰《春秋经解》十二卷,《春秋本例》二十卷,《春秋例要》一卷,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苏州吴县人。撰《春秋传》二十卷,《春秋考》十六卷,《春秋谳》二十二卷
吕本中(1084—1145),字居仁,寿州人。撰《春秋集解》三十卷
胡安国(1074-1138),字康侯,号青山,谥号文定,宋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撰《春秋传》三十卷
高闶,字抑崇,号息斋,鄞县人。宣和年间(1119—1125)置讲议司,讲识天下事。撰《春秋集注》四十卷
陈傅良1137—1203),字君举,号止斋,温州瑞安人。《春秋后传》十二卷
吕大奎(1230—1279),字圭叔,号朴之,泉州南安人。《春秋或问》二十卷,附《春秋五论》一卷
家玄翁,字则堂,四川眉山人。《春秋详说》三十卷
以上皆有宋一代名人大家。其中孙复最早接受并传播啖助学说,他沿啖、陆之馀波,几于尽废《三传》;刘敞最是巧说,他既不讲“三传”,也不废“三传”,而是根据自己的臆断立意解说;胡安国《春秋传》成于宋朝南渡之后,感激时事,而往往借《春秋》以寓意,与《春秋》本意并不相合;因为它成为后来的官方教科书,所以在宋儒《春秋》中,名声最高而品质却是最下。下面是宋代推衍啖助、陸淳学说的一些议论:
《左氏传》不传义,是以详于史而事未必实。《公羊》《谷梁》传义不传事,是以详于经而义未必当。——叶梦得
事莫备于《左氏》,例莫明《公羊》,义莫精于《谷梁》——胡安国
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朱熹
左氏曾见国史,考事颇精,只是不知大义,专去小处理会,往往不曾讲学。《公》《谷》考事甚疏,然义理却精,二人乃是经生。传得许多说话,往往不曾见国史。——朱熹
《左氏》熟于事,《公》《谷》深于理,盖左氏曾见国史,而公、谷乃经生也。——吕大奎
或问程子曰:“左氏是丘明否?”曰:“传无丘明事,故不可考。”
叶梦得撰《春秋谳》,据《左氏》末载“魏反而丧之”之语谓“知伯亡时左氏犹在。”断以为战国时人。
莆田郑樵渔仲《六经奥论》云:“《左氏》终纪魏智伯之事,又举赵襄子之谥,若以为丘明,自获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矣;使丘明与孔子同时,不应孔子既没七十有八年之后丘明犹能著书。此左氏为六国人明验一也。”左氏“战于麻隧,秦师败绩,获不更女父。”又“秦庶长鲍庶长武帅师及晋师战于栎。”秦至孝公时立赏级之爵,乃有不更庶长之号,明验二也。左氏云:“虞不腊矣。”秦至惠王十二年初腊。明验三也。-----
临川王安石介甫有《左氏解》一卷,证左氏非丘明者十一事,今佚其书,不知十一据者何据
“然宋自孙复之祖陆淳,人人以臆见说《春秋》,惧旧说之害已也。则举“三传”义例而废之;又恶《左氏》所载证据分明,不能纵横颠倒,惟所欲言,则并举《左传》事迹而废之,譬诸治狱,燬案牍之文,灭证佐之口,则是非曲直,乃可惟所断而莫之争也。”(钱基博《经学通志》)

宋代虽然杂音鼓噪,但也有临风不动者。如:
苏辙(1039-1112),字子由,四川眉山人,苏轼之弟。《春秋集传》十二卷,大意以世人多师孙复,不复信史,故简别《公》《谷》,壹以《左氏》为本,盖二传(《公》《谷》)之意测者难信而《左氏》之徵史者有据也。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人称东莱先生,金华人。所学于《左传》最深,著有《春秋左氏传说》二十卷,《续说》十二卷,《东莱左氏博议》二十五卷,多为据事抒论,发挥《左传》之说。其意不在通经,而其实最为通经。


林栗,字黄中,福州福清人。撰《春秋经传集解》三十三卷,则尤主《左氏》而黜《公》、《谷》。但他又说《左传》中“君子曰”为刘歆所加。
李石(1108-1181)字知几,号方舟,资州盘石(今属四川)人。著《左氏子例》一卷。与林栗相对,以为《左传》中的“君子曰”,在于指示后学什么是褒贬大法。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今属四川)人。节录杜注孔疏,每条前为标题,而系先后次第,成《春秋左传要义》三十一卷。本书删繁举要,日月名氏、文章礼乐,本末粲然,深得《左氏杜注》要领,成《左学》津梁之书。在宋代“啖风”紧吹的大背景之下,魏了翁抗心独往,而不囿于时论,实在难能而可贵。
程公说(1171—1207)字伯刚,号克斋,南宋丹稜人。取《春秋经传》,仿司马迁《书》为年谱、名谱,历法、天文、五行、疆理、礼乐、征伐、职官诸书,周、鲁、齐、宋、晋、楚以下大小国《世本》,成《春秋分纪》九十卷,清代顾栋高受此影响而成《春秋大事表》。
(五)元明《左氏》陋学
前面说过,在唐宋《左氏》杂音中有一支高调音符,就是胡安国的三十卷《春秋传》。大概因其最显,所以元仁宗延祐二年,在定科举经义、经疑取士条格时,《春秋》一科就选中了胡安国的《春秋传》,与《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并列。到了明代,在选定国家教材时,《春秋传》《四库全书提要》有这样一段话:
俞文豹《吹创录》称其“自草创至于成书,初稿不留一字”。其用意亦勤矣。顾其书作于南渡之后,故感激时事,往往借春秋以寓意,不必一一悉合于经旨。朱子语录曰:“胡氏春秋传,有牵强处。然议论有开合精神,亦千古之定评也。”明初定科举之制,大略承元旧式,宗法程、朱。而程子《春秋传》仅成二卷,缺略太甚;朱子亦无成书,以安国之学出程氏,张洽之学出朱氏,故春秋定用二家,盖重其渊源,不必定以书也。后《洽传》渐不引用,遂独用安国书,渐乃弃《经》不读,惟以安国之《传》为主。当时所谓《经》义者,实安国之《传》义而已。故有明一代,《春秋》之学为最弊。
元代官学用的是胡安国的《春秋传》。教授以胡安国《春秋传》代《经》,《春秋》已经弃经不用,于是出现另一种辅助教材,这就是汪克宽的《春秋胡传附录纂疏》三十卷,所用观点资料大都取之于胡安国的《春秋传》。汪克宽(注20)到明成祖命行在(北京)翰林院学士胡广(注21)等撰定《春秋大全》七十卷,而《春秋大全》中有关《左氏》部分则来自汪克宽的《春秋胡传附录纂疏》,到此,胡安国《春秋传》又大行于明代,经《春秋》弃而不用,《左氏春秋》更在被排斥之列,所以元明两代如说《经》义,则实为胡安国的《传》义而已。
1、元代东山独响
元代《左氏》学说虽陷轻漫之乡,虽处恶流之中,但也还有反逆流的人在。元代就有两家:一家是程端学为极端的“攻驳家”,一家是赵汸所立的“淹贯家”。
程端学(1278—1334),字时叔,号积斋,元鄞县(今属浙江宁波人。泰定进士,迁翰林编修。著有《春秋本义》、《春秋或问》、《春秋三传辨疑》、《积斋集》等。程端学作《春秋三传辨疑》二十卷,其书以攻驳《三传》为主。他认为《经》文《传》文有可疑之处,便摘录下来,并疏辨于下。往往是先立起“错”的思维定势,接着吹其毛而求其疵,千方百计证明其错;求之不得,则用“不可信”一语概括。这种不信《三传》的思想定格,由啖助、陸淳首创,以至到了宋代形成了三种成熟的手法:抛弃《三传》,将其置于不论不议之列,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就是;专驳《三传》的义例,刘敞的《春秋权衡》就是;专驳《三传》的典故,叶梦得的《春秋谳为最著》就是。而程端学则三种手法一齐用,并且将《左传》列为伪书,不顾是与非!他的《春秋本义》三十卷,揭示了胡安国《传》不少谬误。他又博采一百七十六家宋代有关《左学》的种种言论,成为宋代集大成者。在他的《春秋或问》里,则历举诸家(当然也包括《三传》),各加抨击;就这样,宋代诸儒的猥琐不实之谈,附会牵合之论,没有不在程端学攻击范围之内。蒐采宋学之总汇者是他,而廓清宋儒之矫诬者也是他。程端学是《春秋》学史上无所不攻、无所不伐的道的惟我独尊派。
虽然有胡安国《春秋传》一统背景,但也还不失有头脑正常的经学者在。其中就有元人吴澄称颂的“以为生平所见明经士,未有能及之者”的黄泽及其弟子赵汸。
黄泽,字楚望,祖籍资州(今四川资中),后迁江州路(今江西九江),元代名师。大德间先后任江州路景星书院山长、龙兴路东湖书院山长,受学众多。卸任后,闭门授徒,过着困苦养亲生活。他精通古注疏,尤长《左氏》,他不仅是重量级经学家,也是高明的教育家。他为避免弟子习惯于师徒传授,不复致思,故而所著大都为引而不发,为避免学者满足于师之传述,不复致思,故而,所著多引而不发。如《易学滥筋》、《春秋指要》,仅“示人以求端用力之方”。又如,曾揭示《六经》中疑义千余条,指示学者“必悟经旨废失之由,然后圣人本意可见”。下面举出几条以见其鲜能:
学《春秋》,更用元凯之功,则旨自就卓异。
学《春秋》只当以《三传》为主,而于《三传》之中又当据《左氏》事实以求圣人旨意之所归,盖于其中自有脉络可求,但人自不肯细心推求尔。
《左氏》虽见国史,识本末,然所好恶与圣人异者常多,《公羊》、《谷梁》大义虽有可观,而考事益疏亦非可据以求经旨。
学《春秋》,以考据《左传》国史事实为主,然后可求书法。考据事实而不得书法者有之,未有不考据事实而能得书法者。
说《经》当务平正,不可失之偏,尤不可好奇立异,如《春秋》有贬无褒,此既失之偏,又是欲立异,其说自窒碍不可行,徒欲得立异之名尔。二百馀年岂无一人一事合道理,岂可谓之全无褒乎?(以上均引自赵《春秋师说》)
黄泽是唐中期乃至明代末期九百年里头脑最为清楚的《左氏》学家。黄泽诸多观点与问学方法保存在其弟子赵汸的《春秋师说》里。下面是《春秋师说》中的一些题目:
论春秋述作本旨
论鲁史策书遗法
论三传得失
论古注得失
论汉唐宋诸儒得失
论学春秋之要
经旨举略
王正月辩
鲁隐公元年不书即位义
诸侯娶女立子通考
春秋指要
《春秋师说》《四库全书提要》中说:“汸作《左传补注序》曰:‘黄先生论春秋学以左丘明、杜元凯为主。’又作泽行状,述泽之言,曰:‘说春秋须先识圣人气象,则一切刻削烦杂之说自然退听。’”诚信!
赵汸(1319一1369),字子常,休宁(今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人。师事黄泽,受《易象》、《春秋》之学,学成,后作《春秋师说》,“明不忘所自也”。赵汸淹贯《三传》,所撰《春秋集传》十五卷,《春秋属辞》十五卷,《春秋左氏传补注》十卷,《春秋金锁匙》一卷,皆据《传》求《经》,多由考证得之。不似程端学之好聘臆说。盖汸之说《春秋》以《左氏传》为主,《注》则宗杜预。《左》有不及者,以《公羊》《谷梁》二传通之;杜所不及者,以陈傅良《左传章旨》通之。使两者兼得,触类贯通。不独有补于杜解,为功于《左传》,其功灼然可见。“汸于《春秋》,用力至深。至正丁酉既定《集传》初稿,又因《礼记经解》之语悟《春秋》之义在于比事属辞,因复推笔削之旨,定著此书。其为例凡八:一曰存策书之大体,二曰假笔削以行权,三曰变文以示义,四曰辨名实之际,五曰谨内外之辨,六曰特笔以正名,七曰因日月以明类,八曰辞从主人。其说以杜预《释例》,陈傅良《后传》为本,而亦多所补正。”(《春秋属辞》《四库全书提要》)
赵汸终身未仕,隐居著述,作东山精舍以奉母,学者称东山先生。赵汸在东山敲击出宋元虚腾高论之中的另一种音响。
2、明代《左氏》“忠臣”与杜氏“诤友”
《左氏》传到明代。自胡广奉命撰定《春秋大全》,汪克宽的《春秋胡传附录纂疏》与《胡安国传》精神进一步深化,《左氏春秋》在官方那里已经全部废而不用,于是,传承《左氏》者沉于民间。
邵宝(1460~1527)字国贤,号泉斋,别号二泉,江苏无锡人。他在明武宗时写就《左觹》一卷,很能发挥杜预注解的精神。只是篇尺幅不长很是惋惜。
陆粲(1494—1551)字子余,一字浚明,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今江苏苏州)。粲专心于经史,学问宏博,然终未脱离程朱与林栗巢臼。《四库全书提要》是这样说的:“前三卷驳正杜预之《注》义,第二卷驳正孔颖达之《疏》文,第五卷驳正陸明《左传释文》之音义。多旁採诸家之论,亦间断以己意。于训诂家颇为有禆。顾炎武《日知录》于驳正《左传注》后附书曰:‘凡邵、陸、傅三先生已辨者不录。’邵者,邵宝《左传觹》;傅者,傅逊《左传属事》,陸即粲也。盖炎武亦甚重此书矣。粲又有《春秋左传鐫》二卷,大意以左传为战国人作(采信程子所说“腊”、“庶长”为秦时祭名、官名为据),而刘歆又以意附(采信林栗所说《左传》中“君子曰”是刘歆之词为据),……皆无佐证,未免务为高论,仍蹈明人臆揣之习,所谓画蛇添足者也。”(《左传附注》《四库全书提要》)
傅逊,字士凯,明万历间太仓人。师从归有光,以岁贡为嵊县训导,升建昌教谕。著《春秋左传属事》二十卷。该书仿照建安时袁枢“纪事本末”体裁,变编年为属事,事以题分,题以国分,《传》文之后各概括大意,而论之于杜氏《集解》之未安者,颇有更定,而凡传文之有乖于世教者,时亦纠正焉。逊尝自云:“传中文义颇竭思虑,特于地理,殊多遗憾,恨不获遍蒐天下郡县志而精考之。”为订正杜预失误,傅逊又著作《左传注解辨误》二卷。该书是汇集众家学说,分析折衷而成。杜注失误而未经辨议之处,傅逊则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加以修补。他说:“元凯无汉儒不能为集解,逊无元凯不能为此注。”其用心深至,又推讓古人,毫无显山露水,惟我独尊之意。“斯则《左氏》之忠臣,《杜注》之诤友,而明儒之矫然特出者乎!”(《四库全书提要》)傅逊另有《左传古音奇字音释》一卷,《春秋古器图》一卷。
(六)清代《左氏》朴学化与《公羊》反扑
1、清代《左氏》开山人
前面已经说过,自唐中期啖助起,一反古人成论,对左丘明本人乃至《左氏春秋》横加指点,对古代的成论无理指斥与否定。到元、明时期,发展到弃《经》抛《传》,“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苏轼《李氏山房藏书记》的沉痛局面。于是明末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学者起而矫之。梁启超在谈及此一时期儒学发展史时说:“凡一新学派初立,对于旧学派,非持绝对严正的攻击态度,不足以摧故锋而张新军,炎武之排斥晚明学风,其锋芒峻露,大率类是。”成为清代儒学(当然包括《左氏》学)“黎明运动”第一人(梁启超语)。他们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对宋、明抛“经”弃“传”行为进行猛烈攻击,教学者脱离宋、明儒学羁勒,提倡尊推汉学,直接反求之于古经。主张以求实切理、经世致用为帜志。
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昆山人。清初,称学有根底者以炎武为最,被梁启超称为“清学开山之祖”。他博极群书,精于考证,开清代朴学风气。他以为儒家的治学经世之道,主要是“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合学与行、治学与经世为一。撰有《左传杜解补正》三卷。该书以杜预《左传集解》时有缺失,而贾逵、服虔之《注》乐逊之《春秋序义》今又不传,于是博稽载籍,作为此书。至邵宝《左觹》等书苟有合者,亦皆采辑,---推求文义,研究诂训,多得左氏之意。(《左传杜解补正》《四库全书提要》)他所反对的不是程朱,而是王阳明的心学。他指出性与天道,是孔子所不讲的。;
王夫之(1619-1692),
又称王船山,字而农,号姜斋,衡阳人,一生著述甚丰,其中《读通鉴论》、《宋论》最有名。所撰《春秋稗疏》二卷,该书考证地理者十之九,书法历象典制十之一。
朱鹤龄(1606—1683),字长孺,江苏吴江人。前明诸生,与顾炎武同为“惊隐诗社”成员。性好学,屏居著述。晨夕一编,行不识路途,坐不知寒暑;或谓之愚,因以“愚庵”自号。撰《读左日钞》十四卷。该书采诸家之说,以补正杜预《春秋经传集》之缺讹,于赵汸、陸粲、傅逊、邵宝、王樵五家之书所取为多,大抵集旧解者十之七,已意者十之三,故以钞名。所《补》二卷,多用顾炎武说。
马骕(1621-1673),字宛斯,一字聪御。山东邹平人。顺治间进士,任淮安推官,改灵璧(今安徽灵璧县)知县博学好古,精研经史,尤致力于《左氏春秋》因专治上古史,时人称“马三代”。王士祯《池北偶谈》称其“博雅嗜古,尤精《春秋左氏》学。”著有《左传事纬》十二卷,该书取《左传》事类分为百有八篇,篇加论断,首载晋杜预、唐孔颖达《序》、《论》及自作《丘明小传》一卷,《辨例》三卷,《左传字奇》一卷,合《事纬》二十卷。马骕认为,《三传》之中左氏亲观国史,事迹为真,而褒贬则多参俗议;《公羊》、《谷梁》二家得自传闻,记载颇谬。可知专门之学与涉猎者相去远矣。
陈厚耀(1648—1722)字泗源,号曙峰,清泰州人。曾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修撰等职。他究心天算,尤治《春秋》,撰《春秋长历》十卷,《春秋世族谱》一卷,《春秋战国异辞》五十四卷。马宛斯为《绎史》,兼采三传《国语》《国策》,先生则皆摭于五书于外,尤独为其难。《氏族》一书,与顾栋高《大事表》互证,则《春秋》氏族之学几乎备矣。《四库全书提要》说《春秋长历》是治《春秋》必不可少之书。
惠上奇(1671—1741),字天牧,吴县人。士奇父周惕,长于说经,力追汉儒,士奇承其家传,考证益密,于《三礼》核辨尤精。撰《春秋说》十五卷。“是书,以礼为纲,而纬以《春秋》之事。比类相从,约取《三传》附于下,亦间以《史记》诸书佐之……全书言必据典,论必持平,所谓原原本本之学,而非孙复等之枵腹而谈,亦非叶梦得等之恃博而辨也。”(《春秋说》《四库全书提要》)
2、《左氏》“朴学”化
随着清初汉学兴起,到康嘉时期,学术研究从求实切理的治学经世之道,转向以名物训诂为特色,崇尚朴实无华的治学之路。其时已经将宋学置之不议不论之列。注重于资料的收集和证据的罗列,主张“无信不征”。以汉儒《经》说为宗,从语言文字训诂入手,主要从事审订文献、辨别真伪、校勘谬误、注疏和诠释文字、典章制度以及考证地理沿革等等。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少有理论的阐述及发挥,更不注重文采,因此被称作“朴学”或“考据学”,又因为在乾隆、嘉庆年间走上鼎盛,因而又被称为“乾嘉学派”。根据地有两处,一是吴,一是皖。吴的开门人是惠栋;皖的开门人是戴震。
梁启超评价“吴派”学术广博,笃守古训,“凡古必真,凡汉必好”,因此崇古而泥古不化。吴派人物主要有:
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惠士奇之子,江苏元和(今江苏吴县)人。终生课徒著述。其学尊从顾炎武,治经以汉儒为宗,昌明汉学为己任。“惠派治学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汉皆好。’其言‘汉经师说与经并行’,意盖欲尊之使侪于经矣。王引之尝曰:‘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焦氏丛书·王伯申手札》)可谓知言。惠栋撰《左传补注》六卷。该书皆援引旧训以补杜预《左传集解》之遗漏。
沈彤(1688—1752)字冠云,号果堂,江苏吴江人。自少力学,以穷经为事。与修《三礼》及《一统志》书成,授九品官。彤笃志群经,著《春秋左氏传小疏》。该书是为修补赵汸、顾炎武《左传杜注》的缺漏而作,虽未完之,但读《左传》者大有裨益。
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征,一字辛楣,号竹汀,江苏嘉定(今上海嘉定人)。清代史学、汉学一代宗师。深得王昶、段玉裁、王引之、凌廷堪、阮元、江藩等著名推崇。对《左氏》虽无专著,但在其著作,如《十驾斋养新录》中却多有中肯论及。
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阳湖(今江苏常州)人。乾隆时授编修。嘉庆四年,极论时弊,免死戍伊犁。撰《春秋左传诂》二十卷。
梁履绳(1748—1793),字处素,浙江钱塘人。善读书,于众经中尤精《左氏传》。撰《左通补释》三十二卷。
马宗琏(?—1802),字器之,又字鲁陈,姚鼐之甥,马瑞辰之父,安徽桐城人。精通古训及地理之学。《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中载:“尝以亭林摘《左传》杜解阙误,根据经典,率皆精核;惠松崖复广搜贾、服、京君之注,援引秦汉子书为证,拾顾氏之遗者尚多,而纠其违失者仅五六条耳,不无挂漏之处;因别撰《春秋左传补注》三卷。所以匡惠氏之误固确,其所自为说,亦足补元凯之略,暨亭林所未及焉。”
焦循(1763—1820),字理堂,江苏甘泉 (江苏扬州)人,撰《春秋左传补疏》五卷。该书是专为杜预的《左氏春秋集解》所作的补疏。
沈钦韩(1775—1831),字文起,号小宛,江苏吴县人。著《春秋左氏传补注》十二卷、《考异》十卷。该书为正杜氏之失,辟众家之乱。
李贻德(1783~1832),宇天彝,号次白,浙江嘉兴人。撰《春秋左传贾服注辑述》二十卷,皆能补苴罅漏,张皇幽眇,通贾服之说,发杜氏之违,与《左氏》书有所阐明。而焦循与沈彤则斥责杜预注《左》动机不纯,以为是为司马氏篡魏而作。
刘师培在《近代汉学变迁论》中是这样评价徽派的:“江、戴之学,兴于徽歙,所学长于比勘,博征其材,约守其例,悉以心得为凭。且观其治学之次第,莫不先立科条,使纲举目张,同条共贯,可谓无信不征矣。”徽派人物主要有:
江永(1681—1762),字慎修,又字慎斋,婺源县(今属江西省)人。皖派经学创始人。戴震程瑶田、金榜等皆其弟子。博通古今,尤长于考据之学,于音韵、乐律、天文、地理均有研究,著述甚多。所作《春秋地理考》所列春秋山川、国邑地名悉从经传依次得来,凡杜预以下旧说已得者保留,其未得者,始加辨证,皆确指今为何地,使学者按现在之舆图,即可验当时列国疆域及会盟侵伐之迹,悉得其道里方向,意主简明,不事旁摭远引,故名曰考实。于名同地异,注家牵合混淆者,辨证尤晰。(《四库全书提要》语)
戴震(1724-1777)字东原,安徽休宁人。戴震受学于江永,事栋以师友礼。进士出身,曾任纂修、翰林院庶吉士之职。戴震十岁就塾师,受《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其塾师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又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孔子、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又问:“周去宋几何时?”曰:“几二千年。”又问:“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无以应。(据王昶《述庵文钞·戴东原墓志铭》)这一段文字,不止说明戴震学术旨向,也可说是“朴学”精神之全部。即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方然;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戴震说:“学者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戴震虽无《左氏春秋》方面专著,但其天文地理历史诸作,对《左氏》研读与流布都有着切实际影响。

段玉裁(1735~1815),字若膺,号懋堂,江苏金坛人。师事戴震,成为清代文字训诂及经学大家。乾隆三十五年由巫山等县知县引疾归,居苏州枫桥,闭门读书。著有《说文解字注》、《六书音均表》、《古文尚书撰异》、《毛诗故训传定本》、《经韵楼集》等。他于《左氏春秋》虽无长篇专著,但其致力颇深,单篇著作很多,如《春秋左氏古经题辞》、《春秋左传校勘记目录序》、《春秋经杀弑二字辩别考》、《晋里克弑其君之子奚齐》、《君母杀君当书弑论》、《春秋经成公十年无冬十月考》、《密州说》、《左传刊杜序》、《与严厚民杰论左传》等等。尤其《驳山东巡抚请以邱姓人充先贤左邱明后博士议代礼部》、《前议附录》更是对铁保、刘凤浩、丘明善等人强加给左丘明的虚假不实之诬以重重一击。
王念孙(1744 ——1832),字怀祖,生而清羸,故自号石臞,江苏高邮人。王引之之父。自幼聪慧,平生笃守经训,个性正直,好古精审,剖析入微,时与钱大昕、卢文弨、邵晋涵、刘台拱有“五君子”之称誉。成广雅疏证三十二卷,《读书杂志》八十二卷。虽无《左氏》专著,但对左氏研读极有贡献。
王引之(1769~1834),字伯申,号曼卿,王念孙之子。少承家学,年轻时就撰有《经义述闻》三十二卷。该书旁征曲喻﹐博稽载籍﹐订正历代学者误说﹐时称千古“绝学”。又撰《经传释词》十卷﹐专以古文虚词为考论对象﹐训释经传所见虚词凡一百六十个。博搜例证﹐考其源流演变﹐尤其是对诸词特殊用法的训释﹐皆具卓见﹐为后人研读经籍提供方便。

3
、《左学》队伍中的两个顶级人物

第一个人物是顾栋高。
顾栋高(1679-1759),字复初,一字震沧,又自号左畲。江苏无锡人。乾隆时任国子监祭洒。著有《方儒粹语》、《毛诗类释》、《尚书质疑》等,其作融宋、元、明各朝诸儒学谈。就《左氏》而论,之前诸家多为掇拾细故,而不能究大体。只有顾栋高所撰《春秋大事表》五十卷,以春秋列国诸事比而为表,居高临下,错比全书,亘古未有。各表如:天文有《时令表》、《朔润表》《长历拾遗表》、《天文表》、《五行表》;地理有《列国疆域表》、《列国犬牙相错表》、《列国都邑表》、《列国山川表》、《列国险要表》、《城筑表》;国际有《列国爵姓及存灭表》、《齐楚争盟表》、《宋楚争盟表》、《晋楚争盟表》、《吴晋争盟表》、《齐晋争盟表》、《秦晋交兵表》、《晋楚交兵表》、《吴楚交兵表》、《吴越交兵表》、《齐鲁交兵表》、《鲁邾莒交兵表》、《宋郑交兵表》、《兵谋表》、《四裔表》、《齐纪郑许宋曹吞灭表》;内政有《列国官制表》、《刑赏表》、《田赋军旅表》、《王迹拾遗表》、《鲁政下逮表》、《晋中军表》、《楚令尹表》、《宋执政表》、《郑执政表》、《乱賊表》;典礼有《吉礼表》、《凶礼表》、《宾礼表》、《军礼表》、《嘉礼表》;人物有《列国姓氏表》、《卿大夫世系表》、《人物表》、《列女表》;考文有《三传异同表》、《缺文表》、《左传引据书易三经表》;杜注《正伪表》,凡百三十一篇。该书类聚区分,以列《春秋》大事,条理鲜明,考证典核。其中辨论诸篇,引据博洽,议论精确,多发前人所未发,实千古之绝作也!
第二个人物是刘文淇。
刘文淇(1789——1854),字孟瞻,江苏仪征人。他精研古籍,贯串群经。于毛郑贾孔之书及宋元以来诸学说,博览冥搜,实事求是。于《左氏传》致力尤勤。尝谓“《左氏》之义,为《杜注》剥蚀已久;其稍可览者,皆系袭出旧说。”发凡创例,撰《左传旧注疏证》。其书先取贾、服、郑三君之注,疏通证明,凡杜氏所排击者纠正之;所抄袭者表明之。其沿用韦氏《国语注》者亦一一疏记。他如许慎《五经异义所载》《左氏说》,皆本左氏先师,《说文》所引《左传》,亦是古文家说。《汉书五行志》所载《刘子骏说》实《左氏》一家之学。又如《经疏》《史注》及《御览》等书所引《左传注》,不载姓名,而与杜注异者,亦是贾、服旧说,凡此,皆称为旧注而加以疏证,其顾、惠注补及洪亮吉沈彤、焦循等人专释《左氏》之书,以及钱(大昕)、戴(震)、段(玉裁)、王(念孙)、诸家训诂说有可采,咸与登列,未始下以己意,定其从违。上稽先秦诸子,下考唐以前史书,旁及杂家笔记文集,皆取为证佐,其于实事求是,俾《左氏》之大义,炳然复明。草创四十年,长编已具,然后依次排比成书。顾未及写定而卒。
刘毓崧(1818—1867),字伯山,刘文淇之子。从父受经,长益致力於学。以文淇故,治左氏缵述先业,成《春秋左氏传大义》二卷。继承父志,继续写作《左传旧注疏证》一书。不巧,值天下大乱,毓崧也在五十岁那年去世,最终没能完成父志成书。
刘寿曾(1838-1882),字恭甫,一字芝云。刘文淇之孙,刘毓崧之子。三代研治《左氏传》,同写《左传旧注疏证》。到刘寿曾时仅写到“襄公”,在四十四岁那年就去世了。三世一经,抱着同一目标,接踵而没,实在可悲。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盦,刘贵曾之子、刘文淇的曾孙。他在继承《左氏》家学的同时,善于把近代西方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和成果,吸收到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来。关于《左传》的研究成果,有《春秋左氏传古例诠征》、《春秋左氏传例略》、《春秋左氏传答问》、《春秋左氏传时月日古例考》、《读左札记》等。其主要著作由南桂馨、钱玄同等搜集整理,计74种,称《刘申叔先生遗书》。
4、留守《左氏春秋》最后阵地的章太炎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曾师从大学者俞樾。他是辛亥革命的先驱,也是一个精研文史哲的学者。鲁迅先生曾十分推崇他那“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的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和“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豪杰精神。(《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六卷)辛亥革命后,他退居书斋,钻研学问,粹然成为一代儒宗。他治《左学》,以为《左氏》古义最微,非极引周秦西汉先师之说,则其术不崇,非极论难辨析,则其义不明,故浅露分别之词,申深迂优雅之旨,发疑正读,成《春秋左传读》一书。最难能可贵的是,在“今文学运动”黑云压城,连他的学生都纷纷背叛了他的恶劣情势下,他依然坚守着《左氏春秋》这块古老阵地,给刘逢禄、康有为为代表的“今文学”以无情的揭露与抗争。
《左氏春秋》留给后世的东西太多了,史学的、哲学的、社会学的、氏族谱系学、文学的,文章学的、地理学的,天文学的、战争学的等等,我们今天的文明,无不有《左氏春秋》的影子。

注1:形者,生之器也。心者,形之本也。神者,心之宝也。(北齐刘昼《刘子》语)
注2史学,是历史知识;史识,是历史见解;史才,指对事件的研究能力和表述技巧;史德,就是史家的心术,史家作史能否忠实于客观史实,做到“善恶褒贬,务求公正”(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语)的一种品德。
注3:(清)赵翼《
陔馀丛考》
卷一:《尚书》名起于伏生。《礼记经解》云:疏通知远,书教也,与易教、诗教并述,未尝云《尚书》也。《左传》、《国语》及战国诸子书,凡引《书》或曰夏书,或曰商书、周书,亦皆无《尚书》之名。其称为《尚书》者,自伏生始。孔安国所谓伏生口授二十馀篇,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是也。自有此二字,而后之解者纷纷。王肃谓:上所言,史所书,故曰《尚书》,则以上为君矣。郑康成云;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书然,则以上为天矣。
注4:此说唐代之前皆无疑议。到了唐代,孔颖达才提出孔子不会删去那么多的诗,倒没有公开否认孔子的“删诗”。后来支持“删诗说”的著名人物有欧阳修、程灏、王应麟、马端临、顾炎武、赵坦、王崧等人;反对“删诗说”的阵营要大一些,有郑樵、朱熹、吕祖谦、叶适、朱彝尊、王士祯、赵翼、崔述、魏源方玉润等。现代的主要反对者是梁启超、胡适、顾颉刚、钱玄同等。当代的《诗经》学者基本上不同意孔子“删诗”的说法。
注5:集解:郑玄曰:“反鲁,鲁哀公十一年冬。是时道衰乐废,孔子来还,乃正之,故雅颂各得其所。
注6:刘勰《文心雕龙·史传》“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
注7:春秋时的规矩,臣子三谏而君不从,即可远走他国,君臣关系则自行消除;如未离开国界,则君臣关系仍然现在。
8《春秋》:“夏五月戊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左氏春秋》:“夏,许悼公疟。五月戊辰,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君子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
9《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正义》引《吕氏春秋·乐成》说,魏襄王时有个史官叫史起,他建议用漳水以灌邺田,魏襄王就让他任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清阮元以为,这个史起就是吴起;郭沫若魏襄王就是魏文侯,史起就是吴起。论者疑心吴起在魏国曾做过史官。另,吴起传习过《左氏》,对史有研究,故而称其为史起。姑存一说。
注10:《索隐》:周秦皆有柱下史, 谓御史也。所掌及待立, 恒在殿柱之下, 故老子为周柱下史今苍在秦代亦居斯职。方书者,如淳以为方板,谓小事书之于方也,或曰主四方文书。
注11:《左传》的原始名称是《左氏春秋》,即左氏所著的一部史书。后来刘歆为其争立学宫,博士们争说“《左氏》不传《春秋》”。于是到东汉班固作《汉书》时特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沿于今。
注12:张敞(公元前?-公元前48年),字子高,西汉大臣,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
注13:只有王充坚持:《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论衡·案书篇》)
注14:经学家称之为“先郑”,以区别与“后郑”郑玄。曾任大司农,旧称“郑司农”,以别于宦官郑众。
注15所著有《春秋左氏传解诂》、《国语解诂》等,已佚,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黄奭《汉学堂丛书》均有辑本。
16:汉初,田何传《易》授丁宽,丁宽授田王孙,王孙授沛人施雠、东海孟喜、琅邪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又东郡京房受《易》于梁国焦延寿,别为京氏学。又有东莱费直,传《易》,授琅邪王横,为费氏学。本以古字,号《古文易》。又沛人高相传《易》,授子康及兰陵毋将永,为高氏学。施、孟、梁丘、京氏四家皆立博士,费、高二家未得立。费氏为古文家,是刘向定的。因为刘向校书时,只有费氏与古文相同,所以推为古文家。
注17:西汉博士的论证虽然没有留传下来,但既然说“《左氏》不传《春秋》”,那麽人们很容易导出“《左传》与《春秋》是两本不相干的书”这样的推论。现在所知最早明确作出这种表述的是晋人王接。王接说:“《左氏》辞义赡富,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1既然不是为解经而“发”,那麽《左传》当自有作意,自是一部不依赖於《春秋经》而独立存在的著作。到了唐代,人们开始注意到了《左传》的史书性质。陈商说:“孔圣修经,褒贬善恶,类例分明,法家流也;左丘明为鲁史,载述时政……以日繫月……本非扶助圣言,缘饰经旨,盖太史氏之流也。……夫子所以为经,当与《诗》、《书》、《周易》等列;丘明所以为史,当与司马迁、班固等列。”2这麽一划分,便把《左传》与《春秋》剥离开了,两书连性质都不同,怎麽会是一回事呢?宋人疑《左传》的就更多了。朱熹说:“左氏是史学,公、榖是经学。”3虽说祗是区分《三传》,其实距否定《左传》之解经,也就祗有一步之遥了。刘安世说:“读左氏书,当经自为经,传自为传,不可合而为一也,然後通矣。”4这话更加明确,大有离则双美、合则两伤之意。
18刘兆《全》、氾毓《春秋释疑》是将《左氏》、《公羊》、《谷梁》三家观点调合为一之作,故不被后人看好,故有“膚引《公》《谷》,适足自乱”之讥。
注19:三体”是指“发凡言例”、“发凡正例”、“归趣非例”三体
注20:汪克宽(1304—1372),字德辅,安徽祁门人。
注21:胡广(1369-1418),一名光大,号晃庵文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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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9 10:54:26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谢谢分享!
发表于 2015-2-6 11:2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今文,结论甚多,而竟不知其因,悲哉!
发表于 2015-2-18 22:5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神啊,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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