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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做诗人:关于瞿秋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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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6 14: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瞿秋白无意做诗人,却写了不少诗,旧诗新诗都有,诗学积蕴深厚,展示了瞿秋白文学审美的修养与功力。瞿秋白存诗约四五十首,数量不算多,后来的研究者也不多,有过一册“浅释”出版。这册“浅释”也许正是认定一个“浅”字,“释”的一头做的不很够,因此指导阅读的权威不足,对我们理解瞿秋白的诗帮助不很大。本文拟从纵横两条线索,贯通时序,跨越新旧,对瞿秋白的诗作一番历史的疏解与美学的诠释,力图从瞿秋白的诗性人格、书生意气,包括早年真率的革命激情与后来曲折的心理伤痕中读出瞿秋白的全人。——作为文人的瞿秋白,它的文章或可以自称是“历史的误会”,但作为诗人的瞿秋白,他的诗展示给我们的则是一个更为复杂,更为逼真,也更为审美清晰的瞿秋白。



瞿秋白夙颖早慧,对外部世界极其敏感,而又天赋性灵,资质聪明,文学的才情很早就显露了出来。他最早十一二岁时就开始写诗。刚升入中学就创作过一首五言绝句《白菊花诗》:
    今岁花开盛,栽宜白玉盆;
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
这首旧诗出自于一个少年,诗意很有点老成的套路,而且具有诗谶的内涵,把“秋”与“霜”都放了进去,或许就是因为创作了这首诗,“秋白”与“霜”才正式成了他的名字。
瞿秋白时代的江南——尤其是常州武进一带——诗词曲文传统十分浓厚,常州派、阳湖派余风犹存,大家子弟名士化倾向严重,不仅古文辞曲、经史子集的研习蔚然成风,传统游艺也多有瞿秋白擅长且喜爱的,如雅歌(昆曲),如民乐(洞箫),如丹青山水,如篆刻治印。——由于家庭经济早已破产,生活资料时时短缺,瞿秋白一家过着十分惨淡的日子,他的这些文艺特长不能受到更多的陶冶训练,但诗词则几乎伴随了瞿秋白短暂的一生。据少年时代朋友们的回忆,瞿秋白少年时代写诗填词约二三百首,可惜的是大多散佚遗失了。1916年2月,瞿秋白母亲含悲自尽。那年清明,瞿秋白祭奠母亲灵柩,曾写下《祭母》诗:
    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管,落在灵前爱子身。
似乎也从此之后,瞿秋白刻意扫除身上旧家庭的名士气,而他的诗词也告别少年,呈现出别样的成熟风貌。但感情意旨大抵还是旧式的,多少还有点士大夫精神贵族的痕迹。即使1917年他到了北京之后,思想上的苦闷与精神上的颓唐还占了上风,甚至还有几分厌世的情绪。那时候他写了一首较有名的七绝《雪意》: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此诗之所以有名是因为1932年底,瞿秋白曾抄录并书赠鲁迅先生,并且加写了几句跋语:
    此种颓唐气息,近日思之,恍如隔世。然作此诗时,正是青年时代,殆可谓“忏悔的贵族”心情也。
这里瞿秋白首先为自己的诗风与人生按上了一个“颓唐”的判语,并将这种“颓唐”与自己“忏悔的贵族”身份连缀在一起——他的“青年时代”的精神气质就凸现了。在政治文化上接交鲁迅,第一次心灵交流时瞿秋白便拿出这首七绝作为精神礼品。这首诗可以放在唐宋,也可以放在明清,可以放在官场,更可以放在文苑,可以送给文学圈中的遗老遗少,更可以送给壕沟里的战友同志——要紧的一点是展示出文化积淀的水准与性灵伸展的识度——鲁迅无疑是赞赏这首诗的,当然也会赏识能拿出这样水准的诗的青年才俊,不管此刻“隔世”不“隔世”,也不问究竟“忏悔”不“忏悔”——旧文化尤其是旧诗词的交际往复本身就是一种文明的标识,是交接的双方能否在灵魂的平台上对话的基本条件。鲁迅的旧诗功底更巍峨壮观,他一读这诗就知道遇到了知音,见着了神交。“江南旧梦已如烟”,彼此一样,新的时代任务、新的文化使命、托付与责任、信任、友谊正从这里开端发轫。



瞿秋白正式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题为《远》,刊登在1920年8月北京出版的《人道》月刊第一期(《人道》也仅出此一期),是总题为《心的声音》一组散文的最后一篇。这首诗是典型的“五四”时代的新诗,内容上表现了压迫、仇恨与抗争,形式是自由体的白话诗:
    远!远远的……
    清隐隐的西山,初醒,红沉沉的落日,初晴。
    疏林后,长街外,漠漠无垠,晚雾初凝。
    更看,依稀如烟,平铺春锦,半天云影。
    呻吟……呻吟……
    ——“咄!滚开去!哼!”
    警察底指挥刀链条声,
    和着呻吟……——“老爷”,
    “赏……我冷……”……呻吟……
    ——“站开,督办的汽车来了。”
    哼!火辣辣五指掌印,
    印在那汗泥的脸上,也是一幅春锦。
    掠地长风,一阵,
    汽车来了。——“站开……”
    白烟滚滚,臭气熏人。
    看看,长街尽头,长街尽……
    隐隐沉沉一团黑影……
    晚霞拥着,微笑的月影。
    ……
    远!远远的……
这是“五四”时代强悍的政治抗议,瞿秋白悲天悯人的“人道”情绪已开始变得灼热,开始窜出反抗的火苗。尽管为了诗意审美,他还注意到“晚霞拥着,微笑的月影”。
瞿秋白真正开始蘸满自己心志情绪写诗则是他赴俄所谓“饿乡之行”之际。新的生命旅程正在向他招手,他从内心也意识到一个新的命运,一条新的道路已从脚下开始,他在奔向一个理想的王国,也是奔向他自己选择的战场,新的生命征程。——《饿乡纪程》以及接着而来的《赤都心史》中的诗(包括一些译诗)是瞿秋白诗歌创作的一个高潮,也是一个崭新的瞿秋白的文学姿态在文坛的显现。
    我们先来看《饿乡纪程》的开篇诗《无涯》:
    蒙昧也人生!霎时间浮光掠影。
    晓凉凉露凝,初日熹微已如病。
    露消露凝,人生奇秘。
    却不见溪流无尽藏意;却不见大气潆洄有无微。
    罅隙里,领会否,个中意味?
    “我”无限,“人”无限,笑怒哀乐未厌,
    漫天痛苦谁念,倒悬待解何年?
    知否?知否?倒悬待解,
    自解解人也;
    彻悟,彻悟,饿乡去也,
    饿乡将无涯。
此诗作于1920年12月1日,可以在瞿秋白“人生”划开一条界线。这之前是“彻悟”之前的青年名士,这之后即奋斗“无涯”的革命战士。——作者已认识到从此之后的“无限”岁月里,要为天下穷苦人民解“倒悬”,更认识到,“自解解人”的历史必然——革命者只有在解放全人类的斗争中才能彻底解放自己。——他认为这一层“彻悟”是人生的一块界碑,而奔赴俄国正是达到这层“彻悟”的巨大契机。所以在奔赴俄国的第二首诗《去国答〈人道〉》中他能誓言“来去无牵挂”!能意识到自己奔赴俄国有如“采花酿蜜”,“蜂蜜成时百花谢,再回头,灿烂云华。”——“灿烂云华”正是诗人心目中的“世界光明前景”,世界革命成功——尤其是中国革命成功之后的锦绣天地。
瞿秋白在俄国期间,经常将眼前天气阴晴与胸中的政治风云产生联想,涌起诗情,如《皓月》:
    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
    生理亦如此,浩波欲无际。
瞿秋白心中经常是浩荡起风波,情思弥人间,折射出他政治信仰的坚韧与自足。中秋之夜,原应是皓月婵娟,但“独恨那凝云掩映”,而且还夹杂“凄凉的雨意”,很难“催嫦娥强现半面”。但个人的“团圆梦影”,个人的“相念”“相望”,还得归结为“欧亚华俄——情天如一”,归结为“万族共婵娟”,“婵娟年千亿”。我们来看瞿秋白作于1921年中秋之夜的《东方月》的前半首:
    万里奇游,饥寒之国;闻说道“胡天八月雪”,
    可也只萧萧秋意,依依寒色,
    只有那赤都云影,掩没了我“东方月”。
    月圆月缺人离别,人离别,长相忆。
    万古“中秋”,未入欧人诗思词说。
    愿万族共“婵娟”,但愿“婵娟”年千亿。
这种人间美景被恶劣天候阻碍,或人类美好的感情被地理山川阻隔,瞿秋白深信只是暂时的,只是革命进程中短暂的困难。其他如《俄雪》、如《海》也都是类同的诗例。《俄雪》里有这么几句:“鸟语隐地底,绿意凝未动。看,看,障于人与自然之间,只有那黯云四匝寒芒涌。”还有一首“题画赠林德女士”的诗,题为《秋意》,无限“秋意”中更激荡出革命乐观的必胜情绪:
    万树森疏,西风又紧,拥落叶如潮做奇响。
    独那月亮儿静悄悄地,万籁中自放灵光。
    虽有些纤云薄翳,原不碍,原不碍。
    他那果毅沉潜的活力,待些须,依旧是光华万丈。
    渗透了,渗透了,那宇宙的奥秘。
    一任他秋意萧萧,秋云黯黯。
    我只笑,笑君空扰攘。
瞿秋白在俄国的诗歌,形式上较多的是旧体与新体的糅合与掺杂,诗意往往被诗的形式压抑,显得板滞与僵硬,但凡旧体,明显排列齐整,此病往往更典型。而感情稍稍放开点,有时禁不住冲出了一般形式的桎梏,就呈现出十分流畅的诗意与激情,也传达出自然而真切的审美喜悦。顺便说一句,瞿秋白这期间的译诗,大多属硬译,如译莱蒙托夫的诗,邱莱夫的诗,高尔基的诗,均如此。原诗诗意很高明,诗韵在俄语里当是上等的,但一经瞿秋白的硬译,诗便显得气促神散,文白两绌。大抵是因为瞿氏在译诗前并未拿定形式处理的主意,或是旧体的表现冲动动辄抢先涌上笔端。我们只要稍稍对比一下此时(1922年)他译的高尔基的《阿弥陀佛》与后来(1933年)也是他译的同一首原诗《市侩颂》,诗意传达的效果就十分清楚。前者译成四言十六句,背负着《诗经》的沉重与古奥,而他1933年译的八句自由诗,在美学效果上真是天壤之别了。



1923年1月瞿秋白回到中国,身份也已经变成了中国共产党党员。他要把在新俄采酿的蜂蜜——新俄革命的经验、理论、策略与操作技术带回中国。他先将一部他精心结撰的《俄罗斯革命论》交商务印书馆谋求出版,又在党内刊物《向导》第18期发表了第一篇重要论文《政治运动与知识分子》,结合自己的个人经历与思想经验推动中国无产阶级的政治革命。最后他为中国红色革命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歌《赤潮曲》:
    赤潮澎湃,
    晚霞飞动,
    惊醒了,五千余年的沉梦。
    远东古国,
    四万万同胞,
    同声歌颂,神圣的劳动。
    猛攻,猛攻,
    捶碎这帝国主义万恶丛!
    奋勇,奋勇,
    解放我殖民世界之劳工。
    何论黑、白、黄,
    无复奴隶种,
    从今后,
    福音遍被,天下文明,
    只待共产大同……
    看!光华万丈涌。
这很像是一首《国际歌》的中国版,充满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与无产阶级解放的战斗的诗意,因为配制了曲谱,也适宜于歌唱。与这首《赤潮曲》的战斗情绪呼应的还有一首《铁花》诗:
    我不在柔和细腻的自然里,
    我不在繁美华盛之中;
    在这烟气迷天的工厂内,
    锻炼着我的铁花,火涌。
    ……那地方金铁的声音来得紧,
    好一似铜松拂着刚风,
    ……工厂里燃着不熄的火苗,
    照耀我这壮勇无畏的胸膛。
    我吹着铁炉里的劳工之怒,
    我幻想,幻想着大同,
    引吭高歌的……醉着了呀,群众!
    锻炼着我的铁花,火涌。
不过瞿秋白此时期的诗,亦有发抒心中复杂而真实情愫的,有的是情志积蕴的喷发,有的是细腻感悟的流露。如《飞来峰和冷泉亭》:
    飞来峰下坐听瀑泉,——
    我恨不能再乘风飞去。
    且来此冷泉石上,做个中流的砥柱。
    只听你湍流奔泻,
    急节繁响怒号千古。
    始终听不出个:
    “你为什么飞来,
    为什么又飞不去?”
    难道虚名儿叫冷,
    出山心却热!——
    怪不得这样咆哮奔放,如泄积怒;
    毕竟也枉称飞来,原来是力求飞去。
这是一组积蕴于心多年的矛盾:热与冷,飞来与飞去。“冷泉”的“冷”只是个虚名,出山的心却很“热”,积极出世之心油然奔泻。为何飞来暂且不管,现在的历史问号是:“为什么又飞不去”。泉由于“性”热,千古“咆哮奔放,如泄积怒”,飞来之峰因为夙命“做个中流砥柱”,“力求飞去”恐怕永远只是个愿望。这一组矛盾,或许反映了当年瞿秋白的真实处境与真正心境,哲学的意味颇浓,实践的主意居间。记得旧时此处有一副很出名的对子:“峰从何处飞来,泉自几时冷起”——极为工整,但总不免有语言游戏的嫌疑,瞿秋白此诗则就地取景抒情,披露心中积蕴(自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味道),解释哲学叩问,意味深长。
《过去》一首,似乎情绪更为真挚,也是一种冷静的人生观与理智的世界观的流露:
    淡绿色的落叶儿,
    秋意中轻轻飘展呢。
    落叶儿,我送你归去,
    祝你安安心心抛离“生意”。
    春华秋实,你的使命尽了;
    地上枯死了绿茵的草,
    枝上飞去了啁啾的鸟,
只落得把秋来报告。
这里已经充盈了服从自然,信验命运的心理,更埋伏了一种“人生到了秋天”应取的健康态度。“秋”天的景致与风光并不令人悲观,草枯死,鸟飞尽的自然节律也并不令人惊恐与忧伤。“秋”的报告如实地描绘,只是劝人“安安心心抛离‘生意’”,认识必然,平静归去。这首诗使用了笔名,登在已经成了党刊的《新青年》上,很令后人生起些疑惑——这首诗仅仅只是“文艺”?不过,我们隐隐能从这首早年的诗中读出瞿秋白既禀赋于天机,又习染于书典的生命哲学的某种亮色。
当然我们从瞿秋白献给他亲人的诗中,更能窥探到青年瞿秋白那颗充满了爱与浪漫,多少还有点骄傲的心。
    “要爱,我们大家都要爱——是不是?
    ——没有爱便没有生命;
    谁怕爱,谁躲避爱,他不是自由人;
    ——他不是自由花魂。”
这首诗摘自瞿秋白写给他的妻子王剑虹的信。——整首诗就是瞿秋白对王剑虹的喃喃低语,主题就是“爱”,后来的瞿秋白作品编纂者就正是用一个“爱”字来命题这首诗。这首诗当然就是瞿秋白真实的心底之声:“要爱”,要当“自由人”——或者说“自由花魂”——更要爱。不能躲避。瞿秋白深深地爱着王剑虹,不仅向她表示了“爱”,而且还成功地描绘了自己的属性:“我是江南第一燕”。
    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这首诗浪漫抒情又慷慨言志,在“检点新泥”和“构筑旧巢”的浪漫中不忘点出怒斗寒潮的心志。“江南第一燕”,象征矫健、喜气与希望,把第一片春色衔上云梢——这是人们仰头感觉第一缕春光,扪心感激春神的心理奥区,也是瞿秋白心中浪漫的爱与首先的爱的美学暗示。这首诗被后人不断传诵,而“江南第一燕”也几乎成了文学的瞿秋白“漏泄春光”的一个高傲浪漫的象征。
1926年,瞿秋白意外地见到了少年时代的好友,当然也是诗友羊牧之,羊牧之先拿出了自己的一首旧体诗请他批评。瞿秋白禁不住内心诗兴升腾,加上在旧时代的诗友面前逞胜的心态,一口气写了四首五古回赠羊牧之。并表示:“此调不弹久矣”,又谦虚道,“好久不写旧体诗了,语言生涩的很。” 这四首五古很大程度反映了瞿秋白的旧体诗的修养,尤其是在革命斗争最严酷的年代,藏怀有这一份情绪,确实令人会升起斯文仰望之心。
其一:
    十年不相见,相见各成人。
    潘鬓一似旧,举止失天真。
    君知霜月苦,仆仆走风尘。
    风尘应识好,坚我岁寒身。
    重耳能得国,端在历艰辛。
其二:
    贻我七言句,秋气满毫端。
    芦花不解事,只作路旁看。
    我意斯文外,别有天地宽。
    词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
    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
其三:
    君年二十三,我年三岁长。
    君母去年亡,我母早弃养。
    亡迟早已埋,死早犹未葬。
    茫茫宇宙间,何处觅幽圹?
    荒祠湿冷烟,举头不堪望。
其四:
    出其东门外,相将访红梅。
    春意枝头闹,雪花满树开。
    道人煨榾柮,烟湿舞徘徊。
    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怀。
    坐久不觉晚,瘦鹤竹边归。
瞿秋白从革命的“风尘”出来,历尽艰辛,锻炼了筋骨也饱满了意志,还隐隐树有“重耳得国”的大志。他劝羊牧之“词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我意斯文外,别有天地宽”。瞿秋白这里真是肺腑之言,经验之论,也是怀旧最好的话题。当然想起自己母死未葬,祠荒烟冷,他不禁悲从中来,深恨孝心有欠。末一首则流露出少年时代“名士”情性与文人积习。“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怀”,两句道尽瞿秋白对少年时代的缅怀与伤感。——这四首诗未收入《瞿秋白文集》的文学编,却是瞿秋白诗歌的一组十分成熟的作品。
1929年3月,瞿秋白由苏联寄给他后来的妻子杨之华的信中为他的女儿独伊写了一首诗:
    小小的蓓蕾,
    含孕着几多生命,
    陈旧的死灰,
    几乎不淹没光明。
    看那沙场的血花灿烂,
    经过风暴之后的再生。
    谁道是无意中的赤化?
    却是赤爱的新的结晶。
这首诗为新的生命,为“小小的蓓蕾”,为父母真爱——“赤爱”——的结晶抒发了心底的祝福,也预言了灿烂的光明。——革命的“沙场”,斗争的“风暴”,只能促成新的生命更勇敢的成长。——瞿秋白诗歌里的“爱”,几乎无一例外地充盈着赤化与斗争的气息。
这种“斗争”的诗篇,在30年代严酷的斗争中更为显目。瞿秋白的杂文《王道诗话》和那篇文章中他的四首讽刺诗,尽管出于打油色彩与嘲讽形式的制约,瞿秋白不可能填充进更多的艺术与诗意③,形式上稍欠修葺与润饰,稍欠审美的亮色。但他擅长于用“诗”的形式来充实杂文——当作战斗的杂文的附属与延伸——却是一贯创作的手法。瞿秋白的审美情绪与嘲讽格调是独特的,《王道诗话》这组诗尽管文化意气十分沉重而且严峻,但诗的打油风格却是轻俏的、率意的。诗意审美不是目的,只是政治批判的一种润饰与调谐,或者说有意显露一点文学的才情。
1932年12月瞿秋白在给鲁迅的一封信中附了一首七言四句的打油诗。信云:
    近读《申报•自由谈》,见有人说真正快乐的情死,却是《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此外尚有“冷摊负手对残书”之类的情调,实在可敬。欧化白话文艺占领《自由谈》,正像国民革命军进北京城。欲知后事如何,只要看前回分解可也。因此打油一首:
        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
        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
这首诗后来被摘出来发表于《上海周报》2卷8期(1940年8月3日),编者加了个标题《读〈自由谈〉有感》。——当时瞿秋白显然被《申报•自由谈》上的这种不健康的“情调”激怒了,忍不住要向鲁迅诉说,并又附了“打油诗”加以嘲讽或者说批判。《申报•自由谈》是办了二十余年的老副刊,读者多,影响面广。1932年12月1日起主编由黎烈文担任。《自由谈》是一个以“自由”的“谈”为号召的兼收并蓄的文艺副刊,作者有鲁迅、茅盾、陈望道,有吴稚晖、林语堂、张资平,当然亦有这里被瞿秋白嘲讽的郁达夫和施蛰存,更有后来发表《王道诗话》、《出卖灵魂的秘诀》、《“儿时”》等一批文章的瞿秋白自己(尽管当时用的是鲁迅的笔名)——文章形式除了常见的杂感之外,散文、随笔、读书记、文艺评论,花样繁多,大多可归属“花边文学”一个圈子。黎烈文接手《自由谈》后曾明确过自己的宗旨:“《自由谈》正可以当作自由‘台’,在这台上我们可以自由地表演。那便是自由的‘谈’。……我们也不愿大唱高调,打什么旗号,吹起什么号筒,出什么堂堂正正‘像煞有介事’的导师,以宣传什么主义,将个人或一小部分人的嗜好,来勉强大多数人的口味。我们只认定生活的要素。文艺,是应该而又需要进步的,近代化的,同时都也不愿离观众太远。”正是基于这样的办刊宗旨,12月当月的24、25两日的版面上就发出了郁达夫的《说死以及自杀情死之类》和施蛰存的《买旧书》。——其实这两人的两篇文章是相当标准类型的“自由谈”,当然格调与主旨上也很不相同,郁氏的似乎浪漫或者说烂俗一点,他当时很欣赏“喝酒醉杀,跳舞跳杀”之类的“精神上快乐”。而施氏的正无可厚非:“冷摊负手对残书”至多是旧式名士,或穷读书人的文化趣味。原话是别人说的,施先生只是觉得“怪有风味的”,传达了一下。瞿秋白说“可敬”似也不算过分。瞿秋白的诗,似是指责郁、施两位不向刀丛觅仇恨,却追赶“颓废的摩登风气”,假自由之名充新名士。瞿秋白还据此以为《自由谈》“前回”开局如此,“后事”可知也,实在不会再有什么可观可敬的前程了。
《题远东第一伟人铜像》是一首不多为人提及的旧体诗——对他的注释与疏笺也往往躲躲闪闪,言不及义。
    妖孽忽神圣,蓝天白太阳。
    一生皆矛盾,无话不荒唐。
    梦绕黄金国,魂飞乌托邦。
只因承道统,断发复华装。
这首诗讽刺的是孙中山——远东第一伟人——的铜像。有人注释这首诗是“一首揭露和嘲讽独夫民贼蒋介石的诗作”。——其实,除了“蓝天白太阳”五个字是孙中山、蒋介石可以合用的之外,其余几乎都与蒋介石没有关联。释“断发”为蒋的剃“光头”,不仅牵强也很可笑。“道统”在30年代的国民党文宣里都是奉给“总理”的专用,尚没有传到蒋介石。而且历史地说,30年代的中国恐怕还没有给蒋介石铸过铜像,蒋介石还称不上“当世伟人”,更称不上当世“远东第一伟人”。权威的《瞿秋白文集》第二卷,注释“道统”说:“国民党政客戴季陶在其所著《孙文主义的哲学基础》中曾说:‘孔子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道统,向下传给孟子、韩愈……一直传到孙中山。’”那个时代权威的国民党道统理论根本不会提到蒋介石。而且此卷注释“断发,指去辫”,辞义两洽。从诗意来说:“梦绕黄金国,魂飞乌托邦”也只能是指孙中山。——“魂飞”大抵也是逝世了,逝世才有可能铸铜像。《瞿秋白文集》收入此诗只注“本诗据作者手迹”,手迹上有“远东第一伟人铜像”的题目。
其实,30年代(我们姑且断定此诗作于30年代初),国共两党仇恨日深,瞿秋白看到刻缀有“蓝天白太阳”的孙中山铜像忍不住嘲讽几句,本很正常。至于价值判断,当然可以作历史的分析与评议。应该看到,30年代初开始的对孙中山的无限崇拜与白色恐怖的日益加剧是同步的。因此,胡适在争“人权”的斗争中提出要向国民党争“批评国民党与孙中山的自由”,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就在被瞿秋白嘲讽为“能言鹦鹉毒于蛇”的那篇胡适的《人权论集序》中,胡适郑重强调——白纸黑字,点名道姓——“我们所要建立的是批评国民党的自由和批评孙中山的自由。上帝我们尚且可以批评,何况国民党与孙中山!” 又注明《人权论集》的第七篇就是“讨论国民党中的反动思想,希望国民党的反省”,第八篇即是讨论孙中山的“知难行易说”。——这里的“讨论”就是商榷,也就是批评。——这首诗里瞿秋白正是在执行这种“批评”,不过不点名更不明说。以至于我们的注家到了80年代放开笔墨疏注瞿秋白时,竟还弄错了批评的对象。



1935年初夏瞿秋白关押在福建长汀监舍时,留下了非常重要的一批旧体诗词。
一首白话诗题在自己的相片上,三首诗词书写在一尺七寸的宣纸上——都是瞿秋白在监舍中赠送给国民党卅六师少校军医陈炎冰的。陈炎冰在师部负责被俘的瞿秋白的医疗保健。而所谓“汀州狱中”实际上就是卅六师师部——长汀城中心一座旧式花园大院,红军占领时曾是闽西“苏维埃”所在地——后院的一间带连狭窄庭院的木板屋,约五六平方米。——瞿秋白临终前的几篇风骨峥嵘、审美丰盈的诗篇即在这个木板屋里创作的。题在相片上的白话诗自由体四句:
    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躯壳!
    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
    ——这并不是格言,也不是哲理,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话。
严格说,这四句不是诗,属题词,但自由体诗正不妨有此形式,因此《瞿秋白文集》(二卷)还是将它归在“诗”里。要详细训诂这四句诗,一定要连带《多余的话》一起讨论,这篇文章显然承担不了如此大任。瞿秋白自己明说:“这并不是格言,也不是哲理”,即这四句诗并不能作为格言或哲理适用于其他的人,没有普泛的训世箴世意义,它只是适用于瞿秋白一个特例,是瞿秋白总结自己一生(或大半生)觉悟出的一点教训或一条经验。所谓“另外有些意思”,正是指他自己反躬自省后独立的内心感悟。这里的“躯壳”大抵不外乎“身份”、“名声”、“荣誉”或“政治符号”的意思,均是外在的——外在于灵魂的。灵魂的真实或者说灵魂的诚实是最为宝贵的,也是最应选择的,而且颠沛造次须臾不能离身。“灵魂”与“躯壳”是缠绕煎熬了瞿秋白将近十年的一组矛盾。也许到此时他已经得出了结论,做出了抉择,并且思想上真正“通”了,“透彻了”。这当然不算是格言或什么哲理。深谙儒佛,又精通马列,前半生又翻过这么大的政治筋斗的瞿秋白,此时已经升华到了一种哲学感知的最高境界。这四句“另外有些意思的话”结合他的《多余的话》的训释便很可发明他这个多次自称“多余的人”对“多余”的理解:“躯壳”的“何必要”,“有什么用处”正是“多余”的本意的阐发。这四句诗正是一个灵魂自白的纲目。
书赠陈炎冰的两首小词和一首七绝:
    《浣溪沙》:
    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卜算子》: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七绝题《梦回》:
    山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
    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这三首诗词情调志气显然是低沉的,充满了感伤的暮气,隐隐还夹有英雄末路的凄凉。“枉抛心力作英雄”,当然是忏悔的口吻,是“历史的误会”醒悟后的自省,年华似水,夕阳残红,一生已经“辜负”,英雄已落“栖迟”,何必再多说呢?《卜算子》步陆游韵,情绪稍稍乐观,但眼底云烟过尽,寂寞人间无情,他的“逍遥”多半还是在“灵魂”的尺度里的感受吧!明年即便春来,应有香如故,后半阕正是他瞿秋白生死哀荣的诗谶。其实在内心或者说灵魂幽深处,他也有深刻的自嘲:“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理智过得去,情感绕不过,瞿秋白毕竟是一个多愁善感、心性敏锐的诗人——革命家。他现在已经自己脱掉了“革命家”的外套,脱蜕了“躯壳”,只在诗人的意气情绪里作看穿世事、藐视传统的自嘲呢!
瞿秋白的狱中诗还有三首,两首集句,一首《无题》七绝。
    《忆内》(集唐人句)云:
    夜思千重恋旧游,他生未卜此生休。
    行人莫问当年事,海燕飞时独倚楼。
四句皆出唐人(李端,李商隐、许浑和戴叔伦)诗,但合并则是一首韵辙清晰、意义贯通的七绝诗。形式工稳,情怀感伤。“他生未卜此生休”,临翰抒怀,已是永诀时分,当年情爱千重,如今独自倚楼。幽明两阻,生死已诀,瞿秋白只有喟然伤感而已。当年“江南第一燕”的姿态犹可记忆,世事往复,心境丕变,一声“莫问”道尽感慨千重!《无题》七绝多类“口号”或“口占”:“斩断尘缘尽六根,自家自了自家身。欲知治国平天下,原有英雄大圣人。”这四句无疑是嘲讽“英雄大圣人”的打油诗,与《忆内》纯正的审美意境截然不同。倒有《王道诗话》中的那种谐谑的口吻,“英雄大圣人”,在党内在党外,是敌人是战友,当需细细披阅寻绎,但联系前面二句,尤其是“自家自了自家身”一句,自嘲又嘲人的意思已十分传神。
瞿秋白毕生最后一首诗《偶成》是他被枪决的当天写的,是中国诗歌史上真正的“绝笔”。这是一首悲壮而又凄凉的诗,尽管四句集自三位唐人的旧作,落在瞿秋白笔下,但觉天籁浑成,块然独立: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诗前的“缘起”、诗后的“题跋”与四句诗浑然一体,通透光明。情志已笃,词谶落实,梦中既生境,人事又入梦。“已忍伶俜十年事”,注疏的人不少,争议的人不多;“心持半偈万缘空”,理解的人似乎很多,“偈”是什么?又如何“持”,仍有异说。沉淀心中一点不灭的念想与奉侍真是“多余”的?《梦回》已经说过:“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苍凉郁结,可圈可点。——集古人句能集到如此境界,璞玉真光,格调圆融,作为诗人的瞿秋白已经圆满完成了“诗人”的使命,留给我们这一盘珠玑,我们能不一一摩挲拂拭,尽力透射出其内质的光芒。——我们辨认鉴识,我们叹为观止,我们遥听绝唱,我们努力勾画出诗人的心路历程与历史坐标。一个诗人兼了革命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革命家”的躯壳受到了怀疑——瞿秋白自己都在怀疑——只留下了一顶“诗人”的桂冠,熠熠闪出光华,只留下一份诗面迷离但却有迹可寻的心声,让我们后人用“心”来阅读。他的狱中言志的“志”也只是盼着“眼底云烟过尽”,真相水落石出。他的“逍遥”已经饱满“出世”的意气,“枉抛心力作英雄”,尤觉意气悠远。“廿载浮沉万事空”,“万缘空”,“万缘俱寂”,已经清晰显出了瞿秋白少年启蒙时沾染上的“仙佛”的印痕——他的心灵已“如置仙境”。
瞿秋白无意做诗人——他还常常教人“词人做不得”——不能把“吾乡黄仲则”作为人生的榜样。到头来,他自己还是把自己“廿载浮沉”、“十年伶俜”的一腔心事依托给了诗,尽管诗思绰约,情怀深藏。虽然羚羊挂角,“挂角”处仍有迹可寻,在诗的王国里还是占了一个光荣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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