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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媛貞和她的《雲臥齋詩餘》（原創非首发）
近日，筆者檢閱明、清時期編纂的各種嘉興地方誌及嘉興地方文獻，發現了一些被《全明詞》和《全清詞·順康卷》遺漏的詞人或詞作。尤其是生活於明末清初的女詞人黃媛貞，幾乎不為人所知。《全清詞·順康卷》和《全明詞》都沒有收她的詞。現對其生平和詞作簡要介紹。
一、生平及家世考辨
黃媛貞，字皆德，嘉興人。據《嘉興縣誌》（崇禎）[㈠]卷十八“典籍”，黃媛貞有《黃皆德詩草》，現不知存否。浙江圖書館藏有《雲臥齋詩集》一卷三冊，詩餘一卷一冊。系清抄本，頁九行，行二十字，從紙質來看，似是清道光以後的抄本。有吳興劉氏嘉業堂藏書印和劉承幹藏書印。本文以下引用的詩、詞皆據此，不再一一注明。
皆德為朱氏側室，但這個朱氏到底是誰，各種史料說法不一。《禦選宋金元明四朝詩》[㈡]卷三十五僅提“適朱氏為妾”，《嘉興府志》卷七十九“才媛”說其是“貴陽太守朱茂晭側室”[㈢]。按：此誤。朱茂晭，字子蓉，號東溪，秀水縣學生，沒有做過貴陽太守。他是明朝末年詩人，有《鏡雲亭集》，今已失傳，海甯朱一是有《鏡雲亭詩序》，見《為可堂集》。朱茂晭是朱彝尊的從叔父，朱彝尊的《鴛鴦湖棹歌》第九十六首云：“茅屋東溪興可乘，竹籬隨意掛魚罾。三冬雪壓千年樹，四月花繁百尺藤。”自注云：“東溪，從叔子蓉別業。”[㈣]
而《千頃堂書目》卷二十八稱是“貴陽守朱茂晥妾”， 此亦誤。按：朱茂晥，朱茂曙之弟，是朱彝尊的叔父。《檇李詩系》卷二十三：“朱茂晥，字子芾，人稱芾園先生。太傅文恪孫。崇禎初補嘉興縣學生。甲申後棄去，教授生徒，先後著錄者百人。……有顑領集。”朱茂晥對朱彝尊的影響很大，據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二“朱茂皖”條：“語彝尊曰：‘河北盜賊，中朝朋黨，亂將成矣，何以時文為？不如舍之學古。’乃授以《周官》、《禮》、《春秋》、《左氏傳》、《楚辭》、《文選》、《丹元子步天歌》。”[㈤]朱彝尊的這個叔父也沒有出仕，不可能做貴陽太守。
《檇李詩系》卷三十五則稱是“太守朱茂時側室”。按：此說正確。考《貴州通志》卷二十：“朱茂時，秀水人，崇禎間知貴陽府。剛明果決，摘伏如神，尤喜下士，凡經獎拔，卒成令器。”《大清一統志》卷三百九十一也有類似記載：“朱茂時，秀水人。崇禎中知貴陽府，剛明果決，摘伏如神，獎拔士類，皆成令器。”另，《禦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姓名爵裏六也提到了朱茂時：“朱茂時，字子葵，秀水諸生，以蔭入仕，曆知貴陽府。有《鹹春堂遺稿》。”而且在卷十三收錄了其《黔中曲》三首。其《鹹春堂遺稿》，《千頃堂書目》卷二十八也有記載：“朱茂時，《鹹春堂遺稿》。”朱茂時做貴陽太守是在崇禎年間，《雲臥齋詩集》中有《幽窗三十詠》，前有“小引”云：“庚辰春仲，予抱疴，外君忽欲偕予遠遊貴竹，理不能卻，匆匆束裝。……孟秋月初已抵衙齋矣。”庚辰是崇禎十三年（一六四〇），貴竹是貴陽府下的一個地區，這次去貴陽似乎是朱茂時居官期間中途探親後再回衙署。朱茂時是朱彝尊的從伯父，在嘉興城南放鶴洲建有別墅，占地百畝，內有亭、榭、橋、閣。朱彝尊《鴛鴦湖棹歌》第一首云：“蟹舍漁村兩岸平，菱花十裏棹歌聲。儂家放鶴洲前水，夜半真如塔火明。”自注云：“宋朱希真避地嘉禾，放鶴洲其園亭遺址也。余伯貴陽守治別業於上，真如塔峙其西。”黃媛貞有《壬辰春日集飲鶴洲限韻》詩，壬辰即順治九年（一六五二）；又有《丙午荷夏鶴洲池中開並蒂蓮喜賦》，丙午即康熙五年（一六六六），即寫放鶴洲朱氏的別墅。由此也可見朱茂時作為前朝官員在甲申鼎革後生活似乎沒有受到多少影響。
各種史料說法不一，大概是由於名字相近，且關係也相近的緣故吧。據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㈥]“（二十二）朱氏譜系”，朱茂皖是朱國祚的孫子，朱茂曙的弟弟，朱彝尊的親叔父。朱茂時和朱茂晭都是朱國楨的孫子，朱茂時是朱彝尊的堂伯父，朱茂晭是朱彝尊的堂叔父。三人名字相近，關係也相近，大概因此而導致互相混淆吧。當以《檇李詩系》卷三十五的說法為是。
盛楓撰《嘉禾征獻錄》卷五十“黃媛貞”條還記載了朱茂時娶媛貞為妾的簡單經過：“年十五六，同邑貴陽知府朱茂時過其門，聞讀史記，詢之旁人，則貞也。力求媒妁娶為妾。能詩詞，工書法。凡啟劄皆出其手。無子，以老壽終。”[㈦]這裏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黃家的社會地位，黃氏在嘉興也算得上是望族了（詳後），但媛貞一門殊為式微，朱茂時“力求媒妁娶為妾”，可證其家社會地位之低微。而且其妹黃媛介也差一點成為複社領袖張溥的小妾（詳下），最後嫁給了以“鬻畚為業”的楊世功。還有一點是黃媛貞的文學藝術修養，媛貞吸引朱茂時的是“讀史記”，可以說朱茂時是因為欣賞媛貞的文才而去提親的，在以後的婚姻生活中兩人也常有唱和，作品在《雲臥齋詩集》中傳了下來。甚至連“啟劄皆出其手”。黃媛貞有一首《臨江仙·書窗寄外》，其中有云：“讀罷南華紅日晚，琴樽楚楚如賓。”其文學藝術的修養也可見一斑。
黃媛貞的生卒年月，各書皆無記載。我們據相關資料可以大致考訂其活動的年限。其詩集中最早的兩首詩歌是寫於天啟七年（一六二七)的，一首是《丁卯冬十二月初五日留別媛妹》，另一首是《丁卯冬十二月初六日留別家兄》，丁卯即天啟七年。前一首云：“北風淒以寒，不忍吹羅襟。白雲語高鳥，離思兩難沉。今我遠庭幃，與子分芳衾。難忘攜手好，所以傷我心。感歎良無聊，獨撫明月琴。”黃媛貞離開父母（庭幃）與兄妹，極有可能是做了朱茂時的小妾後隨其赴任。據盛楓的《嘉禾征獻錄》，年十五六嫁給朱茂時，由天啟七年上推十五六年，即為萬曆四十年（一六一二）或萬曆四十一年，考慮到不一定一嫁給朱茂時就隨其赴任，故黃媛貞大約生於此時或再稍前。盛楓《嘉禾征獻錄》說其“以老壽終”，大致是不錯的。其詩集裏有時間可考最遲的一首是《丁未仲夏立臣侄自燕都歸接皆令妹扇頭代簡詩悲喜相半感而賦答》，丁未是康熙六年（一六六七），時年大約五十五歲。
黃媛貞育有兩子，一子周歲就夭折了，另一子朱彝謨生於順治元年（一六四四），卒于順治十三年（一六五六）。皆德有《祭亡兒文》哀悼其子：“歲在丙申孟秋月廿有四，母黃以一觴酹亡兒彝謨之靈前，噭然而哭曰：吾兒吾兒，忽往何所。涼風方吹，零露湑湑。有母不隨，與誰為侶。由來甘苦，母子相語。今我傷懷，當仍告汝。先生二子，周晬埋堙。長及垂髫，惟汝一人。目若點漆，白面絳唇。不好戲弄，質清以淳。出就董帳，授業日新。師重器貌，謂汝遠臻。十有三年，母兮是倚……”朱茂時與正妻所生的兒子叫朱彝敘，是朱彝尊的堂兄弟，《嘉興府志·秀水孝義》（光緒）有傳，“奉父孝，先意承志，至老不離左右。父病，醫莫效，有方外踵門療之，旋不見，人以為孝感，父歿時彝敘已七十。”據《嘉興府志·秀水列傳》卷五十二，朱茂時“以憂去，黔人祀之，歸田後四舉鄉飲大賓，壽至八十有九。”
黃媛貞有一兄一妹，據朱彝尊《明詩綜》卷八十五：“俞右吉云：亡友黃鼎平立二妹，一字皆徳，一字皆令，均有才名。皆徳為貴陽朱太守房老，深自韜晦。世徒盛傳皆令之詩畫，然皆令青綾歩障，時時載筆朱門，微嫌近風塵之色，不若皆徳之冰雪淨聰明也。”黃鼎，字平立，生平已不可考。《檇李詩系》卷二十有陸啟浤《次酬黃平立許餘遠歸》詩。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二十二）朱氏”譜系于朱茂時旁列黃鼎、黃媛貞和黃媛介三兄妹。黃媛介，字皆令，嘉興人，黃媛貞之妹、黃德貞從妹，楊世功妻室。年十二能詩，十三作賦，適楊世功，布衣疏食度日。順治二年（一六四五）逢亂被劫，轉徙吳閭，羈遲白下，後入金沙，閉跡牆東。有《如石閣漫草》、《離隱歌》、《湖上草》等。《嘉興府志》（光緒）卷七十九“才媛”有傳。王士禎《池北偶談》：“皆令作小賦頗有魏晉風致，少時太倉張西銘溥聞其名，往求之。皆令時已許字楊氏，久客不歸，父兄屢勸之改字，不可。聞張言，即約某日會某所，設屏幛觀之。既罷，語父兄曰：吾以張公名士，欲一見之。今觀其人，有才無命，可惜也。時張方入翰林，有重名，不逾年竟卒。皆令卒歸楊氏。”[㈧]《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多記其事，可閱。《全明詞》第六冊第收黃媛介十六首詞，另有二首佚詞，見《嘉興縣誌》（崇禎）卷十七“佚詞”。
其父已不可考。但嘉興黃氏亦是一大族，其族中在明代嘉靖和萬曆年間亦是名人輩出。據《六藝之一錄》續編卷十三：“黃媛介，字皆令，嘉禾黃葵陽先生族女也。”則黃媛貞和黃媛介同黃葵陽是同一個家族的。據《檇李詩系》卷十四：“黃洪憲，字懋忠，號葵陽，自稱碧山學士，秀水人。隆慶丁卯解元，辛未進士，文名冠天下，選庶起士，升編修。”有《碧山學士集二十一卷別集四卷》，天津圖書館藏明萬曆刻本，收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三十冊。與朱彝尊的曾祖父朱國祚有交往。其二子黃承昊和黃承元亦有名當時。值得注意的是，黃氏與朱氏幾代都有婚姻關係。據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二十二）朱氏”譜系和“（三十一）黃氏”譜系，黃洪憲有個弟弟叫黃正色，其孫女嫁給了朱彝尊的一個族兄弟朱彝教，其孫子黃源棹則娶了朱氏。而據前述，黃媛貞則是嫁給了朱彝尊的族伯朱茂時。
二、皆德詞小議
黃媛貞《雲臥齋詩餘》一卷，現存浙江圖書館，共存詞一百零七首，其中有三首又見於《嘉興縣誌》（崇禎）。筆者在《浙江通志》上又輯得《鶯啼序》一首。這樣就目前文獻所見，黃媛貞共存詞一百零八首。《雲臥齋詩餘》的一百零七首全部是小令，多沿襲花間詞風。《浙江通志》上的《鶯啼序》是所有詞牌中字數最多的，明人很少有用此調者。
一百零七首詞裏，只有四首沒有題目，其他一百零三首都有詞題。我們先來看一下這一百零三個詞題的情況。有九首題作“閨怨”（或作“閨愁”、“閨情”），有八首題作“春閨”或“秋閨”，有十九首題作“春思”（或作“春恨”、“春情”），有十首題作“秋愁”或“秋夜”，有十首題作“夏日”，三首題作“冬日”，另有五首“詠物”和十九首“詠美人畫”，共八十三首。其餘二十首，或題作“恨別”，或題作“離懷”，或者是與獨處閨閣生活有關的閨事，如“焚香”、“枕上”之類。表面上看似乎題目種類很多，其實歸根結底寫得最多的只有一類，即幾乎所有的女詞人都會寫到的情感——閨怨或閨情。
題作“閨怨”或“春閨”之類的詞，毫無疑問都是寫閨情的，如《長相思·閨怨》：“燈深深，影深深。不語和愁抱錦衾，詩成空自吟。
理秋琴，問秋琴。別鶴還驚離恨心，相思望到今。”此詞具有唐五代詞的風味，語言清新，詩意含蓄蘊藉。開頭兩個三字句，重疊兩個“深深”，與李清照“庭院深深深幾許”有同工之妙，寫出了詞人的孤獨和無助。和愁抱錦衾，詩成獨自吟，女詞人的寂寞和無告栩栩寫出。
題作春思、春情或秋夜、暮秋的，寫的往往也是同樣的情感。如《臨江仙·暮秋》：“疏柳殘煙寒照水，關情正是深秋。無端錯認遠來舟，風悲黃魁葉，樹感夕陽樓。
閑數歸鴉雲影亂，那堪新月如鉤。離人何處寄離愁，蒹葭白露重，日夕在眉頭。”寫詞人在“夕陽樓”頭等待丈夫回家，“無端錯認遠來舟”，說是“無端”，其實正寫出了詞人思念的深切，顯然受到了溫庭筠“過盡千帆皆不是”、柳永“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啟發。“閑數歸鴉”其實也沒有字面表露的那種“閒雅”，是詞人姑作豁達之語。透過字面上的豁達，恰恰讓我們感受到了詞人望人而人不歸的那份焦灼和無奈。下句的“那堪”就明白無誤地寫出詞人了等待不果的失落和憂傷，而“新月如鉤”則暗示了詞人漫長的等待，它比溫庭筠的“斜暉脈脈水悠悠”更進了一層，月新而情一如既往，如鉤殘缺之月也一如詞人與丈夫之不團圓。“日夕在眉頭”一語，顯然是從李清照“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化出，而顯得更加精練妥帖、含蓄蘊藉。
即使是在冬天寫的詞，表現的情感也是離愁別緒，如《踏莎行·冬夜書懷》：“白雪空吟，梅花孤玩，滿庭風色驚心遍。燈前無酒話清寒，窗中有月思千萬。
一個離人，數聲歸雁，年年此際腸堪斷。笑談無意惹閒愁，風風雨雨惟天便。”
此外的一個主題是寫朋友間的友情，如《臨江仙·夏日懷舊》：“綠樹鶯啼春尚好，芳書難致殷勤。滿園風絮可傷心，香分人夢雨，紅斷燕吹雲。
門掩梨花思悄悄，當時羅袂輕分。故人去我久無音，撫琴彈落日，把酒問南薰。”皆德與這時期的其他女性作家一樣，在作品裏除了抒寫與丈夫之間的愛怨離合外，偶爾也在詞裏寫下她與閨中密友間的感情，尤其是當閨中密友與自己身在兩地時，詞人也會表現彼此的相思之情。這裏的“故人”不知是誰。
在皆德的人際關係中，除了丈夫以外，關係最密切的當屬家人，尤其是兄黃鼎和其妹黃媛介，在《雲臥齋詩集》裏有很多作品是與兄妹互相唱和的，其兄黃鼎對她文學修養的形成作用至大。現存《雲臥齋詩餘》裏沒有作品寫到黃鼎，只有一首《臨江仙·新夏懷妹》，是寫與妹妹黃媛介之間的離別之情的：“草色青深風漸滿，羅衣猶帶春情。空樓獨望水盈盈，舊愁方解脫，新語未分明。
花氣薰人人起懶，不堪芳樹啼鶯。滿庭雲日好相迎，愛將新夏景，閑送落紅聲。”
由此可見皆德詞的題材是十分狹窄的。但是，問題的另一面是，我們該如何客觀地來看待這種狹窄呢？是不是因為其題材的狹窄就全盤否定皆德詞呢？其實評價一個作家不能如此簡單粗放，我們應該把其詞放到明清詞發展的歷史上去看待，把其詞放到明清女性詞史上去評價。
其實，皆德詞的這類題材不僅在女性詞人中是常見的，即使在男性詞人中也並不罕見。就拿當時文壇翹楚、在以後也是屢屢得到高度評價的陳子龍來說，我們翻開其詞集，也滿是“閨”呀、“春”呀之類的字眼。據對其七十九首詞[㈨]的初步統計，題作“閨情”、“春閨”、“豔情”之類的有十二首，題作“春恨”、“春曉”、“清明”之類的有三十二首，兩項相加達到四十四首，占其詞一半多。之所以如此，當然與陳子龍“言情之作必托於閨襜之際”的詞學觀有關。而以陳子龍為代表的雲間詞派對當時詞壇的影響是巨大的，當時詞壇多宗尚唐五代詞風。這肯定也會影響到閨閣中的皆德。嘉興與雲間相鄰，兩地文人多有交往。皆德家中，茂時的兒子朱彝敘就與陳子龍有交往：“朱彝敘，字範臣，茂時子，拔貢生，少負雋才，為張天如、陳子龍諸人推重。”（《嘉興府志·秀水孝義》）朱茂時本人也與雲間文人交往密切，“戊戌（順治十五年）春杪，雲間顏子圖美人十八幅，姿態鮮妍，神情逼肖。夫子攜以示余，兼索題詠。”（黃媛貞《美人圖十八詠》序）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女性詞人，傳統的束縛是巨大的。我們先來看一下宋人對李清照的看法。王灼《碧雞漫志》卷二：“（易安居士）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到了明清，這種束縛會更大。如清代陸圻在《新婦譜》中教育女兒：“丈夫或一時未達，此不得意之以歲計也，或一事小拂，此不得意之以日計也。為妻者宜為好語勸諭之，勿增慨歎以助鬱抑，勿加俏讓以致憤激，但當愉愉煦煦，云：‘吾夫自有好日，自有人諒。’方為賢妻。”[㈩]可見時人對婦道的要求。黃氏雖為嘉興大族，但皆德這支已經衰落不堪，又身為官宦的小妾，婦道對她的束縛應該更嚴厲。在皆德的一生中有兩件極大的變故，一是鼎革之變，一是殤子之痛。但是我們無論在詩中還是詞裏都沒有看到反映鼎革之變的作品，不知何故？是寫了而作品沒有流傳下呢，還是壓根就沒寫過，都不得而知。而殤子之痛，在詩歌裏有表現，詩集裏有《悼亡兒彝謨詩十絕》，而且還寫了《祭亡兒文》（見前引）。那麼是不是在皆德看來，詞裏不適合寫這種情感呢？她沒有留下論詞的言論，也不得而知了。
皆德詞儘管在題材上是狹窄的，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否定其詞的藝術成就。其詞的藝術成就和特色，從我們前面所引的幾首詞和簡單的評析中已經能窺知一二了。下面我們再舉一首，來體會一下其詞的特色：
綠暗紅飛春已去，瑤琴聲裏無心。滿園蝴蝶怨偏深，懷人千里月，夢我一床雲。
煙柳陰陰鶯語碎，愁眠未穩芳衾。多情鸚鵡聽孤吟，蛾眉臨寶鏡，纖指引金針。（《臨江仙·閨怨》）
此詞語言雅潔，大都是傳統詩詞中的典雅語彙，如“瑤琴”、“蝴蝶”、“千里月”、“煙柳”、“鶯語”、“鸚鵡”、“蛾眉”等皆是。“綠”和“紅”借指綠葉紅花，這已經是詩詞中司空見慣的了，而用“暗”和“紅”來表示綠葉茂密和紅花飄落，是皆德自己的新創。“千里月”也是詩詞中常見的語彙，如：“隔千里兮共明月”（謝莊《月賦》）、“他鄉千里月，歧路九秋風”（唐李嶠《送光祿劉主簿之洛詩》）、“別後常同千里月，書來莫寄九回腸”（宋黃庭堅《罷姑熟寄元明用觴字韻》）。而皆德這裏以“懷人千里月”對“夢我一床雲”也屬於用傳統的語彙又出於自己心靈的別裁，看似爛熟的套話，而實有出新之感。總之，這些地方可以看出皆德有非常好的文學修養，其詞也有較高的藝術成就。
如上所述，《雲臥齋詩餘》中一百零七首都是小令，但是筆者在《浙江通志》上找到了一首《鶯啼序》，非常特殊。《鶯啼序》是所有詞牌中字數最多的，一般男性詞人都很少寫這個詞牌。《雲臥齋詩餘》裏都是《虞美人》、《憶秦娥》、《蝶戀花》這一類的小令，沒有一首長篇的慢詞。所以一下子看到這樣一首二百多字的“巨篇”，讓人不禁要懷疑它的是否皆德的作品。而且此詞題作“西湖懷古”，這樣的題材也是《雲臥齋詩餘》所沒有的。後來，筆者在《全清詞》第一冊第四百六十七頁也找到了這首詞，不過作者不是皆德，而是黃德貞。黃德貞，字月輝，也是嘉興人。而且其《蒼梧謠》詞題作“送皆令妹之西泠》，皆德之妹黃媛介亦有《憶秦娥》，題作“秋夜憶姊月輝”，又有《金菊對芙蓉》，題作“答姊月輝見懷”。據此，黃德貞與皆德也應該是姊妹行的，大概是堂姐妹吧，不知誰為大，待考。《全清詞》是根據《眾香詞》把這首《鶯啼序》收錄在黃德貞名下的，不知《浙江通志》根據何在？此詞究竟是何人所寫？如果真是皆德所作，那麼我們就要懷疑《雲臥齋詩餘》中所存的詞是經過了刪汰的。我們現在所見的本子是道光以後的清刻本，不是她的手稿或是她在世時的刻本。因為目前掌握的材料還不夠充分，一切只能待考了。值得一提的是，《浙江通志》上的這首詞與《全清詞》上的文字稍有歧異，稍加比對就會發現，《浙江通志》上的異文要比《全清詞》上的好許多。現抄錄如下：
蘇堤柳下，維畫舸，憑欄遠眺。歎西陵、賣（《通志》作“買”）斷繁華，兩峰黛螺（《通志》作“螺黛”）如掃。憶昔《通志》作“往”）日、香車油壁，六橋三竺青驄（《通志》作“蔥”）好。更桂香、荷豔玻璃，冷浸霜曉。
洪谷興酣，北苑得意（《通志》作“意得”），叫絕遊仙棹。但滿眼、芻牧樵蘇，極懸崖、控絕島。遍亭臯、桃林歇馬，採蓮歌換關山調。撫流波，荇藻漣漪，濲（《通志》作“瀫”）紋留照。
遊魚吹浪，飛燕翔空，慣聽笙歌鬧。乘好景、晴和淑媚，吟賞湖光灝。樓開妝鏡，舟移芰浦，南屏爽氣排林表。羨逋仙、笑指梅花老。孤山鶴夢冰雪繞。漸暖日嘶風，驊騮吃盡芳草。
湘簾澄碧，淥（《通志》作“綠”）水柔（《通志》作“揉”）藍，載筆嗤墨妙。約略煙嵐疏樹，瞻顧從容，擬拾幽萍，白雲繚繞（《通志》作“膠擾”）。雪著鬢絲（《通志》作“蟬鬢飄絲”），蟾輝映玉（《通志》作“雪”），幸西家尚容憊（《通志》作“衰”）耄。趁稀齡、少寄臨風傲。斜陽一曲瑤琴，放艇湖心，水香月皎。
[㈠] 《嘉興縣誌》，收入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誌叢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下提到《嘉興縣誌》（崇禎）皆指此。
[㈡] 《禦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四庫全書本。以下所引《千頃堂書目》、《檇李詩系》、《貴州通志》、《大清一統志》、《六藝之一錄》等皆用四庫本，不再加注。
[㈢]清·許瑤光等修，吳仰賢等纂，清光緒五年刊本，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一九九七年。下提到《嘉興府志》（光緒）皆指此。
[㈣]朱彝尊《曝書亭集》，四庫全書本。
[㈤]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〇年十月。
[㈥]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商務印書館，一九四七年。
[㈦]《嘉禾征獻錄》，上海圖書館藏清稿本。
[㈧]《清代閨閣詩人征略》，上海書店，一九八七年五月。
[㈨]《陳子龍詩集》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四月。
[㈩]陸圻《新婦譜》，收入《檀幾叢書·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原刊华东师大中文系《词学》第十八辑
[ 本帖最后由 冰晶圭圭 于 2009-8-13 22:57 编辑 ] | 
发表于 2009-8-12 21:17:31
发表于 2009-8-13 14: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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