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词评(于十三)

东施

　　某自忖才怯吟咏，乃埋首故纸，习考据，评得失。昔妄为梦窗词评，奈何力有不及，举鼎绝胫，故有始无终，常郁郁于怀。今复为碧山词评，聊雪筹昔之耻，兼馈同好中人。
　　碧山才秀人微，无缘功名，历逢兴亡，传作仅60余篇，总为《花外集》。其时草窗、西麓、玉田并起，各出其长，独碧山不显于世，乃至初学后进多不识碧山。至清常州派起，其辈贬斥浙派，求师寻宗，勾沉探古，复起碧山于九原。其后，诸家并论碧山，驳难攻讦，各持己见。然要之不过二难：一乃人品，二为寄托。
　　知词之难，莫过于知人之难。古人尚节义，慕德操，以品行为龙门，惟礼仪作干戚。故子昂才高无令名，文山诗拙有美誉。以此理求诸赵宋词界，惟碧山难测者也。
　　宋元鼎革之际，江淮洙泗，尽染膻腥，孤臣孽子，流落蓬蒿。神州陆沉，斯文断休，书志传记多有抵触脱漏。《乐府补题》言碧山为宋室遗民，《延佑四明志》称碧山至元中官庆元路学正。
　　后人乃各引一端，褒贬不一。刘毓盘作《词史》，推碧山曰："周密赠以踏莎行词，有清平梦远沈香北句。张炎悼以洞仙歌词，有门自掩柳发离离如此句。似生平未尝一出也。"吾乡胡适之先生作《词选》，贬碧山曰："王沂孙曾作过元朝的官，算不得什么遗民遗老。"胡云翼之《宋词选》云："王沂孙是宋末失节的词人之一，这就注定了他的词的不可能像杜甫那样深切地感时务世。"
　　世人皆高论节义：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人臣子，当思忠孝。然一遇兴亡，有几人效文史二公死节，蹈伯夷兄弟绝食？千古艰难惟一死，草间偷活是人情，何必苛求其降志出仕哉？
　　或曰"文如其人"，此言甚无知。君不见千古以下，庾信仕敌，文章弥高，子昂忘祖，诗画更成。更有冯延已、阮大铖之流，史传直斥为丑恶，文界多赞曰曼美。凡治学当因文理而论之，吾等非三老举孝廉，何津津道其人品哉？刘熙载辈论文先考士行，事事必大防乱臣贼子，篇篇皆首论忠孝仁义，则胶柱腐儒也！
　　然即以文道探之，碧山亦难得。其词多涉纤微，好咏物流，形近意远。后人含英咀华，各有所感，乃异议于比兴寄托。喜探求者多赞其有麦秀黍离，厌推敲者常贬其无香草美人。
　　张惠言尊体倡意，其《词选序》引典道："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吴梅论词曰："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三百篇之比兴，《离骚》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然此等仅为诗之比兴也。
　　某臆词缘情，诗言志，词之比兴寄托自有门户。大凡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同感者。然酝酿日久，触风感月，流露自然，纵铺叙平淡，摹画浅近，千载以下读之，亦当万感横集、五中无主。此即真情之效也。若为赋新词强说愁，因寄托而为词，则乃颠倒为文，罕有大成。周济倡言"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即此理也。
　　陈廷焯曾云："《词选》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自是确论。论碧山词不可不兼时势而言之，亦是定理。或谓不宜附会穿凿，此特老生常谈，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诗词，有不容穿凿者，有必须考鉴者，明眼人自能辨之。"此论深得词理，吾甚叹服。
　　碧山词并入《花外集》，考其名，无非欲别于花间，此即可见其感身世、叹家国之意也。集中多触物兴感之作，后人多称其内有意。某今不量力妄论一二，惟诸君以观。
　　《水龙吟·落叶》："晓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国凄凉早。萧萧渐积，纷纷犹坠，门荒径悄。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崖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　　前度题红杳杳，溯宫沟、暗流空绕。啼*（上将下虫）未歇，飞鸿欲过，此时怀抱。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
　　自宋玉始，人多见落叶而起摇落之悲，寻味前言，吟讽古制，身事家国，浑然一愁，此几成古今定制也。词内有"望中故国""望吾庐甚处"句，臆之当为碧山旅中作。客居他乡，见"晓霜初著青林"，自然成一腔愁绪，以下种种皆缘于此。"萧萧"句状无边落木状。"渭水"句起兴用典，似有忆故友旧欢之意。"想重崖"一句，陈廷焯以为悲崖山之败亡，然句意不即不离，难以确指，惟造境孤寂，出语幽怨，读之心摇。过片用卢渥题红典，似思旧爱，亦可指良辰美景，然结以"空"字，已见其心境。其下二句再状景叹息，更见低抑。结句应首句，再渲染其归思旅恨。故家难归，故人无见，只欠道"怎一个愁字了得"矣。
　　《眉妩·新月》："渐新痕悬柳，澹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
　　月之圆缺，本为天理。然古人多感物华而起兴。起句"新痕"状月形，"澹彩"言月色，共述新月淡柔缓升之态。下一句转入有我境，言望团圆之情。"画眉"句月我交融，渐及人间离合之憾。下句再状新月，以合首句。过片起句有兴亡之叹，然以"休问"提之，将上阕一笔勾去，成吞咽之势。其下以"叹"字领起，直用玉斧修月、太祖夜宴典，直道恢复之志，然哀其难成。碧山已心死，故其下又荡笔写月，暗言无望。全词扑朔迷离，然思之再三，只觉一片热肠，无穷哀愁。
　　（本欲再论《天香·龙涎香》，然见叶嘉莹有专论于前。某虽不喜其说，然今若再论，一时无所超越，特此折笔。）
　　碧山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然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即就物论物，亦合理契状。张炎《词源》道："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碧山即深得咏物三昧也。
　　然咏物词作，古今俯拾皆是，碧山独皎皎于其间，饶有风姿。品其词藻，长处惟在中正性灵、意近旨远也。
　　碧山此词风，当本诸时事、性情、文风也。周济曾曰："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已溺已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
　　宋室苟且半壁，赖江南丰腴，虽政弊令乱，亦可诗酒趁年，怡然自得。碧山、草窗、玉田之流，少年时无非如此。其后，元蒙并吞天下，铁马番腔独擅江南，牙板曼歌扫地都休。当其时也，碧山逢离乱，睹兴亡，南北江海乞食，风月年华偷换，岂无哀思愁感哉？言为心声，其作多身事家国之慨，不亦宜乎？此殆文至穷而后工也。故陈廷焯云："咏物词至碧山，可谓空绝古今。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强求也。"
　　性情之说，诸君当亦有心得。葛巾兄、南乡兄尝各为一《箜篌引》，后葛巾兄持与词话诸君一猜。众人一目之下，皆得正解。葛巾兄怪之。某笑解曰："南乡兄有青莲风，然中正平和，不类狂生；葛巾兄得长爪气，惟回眸步莲，未脱闺阁。"葛巾兄以为然。
　　再如后主归为臣虏，其痛何止潘佑李平之类。然其存赤子之心，每每直言其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其痛深入心骨，令人不禁。稼轩忧世伤时，感慨万端，其性类青兕，故多作激切之语："玉环飞燕皆尘土""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其后豪放一派皆有此狂生之弊。刘克庄自称："回首望侯门天远。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叹。"其实头角峥嵘，皎然傲立，未脱沧桑。此上种种，皆性情染文风也。
　　反观碧山因其胸次怡淡，故黍离之感只以唱叹而出，无剑拔弩张习气。其《齐天乐·蝉》下阕作："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薰风，柳丝千万缕。"《庆宫春·水仙花》道："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诸君细心揣磨，当明其言于一草一木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非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也。
　　某观清真、东坡、稼轩、白石、梦窗虽性情各异，皆务求词工。词至宋末已脱俚俗，为风雅之娱，重郁雅博丽，其时之人莫不闻风向化也。后人婉约、豪放并举，其时豪放非正音。考儒之家训，无非"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即"温柔敦厚"之诗教也。碧山一介书生，性温情丰，弄笔皆循法度，填曲不忘无邪，亦传诗礼之薪也。　　
　　某欲论碧山词久矣，然揣摩推敲三月有余，方下笔作此文。盖先贤醇悖之论杂现，非细审难得碧山之神也。碧山词妙于寄托，惜多为咏物，总乏大家风度。其词易起水清无鱼之叹，亦有意深辞质之弊，后人常不明其本而强解之，乃多至穿凿附会。清常州派当国势颓败之际，欲以文章起人心，乃倡词格、推大意。其后陈廷焯曰："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气质不同，所处时势又不同。少陵负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兴之际，故其为诗也悲以壮。碧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为词也哀以思。"此乃因碧山而倡己志、维道统，与韩愈倡古文之意一也。
某以为，唐宋词界，后主、东坡、清真、稼轩为一品，正中、永叔、耆卿、易安、白石、梦窗、叔夏为二品，碧山当又在其后。惜乎前人多扬己好，贬异端，此等皆无益于弘道存真也。然今之学者未谙辞章，即轻薄为文，妄论高下，尚不及前人多矣！有人若此，词学之衰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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