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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达先生四十年祭(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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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4 09:5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沈从文在《湘人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贡献》一文中说:“新文学运动工作之一种,即用新的方法认识遗产。从这个观点出发,对白话小说的前期唐代白话小说的发源于讲经中‘俗讲”研究,做出极大努力、为学人称道,认为有特殊成就的,当为向达先生的工作。向先生在这方面努力治学,生活素朴,为人诚恳态度,尤足为吾湘年青朋友师法。”


  一

  向达(1900~1966),字觉明、觉民,湖南溆浦人。

  向达先生早年丧父,只是依靠寡母的节衣缩食才读完了小学以及著名的长沙明德中学,此后他立志“实业救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为东南大学、中央大学)数理化部,专攻化学,一年后因志向和兴趣转变,转入文史部,随后得柳诒徵、陈鹤琴诸先生亲炙,于一九二四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随即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编辑。

  在“商务”任职期间,向达先生除完成工作外,又初试身手,先后与梁思成合译了英国韦尔斯的名著《世界史纲》,又与丰子恺合著了《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等,从此开始了中外文化交流史和敦煌学的研究,这也应该是他一生所从事的学术的起点。

  一九三O年,经赵万里先生介绍,向达到北平图书馆工作。当时中国和瑞典两国的考古学家组成西北科学考察团赴西北开展考古发掘工作,不久有了重大的发现,瑞典的考古学家贝格曼在额济纳河流域发掘到万余枚简牍,即通称的“居延汉简”,这不啻给当时的古史研究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一九三一年五月,这批汉简运至北平,先藏于北平图书馆,后为摄影和研究的方便移往北京大学,随即由马衡、向达、贺昌群、余逊等学人负责进行释读。此前,向达已先期在北平图书馆担任编纂委员会委员,并任写经组组长,同时参与编辑《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他利用该馆馆藏的丰富文献,开始着手于敦煌俗文学写卷和中西文化交流等学术领域的研究,不久他独立完成了一部力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九三三年刊于《燕京学报》专号),从此奠定了他在中国学术界的地位,也成为在中西交通史、中外文化交流史等领域成就卓著的一位名家。《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出版之后的翌年,他又出版了《中西交通史》一书,随即接受北京大学历史系之聘,在该校讲授《明清之际西学东渐史》的课程。

  一九三五年秋,向达因在“北图”“服务五年成绩卓著,并对于经典夙有研究”而被派往英国“影印及研究英伦博物馆所藏敦煌写经”。向达此次前往欧洲,他先在素以收藏东方善本书籍著称于世的牛津大学“鲍德里图书馆”考察和工作,其间抄录了大量有关中西交通史的重要资料。一九三六年秋,向达又转赴伦敦,在“不列颠博物馆”(即大英博物馆)的东方部检阅敦煌写卷、汉籍及俗文学等写卷,又抄录了明清在华耶稣会士和太平天国等方面的一批重要文献。一九三七年末,他又访问了巴黎、柏林、慕尼黑等地的科学院和博物馆,考察了来自中国西北地区的壁画、写卷等大量文物藏品。在巴黎期间,他还着重研究了法国国立图书馆收藏的敦煌写卷,抄录了明清之际来华耶稣会士有关文献等。

  向达先生的欧洲之行,使他身上的爱国主义情怀油然而生。其间状况,可由向达当时写给“北图”馆长袁同礼的一封信中展示无遗:“达虽一介书生,身无傲骨,然与其向此辈人足恭唯诺以讨生活,则毋宁返国饿死之为愈耳。惟念祖国风尘艰难,断不敢效叔宝之流,以海外桃源为避秦之乐土也。”正是靠了这种倔强和自尊,向达先生饿着肚皮把他当时所能看到的敦煌卷子都做了详细的卡片,并抄录、写成目录提要,记上卷子的编号、名称、长短、所存行数,并抄下其前五行和后五行,重要的卷子还拍了照片。后来,他据此撰写的《伦敦的敦煌俗文学》和《伦敦所藏敦煌卷子经眼目录》等,为国内新兴的敦煌学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从而把中国的敦煌学研究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一九三八年秋,经过三年艰辛的考察和劳作,向达携带着数百万字的文字资料凯旋。此时的国内已是战争的年代,当时浙大校长竺可桢和文科主持人梅光迪先后接纳、引荐了张荫麟、胡刚复、王焕镳、郭斌和、张其昀、陈训慈、刘节、钱基博等到浙大,这样,当年“学衡派”学人的阵地就从南京迁移到了浙大,此外钱穆、缪钺、丰子恺、王驾吾、孟宪承、陈乐素、郑晓沧、贺昌群、夏鼐、黄翼、孙大雨、费巩、吴定良、浦薛风、王庸、田德望等一批学人也先后齐聚浙大,可谓星汉灿烂。当时向达先生应聘到了已迁至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学史地系任教,不久他转赴昆明的北大历史系,任西南联大历史系任教授,同时还兼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导师。

  一九四一年,国立中央研究院组织西北史地考察团,其中的历史考古组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与国立北京大学联合组成,向达代表北京大学参加,并于一九四二年春经河西走廊到达敦煌,考察了莫高窟(千佛洞)、万佛峡等处。返回重庆之后,他针对某些文化名流在莫高窟随意剥离洞窟壁画的行为发表了《论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及其连带的几个问题》,并提出建议将千佛洞收归国有,由学术机关进行管理和开展研究工作,这一建议对后来“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成立起到了重要的促成作用。一九四三年七月至一九四四年,向达任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组长,与夏鼐、阎文儒等再赴河西考察。此次他再至敦煌,不顾当地隆冬的酷寒,呵指取暖进行笔录,除了对敦煌地区的诸石窟进行了极为重要的记述之外,又写成多篇有关敦煌和西域考古方面的论文初稿,这就是他后来陆续发表的《敦煌藏经过眼录》、《西征小记》、《莫高榆林杂考》、《两关杂考》、《唐代俗讲考》等。其中他对古代“俗讲”的研究是开辟草莱的创举,而他对边城“两关”(汉代的玉门关、阳关故址)的考证则出自其两度亲自踏勘的结果,远远不同于一般研究者仅在书斋中依靠文献所进行的考据之作。

  欧洲之行的前后,可以说是向达一生的学术巅峰。


  二

  向达先生著述等身,他的著述和译著,前者计有《中西交通史》、《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关于龟兹白姓之讨论》、《圆明园遗物与文献》、《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印度现代史》、《中外交通小史》、《唐代俗讲考》等,后者计有《世界史纲》、《史学》、《亚里士多的伦理学》、《匈奴史》、《甘地自传》、《史学史》、《斯坦因西域考古记》、《鞑靼千年史》等,由此,在中国历史学界,他理所当然成为一名大家。不过,向达先生并不是只在书斋中讨生活的粹然学人,他很明确要把自己的学识用于民族和国家的复兴,所以,当抗战胜利之后,向达先生就是向战败国日本强烈提出要求赔偿战时中国文化损失的学界代表之一。

  正如一九八七年邓小平在会见瑞典首相卡尔松时所说:“干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第一个要数日本。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中国,十分蛮横、残酷。”邓小平在同年会见日本公明党代表团时也指出:“坦率地说,日本是世界上欠中国的账最多的国家。”这“蛮横、残酷”的诸项“欠账”之中,日本侵华战争使中国文化蒙受到的巨大损失至今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清算。据国民政府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编成的《战时文物损失目录》记载,中日战争,中国总计损失文物三百六十万七千零七十四件又一千八百七十箱,古迹七百四十一处。

  在战后的四川李庄,向达先生即与中央博物院的友人合议,他说:“人类之所以高出禽兽,因为他有理智能反省。运用理智和反省,于是创造了文化,脱离了野蛮。但是人类又创造了战争,来毁灭自己,毁灭文化。”他痛惜“历史上每有一次变乱,文物的损失便增加一次”,于是他们乘美国准备在中国东部沿海登陆强攻日本本土之际,先按美方的要求制备了应予保护的古迹、古物的图表、地图和照片,“对于这些地方相约不毁坏不轰炸”(世人多知日本的奈良等城市是因为梁思成先生的建议而免遭美国空军的轰炸,但很少有人知道向达先生等也是建议者之一员),并准备随同美军行动,负责指导,又向中国有关方面提出日本赔偿中国文物损失的建议。向达先生当时指出:

  战前日本俨然以东方之领导者自居,而于文化方面则夸谓集东方文化之大成,因其如此,故于此次战争常自诩为圣战。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民即受此种自我陶醉之教育,谬种流传,由来已久,究其所谓集东方文化之大成者,不过掠取他人之文物,腼颜以为己有,以蒙蔽欺骗其人民而已。战后重新教育日本文化上解除武装,以消灭其精神上之夸大狂,实为第一步应采之行动。日本精神上之夸大狂大部分以其掠取之中国古器物、书画图籍为寄托之所,故将其视为国宝之中国古器物、书画图籍,于战争结束后,勒令缴还我国,使其夸大狂之精神无所附依,实为重新教育日本所必需,此一事也。复次自甲午以后,以迄今兹,我国家与人民在文化上如古器物、书画图籍等为日本所掠取盗窃以去者,其损失益不可以数量计,此种责任,日本政府与人民(特别是贵族三井、三菱系之财阀以及黑龙会与满铁之御用学者)俱应共同担负,不容有所分别,故于战后我应就其公私所藏我国古器物、书画图籍指名索取,一方面藉此赔偿五十年来我国家与人民在文化上损失,一方面予侵略国家之政府与人民以一种惩戒,此又一事也。而上野日比谷诸处,所陈列甲午诸役自我国掠去之战利品之应一一取还,归我国家博物馆庋藏,以资纪念,此又毋烦赘言者也。至于自日本取来之古器物、书画图籍,将来分别交与国立博物院或图书馆收藏,抑或设博物院图书馆专门收藏此类物品,以为此次战争纪念,尚待细为研究,姑不具论。

  向达先生这篇《日本对我赔偿中关于文物部分赔偿的问题》的文章,后来就发表在家父当年在北平创办的《知识与生活》上。在这一问题上,他主张赔偿应分四项:“直接或间接因此次战争而受到损失者”,如战争中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以及上海市博物馆等的巨大损失甚至是完全的毁灭;“日本利用庚子赔款所设置的一切研究调查机关”,如“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和其下属的各地“东方文化研究所”、北平的人文科学研究所、上海的自然科学研究所,以及北洋海战中丁汝昌的遗物等;“违背我国法令所攫去者”,如自清末以降日本大谷光瑞派遣的橘瑞超、小川吉一郎在新疆、敦煌盗去的古物,民国以降如北平山中商会所偷运出境的古物,战争中东京大学考古学室和东方文化研究所在中国各地的掠夺,等等;“为再教育日本而必须予以处置者”,如侵华帮凶的“满铁调查室”、东洋协会的“学术调查部”、黑龙会的“玄洋社”等,又如财阀背景的“东洋文库”、“静嘉堂”等。向达说:“此次战争,日本的军阀和财阀厥罪维均”,但战后在美国的占领政策指导下,“对于财阀不过解散他们的组织,使之化整为零,至于为军阀财阀作工具作帮凶的学术机关,则仍然听其存在”。他认为:“学术本身无罪,而一到帝国主义侵略者的园地里,洁白的学术也变成一朵罪恶之花”,所以,在抗议之余,他建议没收或封闭“东洋文库”、“静嘉堂”之类的机关。

  这四项建议,向达先生认为其后三项,“原本是中国的东西,如今收回,在我则为光复故物,日本退还,不过慷他人之慨,对于其本身丝毫无损”。至于第一项,已“无从返回原物”,向达以为可仿照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比利时罗文大学的办法,从日本各图书馆、博物馆中挑选相当的图书器物,分配给已被日本炮火摧毁的各文化机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最公平的办法”。

  为了“指名索取”之便,向达先生还就其所知,开列了收藏有被劫掠的中国文物的日本及其在华之各处公私单位名单,如宫内省图书寮、内阁文库、大连图书馆、满铁图书馆、静嘉堂文库、东洋文库、尊经阁文库、帝大图书馆、山本商会、上海东方文化学院自然科学研究所以及中村小折、大谷光瑞等所藏。可惜由向达代表提出的合理要求,由于当时的国民政府仰人鼻息,竟无所作为;作为日本保护国的美国也意在扶植日本成为“冷战”中的一枚重要棋子,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日本战时的体制和包括文化在内的各种机构,向达的热烈愿望没能得到实现。为此,向达还好意“劝告美国不可以过度的扶植日本,这是养痈遗患,将来是会要自食其果的”。

  向达主张对日本提出文物赔偿的同时,还没有忘了另一个战败国的德国,虽然它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后,就已归还了在中国掠夺去的天文仪器,但向达在欧洲考察时发现,柏林国立图书馆藏有从清宫掳去的宋版《周易集解》,此为“天壤间孤本”,此外,勒柯克等在中国西北剥离的壁画、移走的碑碣、劫掳去的六朝以迄唐代各种语言的古籍,也分藏于彼国的民族博物馆、普鲁士研究院等处,“这都是非法劫走的东西,为巴黎和会我国所没有提出要求退还者”。

  然而,言犹在耳,作为一个深深挚爱着祖国文化的学者,向达痛心地目睹了战争中祖国文物的劫难,他几乎是一字一泪地说:“自民国二十六年以后,十年的征战,不知毁去了多少生命,多少财产,多少文物。在这十年之间,故宫南迁的古物、各文化机关的图书,都遭受了空前的灾难,流离播迁于西南乱山深处,挣扎于蛮烟瘴雨之中。”岂料外寇刚刚被逐走,内战又登场,龙门、云岗石窟,应县的辽代建筑等,又成为“两军拉锯的场所”,“至于城市的换手,一进一退,焦土巷战,空军轰炸,到头来玉石俱焚”。向达先生真是椎心泣血,于是,他“诚恳的向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呼吁,对于中国的文化遗存,彼此应有一个谅解或约定:古代文物美术集中而有历史意义的城市,不得作为战争的目标或根据,不得已而进城,也千万不要采取焦土政策、巷战烧杀抢掠。文化机关如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应该与医院有同样的地位,不能作为防守的根据、攻击以及轰炸的目标。文化遗存如龙门、云岗,不得作为争夺的目标或要塞”。向达先生还反复斯言:“人类之异于禽兽,因为有理智和反省。人类不幸而自相残杀,同室操戈,已经够残忍的了,若再泯去了理智、反省,盲目地屠剿,灾难到了活人,也波及了遗存,这种行为,在资本主义的国家里找不出,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也没有,这才是民族的奇耻大辱!”不仅如此,向达先生还为由于建设导致的文物损毁哀鸣,比如当时川陕公路经过四川广元,唐代的千佛岩竟遭灭顶之灾;川滇公路经过云南昭通,在云南开发史上有重要意义的豆沙关袁滋题名也不免一劫……向达先生哀哀泣告当时的国府大员翁文灏、俞大维等:多予关照,多予事先的“谆谆告诫”。

  那个时候,专业关怀之外,我们也仍能不时听到向达的声音。比如在抗战胜利后的民主运动中,针对国民党镇压学潮的暴行,向达先生愤而陈言:“学校从无因思想不同而予学生以处分的规定,民国至今三十七年,政治上的变动有如弈棋,但是即在反动如北洋军阀时代,也未闻因政治思想不同而强迫学校开除学生,也未闻学校因为受不住压力而公然屈服,予学生以开除的处分。”向达还和朱自清等十三位教授联名以“保障人权”为题发表宣言,抗议国民党政府“肆行搜捕”,并要求“将无辜被捕之人民从速释放。至其确有犯罪嫌疑者,亦应从速移送法院,保证不再有此侵犯人权之举”。当时北大校长胡适于国事鱼烂之际还异想天开地要推行他那“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在教授会上却得到众教授的冷嘲,因为“大家谈的想的,都是吃饭!”尤其是“向达先生说的更使我生气。他说:我们今天愁的是明天的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十年二十年的计划?十年二十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死完了”。也许这是丧气话,不过,向达是因为对国民党政府、对中国政治的黑暗失去了全部信念才说了上述沮丧的话的。针对当时学潮中尴尬角色的胡适等,向达先生还皮里阳秋地撰文道:

  适之先生今犹健在,且继承蔡孑民先生的事业与遗志,打倒赵家楼的一般英雄如今也多已负担起国家民族的大任。现在回想起来,不有当时的自由与放任,诸公如何能有今日光辉灿烂的成功!用自由意志选择来的思想,才能威武不屈,光景常新,才能光辉灿烂,开花结实。揠苗助长,或者暖房培养出来的东西,不是横死就是夭亡。像今日执政者对于青年运动,连揠苗助长,连暖房都谈不到,如何可以希望开花结实。历史是无情的,当年的革命者往往会成为将来革命的对象。如其不是这样,历史便就停滞不前,而我们学历史的人也就无事可做了。人类之所以珍重过去的经验,其故或者在此,而历史一科至今还能存在,还为人所诵习,这,或者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开恶例容易,破坏后要恢复传统去不容易”,这句话我愿意再重复一遍。学术自由,思想自由,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这才是北大的传统精神,也是三十多年来中国大学教育的精神。这种精神,需要创始者,也需要继承者共同珍重。民主、自由,有历史作纪录与证明,诡辩宣传都不足以淆乱颠倒。

  在昆明,在北平,向达由失望和不满相继参加了反内战等政治运动,他已不再是一门心思治学的纯粹学者了。所以,当他有机会赴美国讲学时,他拒绝了;当校长胡适多次劝他南下时,他又拒绝了。最后,北大图书馆馆长毛子水随同胡适离去,向达却接任了馆长的职务,他还参加了护校委员会。

  在一个历史剧烈变动的年月,向达先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三

  在烽烟大作、兵火满天的日子里,难得有两场“学术会议”的召开,一是国立北平研究院的学术会议,一是国立中央研究院的首届院士会议,这两所研究院都在炮火中召开了它们在大陆最后的“学术会议”。“会场中充满了一片致用的空气和功利主义的色彩,其中也似乎夹有若干火药的气味”。向达先生困惑了,随即他有一番如今仍是经常困扰我们的议论:中国的科学、大学教育,何为体?何为用?向达说:“近代科学进步,是以纯粹科学的发达为基础。纯粹科学是体,应用科学是用,有体然后有用。单只讲用,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今日如果不务根本只图眼前,则中国将来科学的前途,可能与同治时代的维新同其命运。”科学也不是没有相辅相成的东西的,向达又说:“科学同民主是相互的,无民主即无科学,无科学即无民主”,“真正的学者,真正的大科学家,无不有悲天悯人、开物成务的精神,倡导和平,厌恶战争,如罗素,如爱因斯坦,即是最好的例子。”

  不久,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向达先生的身份是北京大学一级教授、北大图书馆馆长、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副所长兼学部委员、《历史研究》及《考古学报》编委等。在他面前,似乎一片锦绣的前程在等待着他,他也理应将他的学术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不过,向达和他同乡的沈从文的经历相仿,他们都是湘西土家族人,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乡下人”,即他们的天性是不识机变,这就如向达档案中所记载的:其人也,“富于正义感;自高自大,有学术独立超然的思想,有士大夫的坚贞,无士大夫的冷静;解放后对党极其拥护,但对民主人士非常不满——对五十年代前期的一系列政治运动表示不理解”;其性格又“为人憨直,是非分明,毫不宽假”。所谓“憨直”之处,如其曾以诤友自况,表示“我们现在要监督执政党,使他做得好,不让他变化”,于是这种情绪和“士大夫”的精神气质就被视为:“还有人如向达,自觉或不自觉地保留其解放前士大夫的‘硬骨头’态度,对我们有些具体措施常有抵触,受落后群众的影响,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云云。

  向达的铩羽,是他在“鸣放”之时曾提出在史学界要“百花齐放”、不能只开“五朵金花”(古史分期、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资本主义萌芽、农民战争和汉民族形成问题这五项最热门的史学讨论),并且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和个别结论不能代替具体的历史研究方法,其后果也就可想而知。当时北大历史系仅有的另外一个一级教授翦伯赞等批判向达,揭发向达“对党的领导的攻击性言论”,具体说来就是向达曾把中国科学院的一些行政干部比喻为“张宗昌带兵”,“既是外行又不信任人”,以及形容某些“科学家是街头流浪者,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如“现在的史学界之所以奄奄一息,是和范文澜的宗派主义分不开”等。于是,向达先生成了当时中国历史学界第二号大右派,并由一级教授降为二级教授。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向达先生再也逃不掉这一劫了。

  此前,向达先生“憨直”如童言无忌,而对其早有戒心的人就逮住机会,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了这时,他不光早有“右派”言论,还硬说还有攫取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长的野心。也就是在那场“浩劫”之中,在堂堂学府的北大校园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北大历史系考古学教授邹衡先生后来追述他当年的亲历见闻,他说:“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可怕的太阳似火的上午,时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几个造反派架住被迫剃光了头的向达先生在三院二楼外晒得滚烫的房檐瓦上‘坐飞机’,一跪就是几小时——向先生已是六十六高龄。我看到有的教师吓得直哆嗦,我也感到他凶多吉少,躲在一边落泪。果然,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一代巨匠向达先生。”乐黛云先生也在回忆当年“牛棚”经历的文章中记述道:“我们那时生活非常艰难,每天都被‘勒令’在烈日之下趴在地上拔草十来个小时,同时接受全国各地来串联的革命小将的批斗(包括推来搡去和各种千奇百怪的‘勒令’)。就在这样的情景下,全国最优秀的翻译家之一、曾为周总理翻译的吴兴华教授中暑死了;著名的历史学家、北大图书馆馆长向达教授被‘勒令’收集革命小将们扔得满校园的西瓜皮,晕倒在地,未能得到及时救治,也死了。”章诒和回忆说:“向达是右派,算‘前科’,受罪挨罚最多。他早有思想准备,曾对家人交代:如有三长两短,不要意外和惊恐。果然,于数月后,死在劳动场所。发病时,北大革命师生无人为其呼救。”

  据乐黛云等先生的回忆,向达先生备受折磨和凌辱,于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因病重而逝世的,他弃世时,不过六十六岁,那正是一个学者的黄金时节。

  我为向达先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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