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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全真道及其大义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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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7 09:43: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登州全真道及其大义之四
方渭泉
四、 登州全真道之道法
人类社会任何一种事物的产生,皆与历史时政与地理世俗相关,全真道诞秀登州,除带有老庄浓郁的哲学思想之外,也必然带有登州历史与宗教崇信特色,只要翻检一下《王重阳全真集》就会发现终南时期与登州时期王嚞教法构想与情趣的不尽相同;换言之,王嚞走进登州时,登州地面方仙崇信及《太平经》的浸染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打破了王嚞先前的教法结构与秩序,将王嚞原有的老、庄道法与登州地面笃信的方仙、阴阳、五行思想相为融合,使其更具登州特色。从这个意义上说,风靡全国的全真道实在是登州特色道教一门。
一、以登州方仙信仰之树本与道家之芽嫁接       
中国荒古有两大信仰系统:一是蓬莱仙话系统,一是昆仑神话系统。
蓬莱仙话发轫于《尚书•尧典》。说的是唐尧时期方伯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宾出日”。 嵎夷在哪儿?汉孔安国传:“东表之地称嵎夷。”唐孔颖达疏引马融曰:“嵎,海嵎也。”宋明之后学者们将嵎夷定位于登州,如宋薛士龙《书古文训》:“嵎夷,海隅诸夷,今登州”;明《寰宇通志》卷七十六:“登州,禹贡青州嵎夷之地,天文‘危’分野,春秋牟子国,战国属齐,秦为齐郡地”;清初顾炎武的《肇域志》称嵎夷为偏居莱夷 “东海之外”的海隅之地。
古老登州地面的历史虽幽渺难稽,但也并非些影无踪。下面是《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关记载: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少昊:名挚,黄帝之子,以金德王,故号称金天氏。孺:通“乳”。用乳汁养育。颛顼:高阳氏,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弃,即后稷。)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虛,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獸、木实,使四鸟。(中容:《左传》说颛顼生有才子八人,中容为其一子。)
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食黍、食兽,是使四鸟。
有白民之国。帝俊(帝俊:指少典,娶有蟜氏,生黄帝、炎帝。帝鸿:即黄帝,姓公孙,居轩辕之丘,号称轩辕氏。有土德之瑞,故称黄帝)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 ,使四鸟,虎豹熊羆。
有困民国,勾姓,黍而食。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帝舜生戏,戏生摇民(摇民,即困民)。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yūn)羝(dī)。上有扶木(注1),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旸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猇(xiāo)。黄帝生禺猇,禺猇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猇處東海,是唯海神。
根据明王昕《三才图会》及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将上述的世系大致梳理如下:
┌→白民
帝俊(少典,又称帝律)→帝鸿(黄帝)│→禺猇 → 禺京
                                └→少昊(名挚,金天氏,黄帝之子)→帝俊
┌→中容
(颛顼,高阳氏,黄帝之孙)│→晏龙→司幽→思士
|                           ┌→帝尧(陶唐氏)
                  └→帝喾(高辛氏,黄帝曾孙) |
                                                      └→帝舜(有虞氏,黄帝八代孙)→戏→困民(摇民)王亥
《列子•杨朱篇》:“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世,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虽然,但《山海经》也还是透露出若干登州地面人文方志消息:第一,嵎夷之地的先民本黄帝后裔,这里有比较完整的姬姓谱系。第二,以鸟为其图腾,追求似鸟一样自由的翱翔,这就为后来的仙境乐土理想奠下基础。第三,嵎夷地处海滨,以大海为邻,而主宰辽阔无垠大海之神也只能出现在嵎夷之地。第四,嵎夷旸谷为日月沐浴、出没之处,羲和自然也就成为太阳神的化身。羲和又称木公(五行东方为木,西方为金),有公就有母。汉张衡《东京赋》云:“左瞰旸谷,右睨玄圃。”(注2)东方木公所居“旸谷”与西方昆仑山金母(西王母)所居“玄圃”并称。《太平御览》卷668引《集仙箓》曰:“木公、金母者,二气之祖宗,阴阳之原本,仙真之主宰,造化之元先。”而《山海经》对木公与金母的描述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山海经•大荒东经》的人物皆人身,至于西王母的形貌则介乎人兽之间:“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玉鉓)。”一则仙话,一则神话。
《山海经•大荒东经》所留下嵎夷历史的影子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说:“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墨子•节葬下》也说:“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会稽在哪儿?杨向奎《夏民族起于东方考》中说:以后世“十一家封与禅地望推之,会稽之在山东,无疑也!”《山海经》称嵎夷为“大荒之东”,那是后世政治中心移向中原的称谓。嵎夷在夏代以前被称“东侯”,《史记•封禅书》:舜“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岱宗,泰山也。柴,望秩于山川。遂觐东后。东后者,诸侯也。合时月正日。”由此推知,舜与禹所禅“会稽”极有可能就在“东后(侯)”之地,即《尚书•尧典》所称嵎夷,后来的登州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嵎夷远在荒古就没有脱离当时的政治中心,登州同为中华初民的发祥地。嵎夷(登州)虽“海滨广澙”(《史记•夏本纪》语),但气候温润,雨量充沛,加之渔盐之利,是理想的建居求存之区。纵观人类类似乌托邦家园的美妙幻想,往往都是在远离世俗居住之地荒远之外。所以居于嵎夷荒远空间本身就具有仙话般的意义:光明、温馨、祥和、富裕、其乐融融,崇日敬鸟,似鸟自由翱翔的神仙般理想家园,这当然是登州先民们隐蔽在心灵深处的美好想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氏春秋》成公十三年语)。祭祀是荒古先民的第一要务。先民们第一祭祀的对象是自己的祖先。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左氏春秋》宣公十二年语)的业绩,赢得后人的顶礼膜拜。《左氏春秋•昭二十九年》云:“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祭祀自己的祖先,那是最隆重、最神圣的事情。鲁迅称《山海经》为“古之巫书”(《中国小说史略•神话传说》)。研究古代仙话的罗永麟则称:“整部《山海经》,实际上不过是古代巫师,道士以其所具有的地理历史知识,附会民间神话、仙话、传说和奇闻怪事而编成的一部巫书”(引自杨向奎《夏民族起于东方考》)。巫是什么?巫最初是从事祖先祭祀请福之人,越是往古,巫的祭祀本分越强,巫是唯一能与祖先神灵沟通的人。
通过世代相沿祭祀礼仪的衍化,到战国时期,巫者吸纳了老庄天人思想,形成要与祖先神灵比肩,追求长生不老,进入仙界的方士群体,这就是早期的方仙道。所谓“方”,指有长生不老之方的人;所谓“仙”,按《说文》为永远不坏之意,非寻常所能及者谓之仙,即方仙道所谓长生不老之人。“夫人身难得,光阴易逝,百年寿命,三万余日,人在人间日失一日,正如牵牛羊而诣屠所,每进一步,去死益近”(龚松仙《仙学集锦•序》)。面对“诣屠所”的生命忧患意识,嵎夷先民迈开了追逐祖先的步伐,岂止嵎夷先民,连远在“海外”的人们也无不追风逐日。《山海经•海外北经》有一则十分悲壮的故事:“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夸父故事反映了早在夏代之时人们对长生不死的渴望与追求。这种追求,到战国、秦、汉之际越演越烈。战国时各国之君均有迎东君(日神)于东门的祭礼:《楚辞•九歌•东君》有:“暾(暾,日将出)将出兮东方,照余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史记•封禅书》有“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渤海中。”有秦始皇曾两过嵎夷东游海上,“祠三山(阴主)”、“祠之罘(阳主)”、“祠成山(日主)”,“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羡门之属”(注3),“使人乃䝴童男女入海求之”。有汉武帝接踵秦始皇“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留宿海上,予方士传车及使求仙人以千数”。

           夸父追日
古登州之地是孕育方仙道的肥壤沃土,也是中华先民竞相追逐的不死仙地。全真道领航人王嚞来到这样一片敬日崇仙之地,并将其道法植根于登州是十分自然的。他在《赠赵资深戴月桂》中写道:“此花谁悟四时开,细细清香远远来。不是姮娥曾下界,肯留仙种世间栽。”在《题净业寺月桂》又写道:“谁将月桂土中栽,争忍尘凡取次开。折得一枝携在手,却将仙种赴蓬莱”(《重阳全真集•卷二》)。这些都是他取法登州仙道立教的证据。王嚞的成功,来自他一贯的道士境遇与生涯。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嚞没有登州的际遇、没有嵎夷文化的滋养,也就没有他全真道祖的地位。
二、拥道德、南华、太平三经,步天地人生
英国人李约瑟说:“中国人性格中有许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来源于道家思想。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会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经烂掉了的大树”(《中国的科学文明》第2卷)。老庄思想是一本包罗万象的智慧大书,他们阐述了世界、天地 、万物和人类生存法则,是全真道道法之源。
“道”是老子哲学的核心概念。什么是道?《道德经•第1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常‘无’,欲观其妙(精微);常‘有’,欲观其徼(端倪)。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天道),玄之又玄(深奥),众妙之门。”《道德经•第25章》又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原来老子将不知其名而强名的自然观为“道”。这个“道”在天地浑沌时就已存在,在天地分开之后也还存在,而且永不消失;这个“道”无声无臭,看不到摸不着,但它却永恒地存在,且为宇宙万物“众妙之门”;这个“道”具有无穷的能量,生生不息地生化万物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第42章》)。老子的天、地、生人的视观法则深深植入王嚞开创的全真道理论体系之中,成为全真道的不二法门。他说:“性命本宗原无得失,巍不可测、妙不可言,乃为之道”(《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之17)。他在赠《迟法师注道德经》诗中说道:“遵隆太上五千言,大道无名妙不传。一气包合天地髓,四时斡运岁辰玄。五行方阐阴阳位,三耀(日、月、星辰)初分造化权。窈默昏冥非有说,自然秘密隐神仙”(《重阳全真集卷1》)。“本宗” 即老子所谓的“道”,这个道乃是生成天地、万物及人之“祖宗”,是全真道所应遵循的正道之法;这个道隐藏着急待开发的巨大玄机,而且人人具有,无得无失;这就为全真道所倡导的修炼、修行、修养之事可能成为人们普遍行为。金代《晋真人语录》在总结王嚞所开创的全真道时说:“全真者,合天心之道也。”
《庄子》(又称《南华真经》)承袭老子的说教并拓展了老子“道”的内涵。《庄子》将老子超时空的客观的道,内在化而成为人生的境界。《庄子•山水》有云:“天与人一也。”《庄子•齐物论》说:“大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说的是人的情意投射到万物,然后则物我无别、相互交融。《庄子•秋水》又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根本无所谓贵贱,因为价值判断都是人赋予的。而且“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所谓贵、贱都是在特定的时空中存在,并非一程不变,“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变),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庄子在提醒人们要把自己的思想视野弄得开阔一些,辩证一些。《庄子•大宗师》进一步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狶韦氏(远古帝王)得之,以挈天地;伏戏(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元气之母);维斗(北极星)得之,终古不忒(变);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人面兽形神)得之,以袭昆仑;冯夷(河伯)得之,以游大川;肩吾(管昆仑山之神)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天宫);禺强(北极熊)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山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反五伯(昆吾、大彭、豕韦、齐桓、晋文,古称五伯,即五霸);傅说(商王武丁时的极臣)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傅说星在二十八宿箕尾上,故曰乘东维),而比于列星。”“有情有信”,是说道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无为”,是说道是自然无为的;“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是说道是没有具体形象的;“未有天地,自古以存”、“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是说道是超时间的;“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太极之下而不为深”,是说道是超空间的。狶韦氏、伏戏氏、维斗等之所以成为仙家伟人,皆出于对道的守护,“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庄子•庚桑楚》)。《庄子•养生主》中有一篇“庖丁解牛”的故事,说的是万事要“顺乎天理”。《老子》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道德经•第73章》),庄子说“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庄子》的天人和谐思想深深融化在王嚞开创的全真道血液之中,成为行化度人、利生接物的梯航。
王嚞唱道:“往来须认定盘星(杆称的第一星),出入还应辨斗青(青天北斗)。见彼过如余之过,愿人灵似我心灵。自通天地神尤爽,得睹乌蟾(日与月)性转馨。便是修行真妙诀,若能依此达天庭”(《重阳全真集卷一•马公问平等》)。是说要以通天地之理来规定自己的行为准则,只有如此,方可通达天庭。全诗贯穿了庄子“天与人一也”的精神。
    登州本土于吉(注4)的《太平经》上承老庄遗教,下收当时图谶、阴阳、五行、神仙方术思想,填补了老庄哲学的若干空白,埋下了其后道教生成的硕大种子,成为全真道直接道法之源。《太平經》的基本內容,《后汉书•襄楷传》说它专以奉天地顺五行为本,“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太平经•丁部》说:“天下凡事,皆一阴一阳,乃能相生,乃能相养。一阳不施生,一阴并虚空,无可养也;一阴不受化,一阳无可施生统也。”凡百事物相生相养都是由对立的阴阳之气相为依存变化而生,这种变化生生不息。变化的终极结果是“阳极者能生阴,阴极者能生阳。此两者相传,比若寒尽反热,热尽反寒,…… 故能长相生也”(《太平经卷36•守三实法》)。《太平经卷42•本末诀》说:“极上者当反下,极外者当反内。故阳极当反阴,极于下者当反上;故阴极反阳,极于末者当反本。”变化的结果就是“反本”,“反本”就是回到“天道”的元点。
《太平经》的阴阳、五行、神仙方术之说,极大地开启了王嚞创道阀门。“古人有云:‘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后汉书•襄楷传》)。王嚞的精明在于他将《太平经》中富有唯物的思想悉尽引入了他的遵生论之中,成为他创建全真道的精神支柱。他说“性者是元神,命者是元气,名曰性命”(《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之二)。元神是性、是精,属心,精从内守,人如养之,则乾阳不亏。他在《修行》诗中吟咏道:“聚则为形,散为气,晴空来往永无心。胎仙舞出做神仙,都为从来得正端。何用丹田(注5)金虎(阴)绕,不须宝鼎玉龙盘。叱回铅汞应清静,换过阴阳愈喜欢”(《重阳全真集卷一•修行》)。意思是人生下来本是个仙体,这个仙体是天道赋予的。在丹田中降龙(阳)伏虎(阴),使元神(铅、肾气)与元气(汞、心液正气)互为交换,方可阴阳太和。王嚞对登州土生的《太平经》的阴阳、五行、神仙方术之说给予尽情发挥,贯穿在他的整个著作之中,并在此理论的基础之上,创造性地提出他“性命双修”主张。金时道士晋真人对全真道修仙了性秘诀总结道:“修行须存三、抱元、守一为初。存三者,乃是精、炁、神,真三宝也。抱元者,抱守元阳真炁。守一者,守其一灵神也。神者,元本在心,心属南方丙丁火。心中有性,性属阳。肾者,能生元阳真炁。炁属北方壬癸水。水为命,命属阴。”又说:“夫全真者,合天心之道也。神不走,炁不散,精不漏,三者俱备,五行都聚,四象(四时)安和,为之全真也。诗曰:常行祖师教,日用老君心。炼就真如性,岂不是全真”(《道藏•太玄部•晋真人语录》)?
三、《道德经》、《庄子》、《太平经》的深切人文关怀
所谓人文,这里指人道、人本、人性等宽泛的概念内涵,也是人生价值概念。王嚞开创的全真道所以在短短三、四年中被登州民人广泛接受,进而风靡全国,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衍义了老庄及《太平经》的社会、人生价值标准。具体说:
1、人本主义下的生命处境关怀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几,近)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道德经》第8章)。说的是不争之德就是至上的善。如水,虽利万物,却甘愿处于众人所讨厌的“下”,这“下”恰恰是圣人所乐居之地。只有如此,方可有善仁、善信、善治、善能,处于善渊,也会波澜不惊;也只有如此,方可无达到无人怨、无鬼责,获得平衡而抛却了忧患得失。又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道德经》第23章)?说的是天地之道并非一程不变,社会秩序也不会停滞不前。他指出“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道德经》第49章)。是说圣人(统治者)应该以善心对待善心之人,对无善心之人也应该亲善他,这样可使人人向善;对守信的人信任他;对不守信的人也应该以诚信对他,这样可使人人守信:只有如此,方可和顺天下。这似乎也是在警告统治者,欲望与野心不可过度放大,而应该将野心与欲望关在政善正道笼子里,而不可偏执到强取豪夺、为所欲为。因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道德经》第58章)?“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道德经》第42章)以上可看作是老子对社会政治人本主义关怀的原则设计。老子的“爱国治民”理想给王嚞开创的全真道以极大启示,而在“七真”那里,表现得尤其突出。
庄子是老子思想的积极追逐与开拓者,《庄子‧天下》篇在论述老子思想时,盛赞老子“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是“古之博大真人”。又说 “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引同上)。人生在世,第一要务是生存,生存不只指衣、食、住,更有社会状态对人存在所造成危害。庄子生活在社会大动荡、战争频仍、残暴地屠戮人的生命年代,《庄子•在宥》是这样描述的:“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脚、腿的刑具)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庄子•人间世》有一段颜回与孔子的对话,颜回说卫公“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草芥),民其无如矣……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说的是卫国君主正值壮年,言行残暴,不顺物心,不恤国民,投民于死地如草芥。颜回赴卫国的目的就是要规谏卫君,禀受法言,希望卫君能走上善道。而孔子对颜回的决定却大不为然。孔子说:“若殆往而刑耳!”意思是颜回去卫国岂不是去送死吗!庄子对儒家从不在意,这一次却破天荒地与孔子感受相一致。怎么办呢?“贤者伏处大山嵁岩”(《庄子•在宥》),但这毕竟是贤者的选择,普通百姓还是要在这人世间生活的。对此庄子给出了避禍全生的办法,这就是“无为”。《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臥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里,庄子“无为”已经与老子“无为”内涵有所不同,老子“无为”重在治世,而庄子“无为”重在“安命”。“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引同上)。如要安命就要“天放”。何谓天放?他说:“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庄子•马蹄》),也就是置身自然,顺其性,无偏无党,而不毁自己的天性。
王嚞的青壮年也曾梦昧于文武之道,然而他的梦想在恶劣的现实中破灭了,王嚞与庄子的心灵是相通的。王嚞由一个良心不泯的知识分子决然带领信民们从河伯视野走向海般的精神世界。他浪漫地唱道:“蓬莱路,显自在,逍遥所。现长生景,琼花玉叶,金枝宝树……童子青衣掌仙薄,行功成、上升去结就一粒金丹。深谢婴儿姹女(美女),永不遭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苦”(《重阳全真集卷二•川拔棹》)。这虽有避世之嫌,然而毕竟是无奈的安命选择。
登州土著《太平经》产生于东汉末年,社会象乱、强食弱肉十分突出。《太平经》其中一些篇章对豪强们的聚敛财物、欺凌孤老有着深刻的仇视与愤慨,在遣词造句上也空前的火暴。《太平经卷67》共列出社会强梁的六大罪状。如: “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罪不除也。”“或有遇得善富地,并得天地中和之财,积之乃亿亿万种,珍物金银亿万,反封藏逃匿于幽室,令皆腐涂。见人穷困往求,骂詈不予,……令使其饥寒而死,不以道理,反就笑之。与天为怨,与地为咎,与人为大仇,百神憎之。”“或多智反欺不足者,或力强反欺弱者,或后生反欺老者,皆为逆。”“人积道无极,不肯教人开矇、求生,罪不除也。……断天生道,与天为怨,人积德无极,不肯力教人守德养性为谨,其罪不除也”(《太平经卷67•六罪十治诀》),如此等等。于吉提出平等主张:“诸神相爱,有知相教,有奇文异策相与见,空缺相荐相保,有小有异言相谏正,有珍奇相遗”(《太平经卷110•大功益年书出岁月戒》)。
王嚞被登州地面这种平等相爱的人文关怀与道德本色所打动,成为他道法的主轴。他说:“长怀平等之心,人痾须要救护”(《重阳全真集卷8•赠友人入道颂》)。他唱道:“财,财,作孽为媒。唯买色,会招杯,更令德丧,便惹殃来。积成三界苦,难脱九幽(九泉之下)灾。至使增家丰富,怎生得免轮回。不如不要常常乐,无害无灾每恢恢(宽阔)”(《重阳全真集卷1•财》)。这似乎就是对《太平经》中所鞭笞那些为富不仁现象的规诫与注解。王嚞意犹未尽,又用硙大力微驴的形象揭示富不仁的严重后果:“硙大驴微力不胜,喝驴人早便生嗔。一心发恨嫌行慢,两手扶鞭打得频。只为不知轻与重,更交转受苦中辛。伊能见么无仁德,只此分明后世因”(《重阳全真集卷10•咏硙磨》)。驴的下场全是前世积下的天怨人仇所致,咎由自取。马钰是王嚞的大弟子,他富甲宁海,出家前王嚞画一骷髅并配诗赠他道:“堪叹人人忧里愁,我今须画一骷髅。生前只会贪冤业,不到如斯不肯休”(《重阳全真集卷10•画骷髅警马钰》)。王嚞并非仇视财富,而是要人们平等相待,不要过度侈糜。他唱道:“饮酒莫教离孝顺,赌钱休要坏居家。…… 平等能行方便事,也教随我伴烟霞”(《重阳全真集卷10•吃酒赌钱》)。
2、生命主题下的人文关怀
在老庄书中,“生”是最重要的观念之一,《易传•系辞》将“生”视为“天地之大德”。老子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道德经第25章》)。人生可与天地之道齐肩,因此追求长生成就了“根深蒂固长生久视之道”。老子的清静质朴,自然无为,成为“人也大”的本性,这个本性既是外在的生命形态,也是内在修持的必遵之路,这就给全真道的内外兼修提供了可循的道法。主要有如下两点:
第一、跳出凡笼寻性命。什么是凡笼?凡笼就是性命之外的名誉、权势、财富、功利等外在之物,而“身”(性命)才属于自己,是永远需要关爱的主体。老子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道德经第44章》)。又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道德经第16章)。意思是守住常道方能包容一切,包容一切方能浩然大公,浩然大公方能周遍萬物,而要达到如此境界,就不能被名利等身外之物绑架,而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第19章),摒弃物欲色欲,让心灵极致虚空,在寂静之中追寻生命本源,体悟与万物共生的美妙。只有这样,方可达到无得无失,无凶无险,让性命处于“深根固抵,长生久视”之中。“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22章》),如灵魂缺失,醉心于尔虞我诈,争利逐名,须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道德经23章》),何来久视而长生!
庄子反对将性命成为外物的奴隶。《庄子•秋水》有这样的记载:“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鵮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自比鹓鶵,视惠子为鸱,而将惠子的功名利禄喻为鹓鶵不齿的腐鼠。《庄子•天下》批评惠子道:“惜乎!惠施之才,骀(骀,放也)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是说惠子有才无道,为了躲避声音而自己制造出更大声音,为躲避自己的影子而快速逃跑,将自己的性命淹没在外部的世界中而痴迷不反。惠子的悲哀在于忘却了自己就是生命,终日生活在与外物竞逐中而不知返。《庄子•达生》中有这样一则故事:孔子到楚国,路过一片树林,一个痀偻的人在捉蝉,如同掇拾一般。孔子问:“子巧乎,有道邪?”痀偻人说:“我有道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枯树),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叹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痀偻人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岂放浪心志能得!
《太平经》将人视为天地最可宝贵者。他说:“夫人者,乃天地之神统也”(《太平经•樂生得天心法》)。没有人,精神世界也就不复存在。这个“神”就存在于清静空灵之中。“夫神灵出入,无有穴窠,清静而无声,安枕而卧,神光自生;安得不吉乐之哉?……子戒之无杂思也”(《太平經•乙部》)。所以“求道之法静为根,为根,积精不止神之门;五德和合见魂魄,心神已明大道陈”(《太平經•戊部》)。老庄、于吉说的“根”就是“心不逐物去,不染不著,心定意不散,神不昧,便是归根”(《晋真人语录•答马师父十四问》)。
王嚞承绪并道法老庄、于吉学说。他说:“性本慈悲。要觅玄机”(《重阳全真集卷11•山亭柳》)。玄机,就是天机,或者叫天意。他唱道:“心如朗月天心运,性似清风道性流”(《重阳全真集卷1•人戏言欲盗脚引》)。进一步说,就是“跳出凡笼寻性命,人心常许依清静,便是修行真捷径”(《重阳全真集卷7•渔家傲》)。“名利荣华,石中明火”(《重阳全真集卷11•醉蓬莱》)。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名利荣华不过是电光石火,一闪即逝。在他的调教下大弟子马钰成了跳出凡笼归根的模范。元初全真道士王志谨在《盘山录》中是这样描述马钰的:“丹阳真人……观此身如一死囚,牵挽入市,步步近死,以死为念,事事割弃,虽有声色境物纷华,周匝围绕,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念念尽忘,此身已舍,何况其它?”这是何等出神入化的境界!
第二、守雌抱一,长寿之根。雌,柔弱之意;一,真一,这里指元气。老子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道德经第76章》)。《庄子•天下篇》也说:“坚则毁矣,锐则挫矣。”“生与死与,天地并与,……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引同上)。老庄在说,柔弱既是生人的体征,也是人生长寿的根基,只有立足于柔弱,方能达到生命的极限;一味逞强就会透支生命,致使生命早折、早灭。老庄虽然没有给出具体长生之道的方法,但后世丹道学,包括全真道无不将老庄生命哲学成其为理论基础,并将老庄学说变为自己的切身体验,令自身向道复归,让个体生命融入天地大生命之中。
《太平经》的贡献是“气论”,即将老庄较为抽象的“道论”,落实到相对通俗的“气论”。《太平经•罪十治诀》说:“夫物始于元气”,“由元气而后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什么是元气?唐陈子昂《谏政理书》说:“元气者,天地之始,万物之祖。”陈子昂说的元气正是这种自然之气。天地万物又是如何生成的呢?《太平经•丁部》说:“天下凡事,皆一阴一阳,乃能相生,乃能相养。一阳不施生,一阴并虚空,无可养也;一阴不受化,一阳无可施生统也。”原来元气有阴阳之分,凡百事物相生相养都是由对立的阴阳之气相为依存变化而生,这种变化生生不息。又说:“故元气无形,以制有形,以舒元气,不缘道而生”(《太平经•守一明法》)。在他看来,元气并不就是道,元气只是道的推行者;所以只要行元气,就可达到道。具体到生人,他说:“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本于阴阳之气,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太平经•圣君秘旨》)。“明”指神明,也就是精神,精神源于物质的精气。“神精有气,如鱼有水。气绝神精散,水绝鱼亡。”用“水绝鱼亡”譬喻“气绝神精散”,实在是个鲜明的形象比喻(引同上)。“人有气则有神,有神则有气,神去则气绝,气亡则神去。故无神亦死,无气亦死”(《太平经•本末诀说》)。那么如何推行元气呢?他说:“五官五王为道初,为神祖,审能闭之闭门户。外闇内明,何不洞睹?守之积久,天医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寿”(《太平经•长存符图》)。意思是不要被色、味、视、听所惑,而要“独贵自然,形神相守。此两者同相抱,其有奇思反为咎。子失自然,不可寿也”(引同上)。因为“天地开辟已来,凶气不绝,绝者而后复起”,而人之“寿命,天之重宝也”(《 太平经•解承负诀》),所以要万般呵护,始终“守一精明之时,若火始生时,急守之勿失。始正赤,终正白,久久正青。洞明绝远复远,还以治一,内无不明也。百病除去,守之无懈,可谓万岁之术也”(《太平经•守一明法》)。这恰恰是老子“深根固抵,长生久视之道”(《道德经59章》)的创造性引申与发展。
《太平经》的“气论”开拓了后世养生论视野。于吉之后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东汉鐘离权、唐代吕洞宾的《鐘吕传道集》等丹道大师著作无不掇拾《太平经》元气论而发扬光大之。而《太平经》对王嚞的影响来得似乎更为直接与深重。他唱道:“但人做,限百年、七旬难与。夺名争利强恁,徒劳辛苦。金飞玉走催逼,老死还被儿孙拖入土。余今省悟,舍攀缘爱念,一身无虑归去。云水长游,清闲得遇,识汞知铅,气满精牢神聚……蓬莱客,至,上仙留住”(《重阳全真集卷2•留客住》)。元初全真道士李道纯总结说:“全真道人,当行全真之道。所谓全真者,全其本真也,全精,全气,全神,方谓之全真;才有欠缺便不全也,才有点污便不真也。全精可以保身,欲全其精,先要身安定,安定则无欲,故精全也。全气可以养心,欲全其气,先要心清静,清静则无念,故气全也。全神可以返虚,欲全其神,先要意诚,意诚则身心合而返虚也。是故,精气神三元药物,身、心、意为三元至要。学神仙法不必多为,但炼精、气、神三宝为丹头(由头、起始)。三宝会于中宫,金丹(长生)成矣”(《中和集•全真活法》)!

注1:扶木:即扶桑。《海内十洲记•带洲》:“从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而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注2:玄圃:《水经注》崑崙山三级,下曰樊桐,二曰玄圃,三曰增城。桓驎《西王母传》:崑崙之圃有城千里,其下弱水九重,非飚车羽轮不能到。
注3:羡门:《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羡门”,《史记集解》引韦昭曰:“古仙人。”
注4:于吉:《后汉书》作干吉。于吉本琅邪人,后移居登州。《志林》曰:“初顺帝时,琅邪宫崇诣是师于吉所得神书于曲阳水上,白素朱界,号《太平青领道》,凡百余卷。”又引《江表传》:“时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东方,往来吴会,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作符水以治病,吴人多事之。”
注5:丹田:《黄帝外景•上部经》说:“呼吸庐间入丹田。”务成子注:“呼吸元气会丹田中。丹田中者,脐下三寸阴阳户,俗以生子,道人以生身。”
发表于 2016-7-14 11: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太深,和者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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