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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词对《离骚》的继承(刘硕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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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8 10: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夫之(1619~1692年,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学者尊之为“船山先生”)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其主要成就在哲学与史学领域,而在文学上亦取得了卓越成就。特别是他的词(包括《鼓棹初集》、《鼓棹二集》、《潇湘怨词》共280首),以丰富的情感内涵和多样的表现形式在中国千年词史上树起了一座丰碑。这些词,内容不同,风格多样。但总体上看,无论是所表达的思想情感还是所表现出的艺术特色,都与屈原的《离骚》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

一、屈原的悲剧及《离骚》的主要特征。

(一)屈原的悲剧在于美政的崇高理想不能实现以及芳洁的道德追求不为世俗所容。

屈原外联齐抗秦,内修明法度,举贤任能,改革弊政,志在楚国富强。然而怀王昏懦,为群小所困,屈原见疏,长期流放,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在《离骚》的前一部分,有很多句子表现了他对怀王的牵系,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等等。这种爱国之情,开头是和宗族感情连在一起的。但后文中更多地表现在对楚国现实的关切上,希望楚王能吸取历代荒淫误国的教训,向先代圣贤学习,使楚国走上富强的道路。然而,“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由于党人的谗害与君王的动摇多变,使他蒙受冤屈,美政理想无从实现。诗人只好感慨:“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不仅尘世的美政理想破灭,诗人在精神层面的求索也阻厄重重。女媭詈予、重华陈词、三度求女、灵氛吉占、巫咸降神等诗歌的主体部分,表现了诗人彷徨之后的求索、求索之中的彷徨。对诗人来说,如果美政的理想不能实现,那么就选择保持品质的高洁。如果“芳”亦不保,他就只有唯一的选择:“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二)《离骚》的主要特征是内容上塑造了抒情主人公坚贞高洁的光辉形象、形式上创造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

《离骚》塑造了坚贞高洁的抒情主人公的光辉形象:“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这些香草和装饰,象征着诗人高洁的品质,表达着他那傲岸的人格和不屈的斗争精神。王逸《离骚经序》:“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又于《楚辞章句序》云:“终末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各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他的上下求索精神、殉身无悔的态度,成为后人的精神财富。他所创造的香草美人的托喻手法,成为后世诗人的模拟对象。诗仙曾叹:“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诗圣尝云:“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其流风遗响,穿越时空。

二、王夫之的奇特经历: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

屈原殁后,历史的长河流淌了一千九百七十年,王船山撰成《楚辞通释》。他在《九昭》小序中说自己“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

(一)船山之“戢志”。

船山之志就是经世致用、学优而仕。船山少时即聪颖过人,四岁诵古文,十岁习经史,十四考中秀才,后往衡州深造,二载遍览州学藏书。但是船山决不同于皓首穷经之腐儒。在负箧岳麓书院时,即与同学组织“行社”。不久又与友人郭凤跹、管嗣裘、文之勇等结“匡社”。其躬行亲践、匡扶社稷之心可鉴。崇祯十三年,其兄王介之往北京国子监,船山赋《送伯兄赴北雍》诗以赠,云:“……北过河济郊,白骨纷战垒。连岁飞阜螽,及春生缘子。盈廷腾谣诼,剜肉补疮痏。痛哭倘上闻,犹足愧唯诺。持以慰亲忧,勿为歌陟屺。”685诗中叙述了当时民不聊生的惨状,希望能将这种状况让最高统治者知晓,忧时之心可见一斑。崇祯十五年,二十四岁的王夫之夺魁于乡试,可谓意气风发。但此时朱明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整个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船山学优而仕的梦幻从此成为泡影。

(二)船山之“遘闵”。

后更逢闵凶,清兵入关,亡国破家相随属。当桂王政权草创于肇庆之时,遭李成栋围困,桂王仓皇逃至湖南武冈。船山闻讯,偕友人夏汝弼奔赴“行在”。至湘乡县车架山,适逢大雨,连月不开,船山“精卫欲填填不得”,“昼夜狂呼呼不止”,心如汤煮,徒唤奈何!此间,清军克武冈,桂王逃靖州,又闻老父病笃,船山旋归,料理后事。翌年,与夏汝弼、管嗣裘谋划,毅然发动衡山起义,惨遭失败。为避缉捕,船山于严冬中往来于崇山峻岭。后来听说桂王返肇庆,旋驰往。堵胤锡荐之为翰林院庶吉士,船山以为父守丧故,固辞。永历四年,船山守制期满,就任“行人司行人”之职。当时清军步步紧逼,形势危在旦夕,然而南明朝廷之内,权争臻于白炽。内阁王化澄与太监夏国祥暗结“吴党”,将“楚党”之金堡、丁时魁、刘湘客、袁彭年、蒙正发等系于囹圄,严刑拷打。船山愤极,陈辞于内阁大学士严起恒,严氏为之动容。继而船山上疏桂王,参王化澄者三。王氏恼羞成怒,欲置船山于死地。幸得忠贞营主帅高必正(李自成妻高氏之弟,原为农民军将领)营救,方免于难。桂王责船山休假,实则撤其官职。七月酷暑,而船山心怀悲凉,去梧州、之桂林,已而返衡州奔母丧。此后,国势颓糜,更不可为。船山即退居荒山,潜心著述。

三、船山词嗣响《离骚》。

船山之词大多为退出南明后所作。船山隐居著书之地,十分贫瘠荒凉。而且当时政治环境非常险恶。在这样极端困难的环境中,船山矢志于学,其子王敔这样记述:“自潜修以来,启瓮牖,秉孤灯,读十三经、廿一史及张、朱遗书,玩索研究,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迄于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篡注。”

三湘四水之泽被、忧谗畏讥之放逐、铜驼荆棘之国难……二千年风烟,如是在船山眼前消散,直视屈子为易代同悲之知己。其《楚辞通释》“希达屈子之情于意言相属之际”,将己身之处境揆诸屈原,多有超迈前贤之创获。于《楚辞通释·序例》:“蔽屈子以一言曰忠。”于《九歌·题辞》曰:“令读者泳泆以遇于意言之表,得其低回沈郁之心焉。”船山先生不仅亲撰《通释》以得屈子沈郁之心,且将异代同悲之情浓缩于一首首小词之中。可以说,船山之词,乃《离骚》之旷世同情、深山嗣响。

(一)船山词深得离骚之“神”。

《离骚》最主要特征,一为诉爱国深情、一为塑崇高人格。船山于其词中不仅倾诉了对明朝的孤忠之心,亦塑造了崇高人格。

1.船山之爱国情怀,首先表现为对南明之忠。十月十九日,乃南明桂王永历之诞辰。船山曾于其殁后次年作《烛影摇红·十月十九日》,以寄孤忠:

瑞霭金台,琼枝光射龙楼雪。群仙笑指九阊开,朱凤翔丹穴。云暗雁风高揭,向海屋重标珠阙。彩鵷飞舞,日暖霜轻,小春佳节。
迢递谁知,碧鸡影里催啼鴂。骖鸾不待玉京游,难挽瑶池辙。黄竹歌声悲咽,望翠瓦、双鸳翼折。金茎露冷,几处啼乌,桥山夜月。

上阕写往日称庆:金台、龙楼、朱凤、彩鵷,祥云缭绕,生机盎然,于此十月“小春天气”,桂王践登帝祚,改元永历。而下阕写残酷现实。其中,“碧鸡”指云南碧鸡山。啼鴂,化用屈原“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哀桂王被执绞杀于滇。“黄竹歌声悲咽”,化用李商隐《瑶池》:“黄竹歌声动地哀”,乃周穆王辞世之代称。“金茎露冷”,则用武帝之典实,汉武曾塑金人承露盘以求长生,此处作陵崩之隐语。“桥山”,又名桥陵,乃黄帝坟冢所在。《史记·五帝纪》:“黄帝崩,葬桥山。”此指永历遇难。乌啼凄厉,月色苍凉,此情此景象征对桂王的哀悼,寄托对南明的幽思。而与开篇其喜洋洋者映衬,亦船山所谓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乐者也!可谓用心良苦,寄托遥深。

另一首《金人捧露盘·和曾纯甫春晚感旧韵》,抒情结构,与此类似:

古崧台,双阙杳无踪。忆潮平、细浪溶溶。龙舟渡马,依然先帝玉花骢。冲冠发指,旗挥星落,血斩蛟红。
怨苍梧,斑管泪;沉白日,瘴云中。更背飞、孤影飘蓬。今生过也,魂归朱邸离宫。苔残碧瓦,鸳鸯碎,蔓草春风。

曾纯甫即曾觌,纯甫其字,南宋词人。曾作《金人捧露盘·庚寅岁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曰:“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  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锁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以故都汴京之昔胜今衰抒发黍离之悲。船山和其韵,撷其法,上阕颂当年业绩,下阕悲眼前萧瑟,正反对比中,抒发了悲凉的意绪,寄托了对南明的孤忠。崧台,即肇庆府城北,曾为桂王行宫。双阙,宫殿两旁高台上所设之楼观,亦借指京都。首句点出魂牵梦系之地,已寓悲凉之意。次写桂王当年抗清事,格调高亢。而“冲冠发指,旗挥星落,血斩蛟红”句,或叙当年武装抗清之事,词风雄劲。而下阕陡然逆转,韵致低徊。尤其“今生过也”之浩叹,令人荡气回肠,不忍卒读。结句以残苔碎瓦中蔓草从生、春风依旧之景,倍显时空变换之无限苍凉。

船山更将对南明之忠作千年不坏莲子之喻:“自抱冰魂,海枯石烂,千年不坏。莫抛掷、一点孤心,苦留得、秋容在。”(《水龙吟·莲子》)[8]1614其孤忠可见也。然其忠君之心,非皆为凄咽苍凉之音,亦有金声玉振者在。如《菩萨蛮·桃源图》:“桃花红映春波水,盈盈只在沅江里。湘水下巴邱,湖西是鼎州。停桡相借问,咫尺花源近。三户复何人,长歌扫暴秦。”

2.除了爱国深情的倾诉,船山之词、屈子之赋,都塑造了抒情主人公的崇高人格。

可以说,《离骚》是屈原追求崇高及求索精神的艺术概括。船山于词中嗣响之,主要从两个方面完成。一曰追求崇高。屈子云:“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船山之道德修养与之异曲而同工。如《风流子·自笑》:

老夫无籍处,问今古更有几人知。把红霞揉碎,挼成火枣,玉露团合,酿就冰梨。饱餐罢,擎篮盛夜月,添炭煮冰澌。一掐中天,星随指落,还纵残腊,花促春归。
秋风落叶里,扪碧霄、敲响玻璃。大笑天翁白雀,输我偷骑。金弹惊开,幽窗啼鸟,玉笙唤起,茅店荒鸡。且殷勤属望,绝调钟期。8

观其引辞敷藻,固类屈子;而忖彼表旨抒情,亦相去未几。屈原在其作品中多用“香草美人”喻其高洁,而船山之“红霞、玉露”等亦具相似的象征意义。屈原在《离骚》中叩帝阍,求佚女,上下驰骋,而船山于词中“扪碧霄、敲响玻璃。大笑天翁白雀,输我偷骑”,同样表现出为追求崇高目标而不屈不挠的奋争精神。这首词,既显示船山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思维特征,亦表达其玄览天地融铸古今之学术抱负。而《望海潮·本意》:“红尘如此!茫茫沧海,吾将谁与言归?蜃雾腾虹,龙珠炫紫,波光天外霏微。宝日涌初晖。经烟霾万里,云锁千围。依然不改,晶轮激火夹天飞。……”亦与此似。

二曰求索精神。屈子云:“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船山曰:“眉下双岩,电光犹射,独运枯杨肘。无情日月,也须如此消受。”(《念奴娇·对镜》)又尝自喻老姜,曰:“老去思尤密,酸来心愈丹。……最疗人间病,乍炎寒。”(《女冠子·卖姜词》)“丝”谐音故国之“思”,“丹”指对朱明忠心。此姜老而弥坚,要疗人间疾病,亦屈子“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之志也。

(二)谓船山词嗣响离骚,亦因之肖其“形”。

这主要表现在船山词多袭用《离骚》之香草美人手法、爱用与南方或楚地有关的词牌及词题、语多涉屈子,甚至直接袭用楚辞语句等。

1.袭用《离骚》所常用的香草美人手法。如《点绛唇·月桂》:“蟾馆飞英,随他月在秋长在。冻云如黛,幻出香严界。  曾订青娥,有誓深如海。春光改,清芳缥缈,还与山礬赛。”以月桂之馥喻己忠心不改。再如《临江仙·山礬》:“本是玉玚天上种,几时还驻云軿。檀心粉颊两盈盈。香迷双嫩蜨,熏恼一林莺。  手折一枝相借问,何如蟾阙秋清。东君着意更殷勤,朦胧烟月暖,骀荡柳风轻。”借写桂的高洁寄托自己的感情。其它如《女冠子·卖姜词》、《水龙吟·莲子》等很多咏物词都是如此。

2.爱写与南方、楚地有关的词牌及词题。如《江南曲》、《望江南》、《高阳台》、《潇湘逢故人慢》等等。更爱写与南方、楚地有关的题目。如《念奴娇·南岳怀古》、《菩萨蛮·桃源图》、《行香子·游珍珠岩》等等。特别是《潇湘怨词》,寄调《摸鱼儿》十六首,咏潇湘小八景及潇湘大八景,寄调《蝶恋花》咏潇湘十景等等,词中多写“潇湘”、“女萝”、“菡萏”、“芙蓉”等,具有浓郁的楚地色彩。

3.语多涉屈子。诸如“灵均”、“屈左徒”、“灵修”等。《满庭芳·初夏》:“问灵均去后,谁剪荷衣?”谓自屈子而后,追慕高洁者几稀!《水龙吟·莲子》之小序云:“余既作莲子词二阕,梦有投素札者,披览之,云:公不弃予小子,补为酬词,良厚。乃我本无愁,而以公之愁为我愁,屈左徒之愉东皇云中,不尔也。……”乃借他者之口揄屈子之精神。《摸鱼儿·潇湘夜雨》:“君莫拟,君不见楚骚歌阕兰蘅死。灵修邈矣。怕碎玉鏦铮,金铃淋沥,吹入簖人耳。”于凄迷的氛围中,对屈子作遥远的追慕与无奈的慨叹。

4.直接袭用《离骚》之字句。屈子笔下之“山鬼”、“东皇”、“湘灵”等,于船山词中亦不少见。如《念奴娇·南岳怀古》:“山鬼迷离,东皇缥缈,烟锁藤花紫。云璈无据,翠屏万片空倚。”《蝶恋花·潇湘十景词》之序云:“应节为湘灵起舞曰:非我也,有臣妾我者存也。”再有,屈子爱问天、写招魂,船山词亦然。《多丽·别恨》:“问青天,何意留住孤鸾只?教空辜负,当年无限,山海恩德。”《减字木兰花·忆旧·其二》:“为问青天:锦瑟谁人续断弦?”《蝶恋花·候雁不至》:“搔首问天天似醉,南楼霜冷丹枫坠。”《玉楼春·白莲》:“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点绛唇·和林和靖韵咏草》:“招魂何处?棠杜春皋雨。”

总之,船山之词,多怆怀故国之作,又因同受湖湘文化之泽被,故嗣屈子《离骚》之遗响,诚然也。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第二首评船山词云:“苍梧恨,竹泪已平沈。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谓船山词:“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真屈子《离骚》之嗣响也。”二家之言,可谓识其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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