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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众说纷云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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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8 17: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读兵书的湘军统帅曾国藩



  蒋介石常说,他“平生只服膺曾文正公”。 

  大家都知道,这位出身于上海青帮的大独裁者并非读书种子,他的案头和床头却摆放着两部必读书(相当于两门必修课):一部是《圣经》,他与宋美龄结缡后,即正式接受教会洗礼,成为基督徒,为了取悦年轻貌美精明贤淑的夫人,他平日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圣经》中的教条,无非鼻子里插根葱——装象;另一部便是《曾文正公全集》,对此书,他才真可谓情有独钟,反反复复精读了数十年,感悟多多,可惜他疏于动笔,终于没能留下明心见性的“高见”。

  无独有偶,平生服膺曾国藩的,远不止蒋介石一人,蒋的死对头毛泽东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1917年的读书笔记中坦承:“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还评说道:“曾国藩是地主阶级最厉害的人物……近代中国人尤其湖南人,从权贵政要、志士仁人到青年学子,大多佩服曾国藩,佩服其治学为人和带兵做事。……其政治立场和作为,自是站在历史进步反面的,但他毕竟是个复杂的人,有着多种身份的人,是个很多方面都留下自己影响的人物,

所谓‘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最后一尊政治偶像。”但毛泽东与蒋介石毕竟有所不同,对于曾氏他只在青年时代佩服了一阵子,中途即改变主意,转而欣赏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和洪秀全去了。至今,某些铆足了发条的公仆,因为“体质”较弱,受不住“厚黑学”这四川李家店“狗肉火锅”的恶补,便权且将白话本的《挺经》和《曾国藩家书家训》视为“官箴”,从中吸取教益。公务之余,酒色之暇,他们总要抽空瞟上几眼,心里才踏实。天分较高的选手往往能悟出言外之义,通了灵犀,开了天目,参透了几式几招,官儿便越做越大。

  一、众说纷纭曾文正公 

  曾国藩一如苏东坡当年,自诩有禅家“八风吹不动”的定力,却犹如百变金刚,生前死后,扮演的正反角色何其驳杂:“中兴名臣”、“血诚儒者”、“百代之师”、“天地之完人”、“走狗”、“汉奸”、“理学家”、“卖国贼”、“卫道士”、“伪君子”、“刽子手”和“厚黑教教父”。曾国藩以其出色的演技全面胜任,若涉足当今影视圈,去国外各大电影节捧回几尊“最佳男主角”金奖,我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可以惊奇的。按理说,后世史家要对前人盖棺论定,一百多年时间已基本够用了,然而,关于曾国藩,却仍是个“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章太炎语)的各执一端、相持不下的局面。曾国藩或为圣,或为魔,或被捧入青云,或被挤落枯井,荣辱都似鬼上身。像他这样身价暴涨暴跌,又暴跌暴涨的重量级人物,你掰掰手指,总共能数出几个来?历史的“大盘”潜藏着许多变数,我们勉强看得清楚,惟独这支忽而狂飙,忽而猛泻,又忽而疯涨的“股票”,让人看得眼也花了,心也烦了,不知该拿它如何处置。曾国藩备受后人非议,除了他用程朱理学将自己捆得像粽子似的,有自虐狂倾向之外,主要在于此公特别喜欢用“强力漂白剂”(纲常名理)给人��脑,因此招惹自由主义者的厌憎;还有一条如影随形的罪状,那就是他甘心充当清王朝的刽子手,毫不留情地镇压了太平天国,残杀百万同胞,弄得尸如山积,血如海流。有人义形于色地质问,清王朝究竟有什么好?它眼看就要断气,就让它早点断气吧,别人都把“药箱子”盖上了,耷拉着脑袋,退到一旁,曾国藩却硬要充当妙手回春的“神医”,偏要强行出头,练成一支湘军劲旅,拼尽全力为身患“尿毒症”,已奄奄一息的封建王朝做“换肾手术”。奇就奇在他居然起死回生,将命若游丝的清王朝从冥河边抢救过来,使它多活了好几十年光景。

  洪秀全所创立的“拜上帝会”,虽巧借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之说,用“天父”、“天兄”、“圣神风”的名目与之一一对应,却带有明显的中国封建迷信色彩,与正宗的基督教风马牛不相及。你瞧,烧炭工出身的东王杨秀清哪像什么侠骨仁心的革命家?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滑稽神汉。他动不动就让天父附体,闹腾得乌烟瘴气。西方基督教会从一开始就不承认它的合法性,对太平天国公然篡改《圣经》,败坏耶稣基督的光辉形象感到极为愤怒。这说明,洪秀全大胆使用西方文明世界的上帝冠名,并未得到合法授权,算不得拿来主义,只能算是偷来主义。村学究洪秀全好歹也算半个知识分子吧,只因考了四次府试连个普通的秀才资格都考不中,便对中华五千年传统文明恨之入骨。“敢将孔孟横称妖,经史文章尽日烧”(《太平军谣》),秦始皇喜欢烧书,希特勒也喜欢烧书,独夫民贼个个都喜欢烧书,直烧得烈焰冲天,谁说过他们烧得对?历史早已证明,斯文扫地的政权从来都离“进步”二字甚远。邹容在《革命军·革命之教育》中说:“有野蛮之革命,有文明之革命。野蛮���革命,有破坏,无建设,横暴恣睢,适足以造成恐怖之时代……文明之革命,有破坏,有建设,为建设而破坏,为国民购自由平等独立自主之一切权利,为国民增幸福。”太平天国究竟是野蛮之革命,还是文明之革命?我们不妨睁大眼睛看看其所作所为。

  洪秀全本名“火秀”,后改名“秀全”,即取“我乃人王”之意,哪里是要为天下人争什么万太平?而是要做惟我独尊的独裁君主。他恨知识,自然也恨知识分子,在他麾下,很少有读书人能一展平生所学。潘旭澜先生在《太平杂说·文化的悲哀》中写道:“读太平军史料,有个现象引人注意:有文化的人很少参加,极少数参加的,几乎没有贯穿始终者。”为何如此呢?一方面,是因为洪秀全“武大郎开店”,容不得他人处处强过自己,尤其是在文化出身上强过自己,翼王石达开是秀才,单凭这一点,他就没什么好果子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读书人有基本的人生社会常识,难于无条件盲从邪教胡说。这正是洪秀全所讨厌、所忌克的。他不但要成为政治、宗教的权威,还要成为文化上的权威。于是,有文化者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洪秀全所推行的蒙昧主义乃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极端化产物,孙中山先生在论及太平天国时,曾说:“革命后仍不免为专制主义,此等���命不能算成功。”装神弄鬼、自欺欺人的蒙昧主义可说是附骨之蛆,正是它,吞噬掉了太平天国体内最后一丝元气。它不仅摧残传统文化,还极大地挫伤了江、浙、闽、赣一带的民族工商业,南京城里市面萧条冷落,昔日繁华一扫而空,变成了一座冷森森的大兵营。

  非神人则不能建奇功,这正是弱国寡民的微妙心理在暗暗作祟。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在科场屡战屡败,是一位蹭蹬潦倒的老童生,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大跨步抢到了他的前头,曾国藩中了进士,曾国荃则成了贡生(国子监的太学生)。曾麟书见长江后浪推前浪,儿子盖过老子,乐得自撰一联,让曾国藩书写,辞为:有诗书,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时事不闻不问,只将艰巨付儿曹。洒脱的表象下,老爷子何尝没有无奈。曾国藩二十七岁中进士,只因是三甲检讨出身,便耿耿于怀,生平以为第一憾事,有人无意间触及,他的目光就会阴沉。打个比方吧,旧时殿试揭榜,一甲即鼎甲,共有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是优秀产品;二甲呢,共有第四名(通称传胪)及其后的若干人,是正品;剩下的便是三甲了,人数较多,是次品。叙用时,自然也有很大的差别。一甲是“赐进士及第”,点翰林的几率为百分之百;二甲是“赐进士出身”,点翰林的几率也不小;三甲为“赐同进士出身”,按清代惯例,点翰林的机会微乎其微,外放的机会则在百分之八九十以上。到了地方,从芝麻官做起,不知猴年马月才有伸脚出头之日,这正是曾国藩当初不开心的原因。好在他吉人自有天相,得恩师——朝中大臣穆彰阿鼎力援手,入了翰苑,做了京官,调子很顺,步步莲花,不到四十岁,就被擢升为副部长(礼部侍郎)。但无论如何,三甲出身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正如举人出身是左宗棠的心病一样。曾国藩号称“滑稽之雄”,可不是整天一副死相。

  有一次,他故意打趣某位以怕小老婆出名的幕僚,倏然亮出上联“代如夫人洗脚”,原以为某君平日虽饶有捷才,这回也保不住要当众犯窘,大出洋相。可是他发招太过刚猛,迫使某君情急之下已无暇顾及嘲谑者是湘军大帅——自己的顶头上司和衣食父母,一心只想给这位悍然来犯的假想敌以致命的还击。于是,某君应声对出下联“赐同进士出身”。闻言,曾国藩自取其辱,大感惭恚,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历史有时候就好像是冯梦龙小说中的那位乔老爷,喜欢乱点“鸳鸯谱”,心血来潮时乱点的竟比深思熟虑后精选的更合卯榫。在江河日下的末世,曾国藩有民胞物与之量,求内圣外王之业,立志救焚拯溺,嘘枯回生,而且博求济民之方,却惟独对兵典兴趣不浓。历史仿佛有意要与世人开个天大的玩笑,让这样一位厌读兵书的人带兵去“办此滔天之贼”,与太平军恶战十年,居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曾国藩晚年讲述心得:“士大夫处大事,决大疑,但当熟思是非,不必泥于往事之成败,以迁就一时之利害也。”诚然,兵凶战危,贵在应变出奇,哪有什么现成的蓝本可以参照?他不读兵书也就算了,不去“军事家培训班”���课也没关系,但大笔的学费仍不得不交。在年轻的烧炭工杨秀清的统领下,太平军就像一股所向披靡的龙卷风,满清军队则如枯枝败叶,怎经得起那奋力一卷?太平军从广西金田杀到湖南省会长沙,只用了半年时间,再从湖南杀到南京,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以“风卷残云”这样的说法来形容,丝毫不算夸张。八旗军和绿营军腐朽成那副熊样,还能指靠它们“保家卫国”?不靠它们又靠谁?得依靠乡勇,也就是地方上的民兵。乍听去,你会认为这是一句不负责任的玩笑,实际上,这既不好玩,也��好笑,只是事实。当时,清廷的想法再简单不过了,太平军纠集的是乌合之众,尚且有那样强劲的战斗力,南方各省练乡勇,首先发扬的是“地方保护主义”,然后才是“爱国主义”,没道理不打动人心。若练得有门有道,有声有威,则完全可以胜过“流寇”。再说,清王朝不仅兵力薄弱,而且国库空虚,要打赢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军费开支的缺口太大,国家拿不出钱粮,不得已,便把难题一层层往下推,你们开设厘金局也好,加征苛捐杂税也罢,总之军费必须自行筹措,自行解决,一句话:中央已无法顾全地方。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地方武装力量的雄起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朝廷特别害怕这股力量失去控制,会落入野心家手中,变成一柄锋利的双刃剑,斩了洪魔,再反过来灭清妖。这就难怪素以苛察为能、对汉人心怀戒惧的咸丰皇帝会好一阵狐疑不决。他心里很清楚,要是找准了人,既倒的狂澜还可挽回;要是挑错了人,江山极可能会骤然变色─—由“青”(清)转“红”(洪)了。

  咸丰三年(1853年),曾国藩因守母丧,回到湘乡老家荷叶塘,礼部侍郎一职依例开缺。此时,国难当头,刀山总得有人先登,火海总得有人先跳,那些朝中大臣谨保自家首级,畏畏缩缩,仿佛彼此打好了商量似的,集体推荐曾国藩为最佳人选,夸赞他为人忠悫,有胆识,有干才,能主持大局,颇有舍他其谁的意思,这简直就是把曾国藩往绝路上推。此前,咸丰皇帝对这位曾副部长惟勤惟谨的工作作风留有良好的印象,心想,就算他办团练办不出什么名堂,还不至于反戈一击,那就让他试试吧。这是一种典型的“拿驴子当马骑”的心理。 

  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难处不少,“筹兵,则恐以败挫而致谤;筹饷,则恐以搜刮而致怨”。湘勇是杂牌军,常遭受正规军(绿营)方面的歧视和欺凌,双方狠狠地干了几回死架,仇怨越积越深,大有火并的危险。曾国藩知道,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遂移节衡阳。湘勇还未练成精兵,犹如钢刀还未开刃,就有人急着要用它割肉;饭还未收水,就有人急着要用它充饥。咸丰皇帝一道诏令,催曾国藩速与“发贼”(太平军)交战,及早挽救东南危局。曾国藩迫不得已,只好“以赛代练”,先是派罗泽南率领一千二百名湘勇支援江西,才这么一点人马,把它当盐不够咸,当胡椒又不够辣,简直是垂饵于鲨口,结果被太平军“打了牙祭”,险些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没法子,曾国藩只好亲自挂帅,要与“发贼”明刀明枪地见一回真章。曾国藩一生遭遇大厄的地方共有三处:一为靖港,二为湖口,三为祁门。靖港之战是他的“处子演出”,就险些将一口大锅砸得稀巴烂。那是咸丰四年(1854年)四月的事情,曾大帅误信传言,以为驻扎在靖港(省会长沙以北六十里外)的敌营空虚,有机可乘,便带着五营湘勇去连夜偷袭,结果中了埋伏,输得脸色铁青。当时,湘军一战不利,士气大挫,纷纷夺路而逃,水上那座用门扉床板搭就的浮桥,又哪经得起这猛然一番蹬踏折腾,于是湘勇落水的落水,中箭的中箭,靖港顿时沸成了一口汤锅,湘勇都成了露馅的菜饺。曾国藩前线督战使绝招,插一面令旗���岸头,手提利剑,大呼:“过旗者斩!”残兵败将见此情形,急中生智,绕过旗杆,逃得无影无踪,战局立刻就黄了。曾国藩当时气昏了头,还是吓昏了头?已不可考证。惟一可知的是,他羞愤难名,又怕朝廷厉责,干脆一咬牙,纵身跳到冷冷的江水里去,喂鱼算了。曾国藩要是轮回转世到今天,以其宿慧,可能会做一位跳水运动员,也像熊倪那样捧回奥运会金牌。好在他的幕僚章寿麟一直暗中紧盯着这位上演处子秀的大帅,以防意外,眼看他这才一顿饭的工夫,就不想玩了,不想活了,这还得了?所幸章寿麟水性上佳,力气又大,他捞起曾国藩(曾大帅较瘦,体重为五十余公斤),背着就往省城方向一路狂奔,好歹把湘军统帅的那条老命(曾国藩不算老,才四十三岁)从冥河边捡了回来。 

  曾国藩真要是喂了鱼,怎么办?别人都说,那可就坏了,继起者谁还有本事收拾此后越发糟糕的局面?但也有一人不以为然,这人便是与曾国藩瑜亮一时的左宗棠。章寿麟晚年请人画了一幅《铜官感旧图》,内容是纪念他早年在靖港救起曾国藩的那次壮举,请了当时许多名人作序。左宗棠也用心写了一篇,说到曾国藩的获救,他说:“夫神明内也,形躯外也,公不死于铜官,幸也;即死于铜官,而谓荡平东南,遂无望于继起者乎?则不然矣!事有成败,命有修短,气运所由废兴也,岂由人力哉!”言外之意是,曾某人死了,不仅地球照样转,天下也会照样澄清,我左某人强者运强,又岂是吃闲饭的无能之辈?李元度的序文则写得绘神绘色。他说,曾国藩获救后,第二天中午才抵达长沙,此时曾还穿着湿衣,蓬头跣足,样子狼狈不堪,大家劝他吃饭,他也不下筷子不碰碗。

  当天,他就搬到城南妙高峰去住,写下一份遗嘱(这是曾国藩的习惯,每遇棘手事,就写上一份遗嘱存档),处分后事,打算第二天自裁(这回更不得了,要对自己下毒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幸塔齐布、彭玉麟等人率湘军十营攻下了湘潭,靖港的太平军也已闻风逃逸,他这才如逢大赦,破涕开颜。左宗棠的序文还补充了一条有意思的资料,说是曾麟书在湘乡老家听到儿子吃了败仗,打算自杀的消息,便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曾国藩,其中有这样的话:“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老爷子这回真的动了肝火脾气,与《水浒传》中宋江之父宋太公责子之义异曲同工。他的意思是:你堂堂男儿,报国捐躯,死哪儿去不行?现在吃了败仗,硬要死在家门口,岂非丢人现眼?要是你就这样子嗝儿屁了,我半滴老泪都懒得为��流!老爷子做政治思想工作,一手软,一手硬,火候恰好。靖港这回没死成,曾国藩后来在湖口大败,情急心慌,又要跳水寻短见,则比往日明显多了作秀的成分。

  曾国藩待在安徽祁门,要权没权,要粮没粮,要饷没饷,作为“客军”,长期虚悬在外,日子倍加难熬,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打脱牙齿和血吞”,用王运的描绘,则是“寒月漠漠如塞外沙霜”。据《欧阳兆熊笔记》所述,当时曾府中的幕僚惶惶不可终日,都把行李收拾好,放在船中,随时准备散伙逃命。有人问作者(欧阳兆熊):“死在一堆如何?”可见士气之低迷,人心之悲观。曾国藩将众人的肚肠看得雪样分明,干脆发令:“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事平仍来营,吾不介意。”众幕僚听了这话,且惭且愧,人心反而安戢如堵了。曾国藩受足了磨练,再怎么吃苦,再怎么受罪,再怎么遭憋屈,他都能忍。在中国封建社会,除了集有强权在手的帝王之外,其他人若有基本觉悟,就得修习“忍”功。说是说百忍成钢化作绕指柔,可也会有忍无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咸丰皇帝多疑忌,若非万不得已,怎肯轻易给一位汉臣制衡东南的兵权?对这位万岁爷的疑虑,曾国藩洞若观火。更可怕的是那些朝中大臣时不时还在皇帝耳边熏上几句阴险的谗言。曾国藩收复武昌,咸丰皇帝大喜过望地赞叹道:“���想不到曾国藩一介书生,竟能立此奇功!”可军机大臣祁隽藻却从旁大泼冷水,说什么曾某只是一名在籍侍郎,相当于匹夫,匹夫一呼,而应者云集,未必是国家之福。曾国藩忍到了极限,正巧老爹于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作古,便委军不顾,奔丧回乡。清廷这才知道好一位听话的湘军统帅,也有自己的驴脾气。怎么着?咸丰皇帝并不蠢,他干脆顺水推舟,给曾国藩三个月假期治丧,让后者忠孝两全。在封建社会,大家都得兜着圈子说话,绕着弯子做人,于是无论说话还是做人都有十分精细的技巧。曾国藩度完了三个月假,上奏要求终制(旧时父丧须守三年,高官也不例外,守丧期间不能任职,若要提前上岗,必须呈明正当理由,还须得到皇帝的批准才行)。他乘机大吐苦水,说自己多年来挂个侍郎的空头衔,别说权力低于巡抚,甚至连提督都不如,这样处处受制,粮饷常无着落,又如何进一步开展工作呢?话说到这份上,意思非常明白:你皇帝老儿要是不肯给我地方军政大权,我就在家长期待着,不出山了,你另请高明去收拾东南危局吧。此时,恰遇太平军内讧,北王韦昌辉在天王洪秀全的授意下,血洗天京,杀了东王杨秀清。事变后,翼王石达开奉天王洪秀全的密旨,兴兵勤王,杀了北王韦昌辉及其党羽,全盛的太平天国因此元气大伤。疲于招架的清王朝总算得到喘息之机,咸丰皇帝乐观了,便不信没有曾国藩这把盐,嘴里就会淡得出鸟来,干脆将他撇在湘乡���叶塘,一撇就是一年半。

  其后,虽强行起用曾国藩,却仍然让他挂着兵部侍郎的虚衔,不给他足够的军政大权。应该说,是太平军勇将李秀成和陈玉成“请出”曾国藩再度主持湘军,经他们好一番大手大脚的折腾,清军重兵守卫的杭州、苏州相继失陷,浙江巡抚罗遵殿自杀,两江总督何桂清弃城而逃,东南形势急转直下。咸丰皇帝裤裆里回了潮,担心曾国藩出工不出力,只好赶紧将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军政大权一兜囊全部奉上,敕命这位忠勇可嘉的湘军统帅“以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其后不久还让他兼任浙江巡抚),如此沉重的担子,当时普天之下也只有曾国藩一人能够挑得起。主宰东南战局后,曾国藩的步调越走越顺,直至攻克江宁(南京),爵封一等侯(除却清初的三藩,一等侯爵是清王朝对汉员的最高礼遇,左宗棠军功盖世,也只封为二等侯)。坊间有许多传说,曾国藩握有制衡东南半壁的兵权后,也不禁动了异心,有过一时的恍惚。主要是帝王学大师王运极力怂恿他拥兵自重,自立为王,与清王朝和太平天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以彼为鹬和蚌,听其相争,自为渔翁,坐收其利。曾国藩很有可能怦然心动了,但权衡再三,风险太大,当内患日深,外侮正殷之际,若私欲自逞,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成为千古罪人。再者,湘军师老兵疲,暮气渐深,将士多半好利,无利时可以为利拼命,有了利则骄奢淫逸,贪生怕死,已难为大用。此外,我们细察曾国藩平生心迹,不难发现,他奉行的三字真经是“慎”字第一,“忍”字第二,“诚”字第三。他号称一代理学宗师,若被天下人指为曹操那样的“奸雄”,无疑是自砸金字招牌。因此,他平定江南后,即着手遣散湘军,首先遣散的便是其九弟曾国荃统领的嫡系部队吉字营,以熄天下谤焰。

  同治年间,曾国藩在湘乡老家兴建了一座大屋,名为“富厚堂”。按湘俗,筑新屋,必诵上梁文,工匠善谀,便用湘乡方言为之颂祷:“两江总督太细(小)哩,要到南京做皇帝。”虽是乡愚无知,也可见民心之一斑。又据梁溪坐观老人所著的《清代野记》所述,彭玉麟收复安徽后,立刻派单舟送密件给曾大帅,全信寥寥十二字:“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曾国藩此时已笃定心思,无复有觊觎之志,所以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什么“不成话,不成话,雪琴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说完,当即把信撕成了碎片,当做小点心,囫囵吞进肚子里去,以免贻人口实。 

  孔子对人性了解得甚为透彻,作为儒家宗师,他为徒子徒孙订立了三条“戒规”:“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已衰,戒之在得。”曾国藩既已位极人臣,惟一要担心的是功高震主,晚年,倘若他欲壑难填,还要得到什么,那就会直奔御座而去。但他及时刹了车,熄了火,低调处世。他为朝廷卖命几十年,最终仍不得不深自韬晦,否则,虎跃鹰扬,徒然为亟速取祸之门。在封建***沉重的铁铡下,还能有多少硬挺的腰板?曾国藩晚年接连办砸了两件事,使其英名大损。先是挥师镇压纵横于北方的捻军,吃了败仗,他赶紧自劾,推荐精明强干的弟子李鸿章督办军务;后为同治九年(1870年)他作为直隶总督与法国人交涉“天津教案”,当时清议与民间舆论普遍主战。曾国藩捡了块通红的烙铁在手,很是尴尬难堪。他由保定奔赴津门时,竟立遗嘱处分后事:“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初心。”大有视名誉重过生命的意思。但到了天津,他冷静下来一想,国家内乱未靖,若外衅再启,则财力、兵力均不敷急用,这事真还不是自己一死可从善了结的。于是,他决定牺牲名誉,力主和谈,“得尽其心,不求人谅”。他这步棋“叭”的一声落子于枰上,立刻就招致各界唾骂,“汉奸”、“卖国贼”这样的恶谥像强力胶粘在身上,甩都甩不脱。即使是知交朋辈,也不能鉴察他的苦衷,腾书责难者甚夥。曾国藩深知辩解无益,便一概以“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相答,并喃喃念叨袁了凡的语录:“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大有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意思。为着自毁清誉,曾国藩是否把肠子都悔青了呢?没人知道。但他见摒于清议之后,精神就像斜墙上的瓦片一样摇摇欲坠,因此折损天年,倒是有目共睹的。其时,也有另外一种声音,认为曾国藩与其弟子李鸿章勇于议和,说明他俩敢负责任,敢挑担子,庚子年(1900年)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妄启兵端,结果怎样?不是输得更加鼻青脸肿吗?对曾、李这样的历史人物该如何重新评价,那是历史学家的事情,我还是省省笔墨吧。

  三、剃头加洗脑 

  功业在其次,对曾国藩的为人,大家更有兴趣,也谈论得较多。说到他,“曾剃头”的恶号便犹如注册商标,这足以说明他够狠够辣。湘军初起时,曾国藩便在奏章中声明:“……臣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即良民有安生之日,臣身虽得残忍严酷之名,所不敢辞。”但他主张杀降,将俘虏就地正法,命令其九弟曾国荃不再放赈,把江宁城内放出的妇女儿童强行遣送回去,以造成敌方内乱加剧,务求斩草除根,这些不义之举一直遭到时人和后人诟病。先是曾国荃安庆杀降和南京屠城,后来又有李鸿章手下大将程学启 

  (太平军降将)在苏州杀降。曾国荃杀的多为降卒,程学启杀的则是太平天国的八位降王。据《凌霄一士随笔》所述,曾国藩在安庆得到李鸿章收复苏州的捷报,初闻大喜,继而愀然不乐,想到那些降王拥众之多,余势之盛,不禁为淮军感到危悚。幕僚入帐祝贺,他却绕室彷徨,脸上只有忧色,全无喜气。直到听说李鸿章的部将程学启杀了八位降王,他心里高悬的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也只有到这时,曾国藩才一个劲地称道李鸿章办事英明果断。他在日记中说:“李少荃(李鸿章字少荃)杀苏州降王八人,殊为眼明手辣。”曾国藩在战时赞成杀降,罪无可逭,后来,他又亲手下令杀害了被囚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而且删削改窜了李秀成的供词,则未必出于公心。李的供词中必有许多话于湘军的形象不利,若将他押解赴阙,虽是首功一件,但保不准他会说出什么恶毒攻击曾大帅和其部属众将(尤其是曾��荃)的话来,而且李秀成心里还有一本南京和苏州的财富账,只要他透露个三言两语,湘军剽掠太甚的行为,就会立刻穿帮。到那时,功成名就的湘军大帅惹上一身腥一身蚁,可就麻烦了。曾国藩杀害李秀成,无论如何,都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由此可见,私心之下,人间公义难存。

  曾国藩为人刻薄寡恩,也颇遭时人非议。李元度文采智略皆非凡品,在曾国藩幕下屡建奇策,只因有徽州之败,即失欢于曾大帅,遭到严劾,削职为民。多年后,李元度重获起用,曾国藩却仍揪住他的旧账不放,直把他劾得灰头土脸,无地自容。此外,章寿麟不仅救过曾国藩的命,而且才情不俗,也未曾得到曾国藩的善待,更别说礼遇。曾国藩只为向天下人明示他用人无私,连救命恩人也不惜开罪。章寿麟在官场多年浮沉漂荡,心灰意冷了,才请人画了那幅《铜官感旧图》,并让同时代的名流题序,不用说,心里实在憋屈得难受了,借此一吐积郁。江西南城知县王霞举曾为处境艰难的湘军筹粮出过大力,曾国藩后来得势,便对患难中施以援手的王霞举视同路人。

  曾国藩皈依孔孟,服膺程朱,自称为“血诚儒者”,平日讲求以诚示人,以德服人,但有不少同时代的敌友始终怀疑他作伪作秀。左宗棠便毫不买账地批评过这位假想敌“貌似君子,实为小人”。曾国藩当初为众将所误,奏称小天王洪天贵福已死于金陵乱兵之中(实则未死),左宗棠检举他作伪欺君,纯属一场误会,可撇在一旁,权且不论。另有一件事情,他却怎样辩解也平息不了时人的讥议。1861年7月,咸丰皇帝客死于热河,八月湘军攻陷安庆,曾大帅被胜利冲昏头脑,直如三月不知肉味的饿汉,居然置国丧于不顾,军中纳陈氏妾。换了今人的眼光去看,皇帝蹬腿嗝儿屁了,与曾国藩娶小老婆,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封建社会,曾国藩作为朝廷命官,这样做,悖了大礼,犯了大忌,属恣情妄为。何况曾国藩长期以克欲存诚告诫朋友,并以此自勖,到头来,却自污自渎,因为讨了年轻漂亮的姨太太,享受了一年多的幸福生活(陈氏妾在行营病逝),而弄得自己气沮,惹得朋友不欢。明代的理学大师王阳明可算是一位实话实说的学者,他带兵剿除了赣南桶冈的乱军之后,曾深有感慨地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曾国藩能破江南的太平军,心中的欲念却还是无法弹压,作为一代理学宗师,其威信也就打了不小的折扣。

  易宗夔所著的《新世说》中记有多条曾国藩的轶事。其中有一条说,曾国藩曾与幕僚开玩笑:“拼着老命艰苦创业,这不是常人能力所及,但也未可一概期待贤者大包大揽。应当在德行、文学、言语、政事四科之外,另设一科,叫‘绝无良心科’。”这至少透露了一点信息,要干大事,先得将良心流放塞外才行。曾国藩一生运斤成风,最可怕的两“板斧”一为杀人,二为洗脑。如果说他杀人尚属间接行为,洗脑则为直接操作,尤称行家里手。他从未读过法国思想家卢梭的著作,但同样深知洗脑的好处——“谁控制了人们的思想,谁就可以控制他们的行动”。他跟朋友、属下和家人谈话写信,均念念不忘洗脑这门绝活,拿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金刚箍牢牢地套在对方头顶,有事无事念三遍紧箍咒,教人实在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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