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世说之一:陈寅恪
梁启超推荐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国学院导师,校长曹云祥说:“他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先生生气了,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接着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几位教授对陈寅恪先生的推誉。曹一听,既然外国人都推崇,就请。(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学生聚会,陈寅恪作了一幅对联。上联是“南海圣人再传弟子”,意思是康南海(康有为)是梁启超的老师,而这帮学生又是梁启超的学生。下联是“大清天子同学门人”,意思是王国维是南书房行走,在某种意义上是宣统的师傅,你们呢,就是宣统的师傅的弟子,与天子是同学啦!(周一良《毕竟是书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版)
陈寅恪在清华上课时安排在上午第二、三两节。那时他有黄蓝两种颜色的包袱皮各一个,如果是讲佛经文学、禅宗文学课,他一定用黄布包袱皮,而讲其他课时,则用蓝布包袱皮。上课时,总见他吃力地把一大包书抱进教室,绝不要助教替他抱。下课时,同学们想替他抱回教员休息室,他也不肯。每逢讲课讲到需要引证的时候,他就打开带来的参考书,把资料抄在黑板上,写满一黑板,擦掉后再写。同学们为保护他的身体,常常主动替他擦黑板,这一点他倒不拒绝。
当时的清华文学院长冯友兰,学问不可谓不高,学术地位不可谓不尊,在清华也历任系主任、文学院长、代理校长等职务。但每回上《中国哲学史》课的时候,总有人看见冯友兰十分恭敬地跟着陈寅恪先生从教员休息室里出来,边走边听陈的讲话,直至教室门口,才对陈寅恪深鞠一躬,然后离开。“这个现象固然很使我们感觉到冯先生的谦虚有礼,但同时也让我们感觉到陈先生的实在伟大”。
有一位听陈寅恪课的清华学生曾不无感慨地说:“陈先生讲课也够怪的,讲白居易的《长恨歌》时,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为了考证一个‘汉’字,旁征博引竟讲了四堂课。低年级学生听他的课,自然难以消受!”
陈寅恪每次讲课,开宗明义就说:“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讲过的,我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陈寅恪出中文题,对联,上联是“孙行者”。有一学生对为“胡适之”。这个学生就是周祖谟。
陈寅恪做学问用功极苦,以致眼睛受损,不得不住院治疗,而有师生昼夜轮流守护。陈后来对梅贻琦校长说:“想不到师道尊严,今日尚存于教会学校之中。”几十年后,梅认为:“办了几十年教育,陈先生这句话,对我是最高奖赏。”
陈寅恪在防空洞中待过,曾作对子,惟妙惟肖: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1940年春,陈寅恪由西南联大赴陪都重庆,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会中,蒋介石宴请到会诸先生,陈寅恪初次见蒋,“深觉其人不足畏,有负厥职”。归而作诗,其中有“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看最高楼”句。
汪精卫客死在日本名古屋时,陈寅恪正在成都存仁医院看眼病,吴宓去探望时,“寅恪口授其所作挽汪精卫诗,命宓录之,以示公权”。诗曰:“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阮踽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句收枰胜属谁。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陈寅恪说自己“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
陈寅恪也随国民党的“抢救学人”行动离开北平,但他的离开似乎并没有多少政治上的意味,而是由于生活习惯使然。据陈自述,离开北平,多半是因为他更适合南方气候,抑或怕共产党来了,只能吃小米,或买不到对他的严重失眠症至为重要的进口安眠药。
陈寅恪治学态度向来严肃,决不哗众取宠。有一次,他在香港大学用英文作学术讲演,讲题是《武则天与佛教》。许多中外人士听说是以那位风流盖世、艳绝古今的女帝为题材,都以为必有许多“宫闱秘事和佛教因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纷纷去听,希望一饱耳福。谁知陈氏讲的纯是学术性的考据,他从武则天的宗教思想来说明她为什么有那么多面首,原来是佛经中有“女人是不可能成佛的,若要成佛,除非是广蓄面首,如此这般利用采补术了”。结果,为好奇而来听讲的仕女们,只好大失所望而去。(李格非《陈寅恪:“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王静安遗体入敛之时,清华师生去给王遗体三鞠躬以敬礼。陈寅恪与众不同,他身着袍子马褂,跪在地下叩头,并三叩头。陈行孔孟之道,非此一端,他在国学研究院时,其学生到上海陈家去谒见其父散原老人,散原老人与一帮学生谈话,均坐,独陈先生站在一旁,并坚持到谈话完毕。
五十年代初,中国科学院决定增设两个历史研究所,派人南下广州,邀请陈寅恪出任第二历史研究所,亦即中古史研究所所长。当时早已失明的陈寅恪口授了一封复信,其中说:“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
1961年9月3日《雨僧日记》云:“解放后寅恪兄壁立千仞之态度,人民政府先后派汪筏、章士钊、陈毅等来见,劝请移京居住,寅恪不从,且痛斥周扬(周在小组谈话中,自责,谓不应激怒寅恪先生云云)。” 周扬说:“1959年我去拜访他,他问,周先生,新华社你管不管,我说有点关系。他说1958年几月几日,新华社广播了新闻,大学生教学比老师还好,只隔了半年,为什么又说学生向老师学习,如何前后矛盾如此。我被突然袭击了一下,我说新事物要实验,总要实验几次,革命、社会主义也是个实验。买双鞋,要实验那么几次。他不太满意,说实验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远,但差一点是可能的……”
蒋天枢编著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67年条下记载:本年底红卫兵要抬先生去大礼堂批斗,师母阻止,被推倒在地。结果,由前历史系主任刘节代表先生去挨斗。会上有人问刘有何感想?刘答:“我能代表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 也正是刘节,当他被告知(或暗示)只要他批陈寅恪将会很快过关时,他的回答是:“批判陈寅恪有如大兴文字狱。清朝嘉乾时代的学者不敢讲现代,只搞考据,因为当时大兴文字狱,讲现代者要砍头,比现在还厉害……”而他敢于在“大鸣大放”的年代说出如“过去帝王还有罪己诏,毛主席没有作自我检讨还不如封建帝王”之类的话。
陈寅恪是一个风趣的人。《事辑》1968年条下引曾做陈寅恪助手十六年之久的黄萱信件,记载:陈对黄说:“我的研究方法,是你最熟识的。我死之后,你可为我写篇谈谈我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黄萱难过地说:“陈先生,真对不起,您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陈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没有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 这风趣中微含愤激,语气仍是那样从容闲淡,哀而不怨。
陈寅恪以身后著作相托的学生蒋天枢,到广州看望老师时,每天与老师晤谈,笔录。有一天,蒋天枢去,陈氏忘记让坐,蒋氏就一直站在一旁说话,不敢坐,而陈氏目盲,竟不知。陈寅恪在《赠蒋秉南序》中说:“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
李慎之说,中国学人历来的一个价值标准就是要“学有宗旨”。陈寅恪在二十年代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来,终身未曾违背这一宗旨,真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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