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料已经备好,老婆已经安抚平静,又可以稳坐下来,充满期待地下载这里的精美古籍了。白日的尘嚣已经落定,“冷月幽窗在,清风静夜来”,既然凑齐压缩文件还需时间,何不顺便跟网上的朋友聊聊《管锥编》好不好读这个轻松愉快的话题。
首先,《管锥编》应该说不是很难读的,起码对于认真的读者没有有些人吹嘘得那么难。
这是一本在困难情况下写出的、张本发凡的书。后一点钱先生多次强调,也就是说他认为他在这部书中谈的是一般基本原则、基本问题。钱先生对读者的要求也不是过高的。 自然,个别在国外靠钱先生糊弄洋人骗学位的和某些在国内靠钱先生吃饭的 “钱学家” 是不这样看的,对他们来说什么书都难,连读书本身都难。因此就竭力夸张这本书的难度,把钱先生也搞到云深不知处了。 当然,读钱先生的这部著作,也得具备一定的基本条件:它对读者提出的最高标准是双目视力良好,最低要求是至少一目视力正常。双目失明在汉语中称作“双眼瞎“。
当然,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指的是阅读古汉语和西方文字的能力。
我不知道各位的经验如何,我从前还在一所高等院校时,身边尽是些“独眼巨人”。最近在“爱如生论坛”,才发现视力好的人都聚在这儿了。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我当年的同事,真人不露相,白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在单位混日子,一到晚上就双眼圆睁、目光炯炯地出现在““爱如生”,来过他的另一种 double life 了。
《管锥编》引文之外的古汉语是明晰流畅的,阅读起来并不需要小学、音韵、训诂的深功夫。顺便说一句,王力先生对从前大学中文系在基础阶段开设小学、音韵、训诂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因为当年刚入学的大学生也至少应具有《王力古汉语》四册学完以后的古汉语能力。书中引用的西文基本都是“大经大典”,认真读过几天西学(不只是外语)的人,至少对其中的一两种语言的很大一部分应该是熟悉的。《管锥编》到底是一本用中文写的书,熟悉古汉语并具有一定国学根底的人,拿起来就能读,基本内容一看就懂。小小的遗憾是对西方文字的语境和精彩的翻译,没有办法体会,不过这只是钱先生所谓“小数点之后的数字”了。没上过中文系的同学,不妨先认真学学王力先生的教材,做做准备工作。
单通西学的国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恕我孤陋寡闻)或外国汉学家读起来就没有那么舒服了,因为他得先把头偏起来,用眼神好的那只西眼看。西文部分总是安排在中文部分的后边,没有例外。看懂西学部分的论题和结构之后,再回过眼来(头一时还正不过来)看中学的正文部分。还有一个更短的捷径,那就是先看看Ronald Egan 的翻译,这本翻译有位朋友给我看过,翻译工作做得很认真。
《管锥编》的总体结构采用了传统典籍注疏的方法。大家都知道,看典籍最重要的是看清哪里是原文,哪里是注,疏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头。若让我传授读《管锥编》的一字真言,那我会拈出(钱先生好像对这个词有癖好,反反复复使用)一个“按”字。在这个字之前的,是所评注十部基本(又是基本的东西!其中一多半是核心典籍(canon),在祖国宝岛台湾,治国学的大学生、研究生,这些典籍点读不完是不给毕业的)典籍及原有注疏的内容,后面是钱先生的议论。所引用作品基本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
第一遍读的时候(一本书如果值得读第一遍,就值得读第二遍),不必要求每个例证都懂;钱钟书先生自己反复讽刺清代小学家的过分拘泥于一字一典而忽略整体的肤浅读书法。如果来论用功和记诵的广博,我们当中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清代的小学家,但钱先生认为这不是读书的正法眼藏。所以我们在开始读《管锥编》时,也不妨把精力主要放在对论题的把握以及对论证方法和论证过程的理会上。 这样的读法在我本人的专业,是研读任何一本书的康庄大道; 好像搞社会学科的有些朋友不以为然,会去另辟蹊径 。
本来还计划写钱先生用词特点,用典的查找捷径。钱先生有些喜欢用典,并且都用得别具一格,但真正的僻典只有a handful,其余用典是有些国学根底的人一看就懂的。这是我当初读这本书还有困难的时候(我那时候的知识,或更确切地说无知,是不能当作这部书难读的依据的),我们家乡那个小地方的几位老先生——没有人曾觉得他们是大师——告诉我的; 而且每次老先生都会嘱咐我《管锥编》涉及的这本书、那本书我也该读读,好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而忘了我的专业的语言主要是符号而不是文字。另外,我本来还想谈谈钱钟书“伊索寓言“式的隐讳之处(当年文化高压政策的对策),以及读钱难点。钱先生自己认为他的这部书的难度是由于他喜欢开玩笑造成的,但这个难度不像用典问题那样显眼,而是潜形的,好像钱学研究家们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没有看见过,这是每一个读书得间的人(或会下围棋的人)都会注意的问题。我想谈谈自己这方面的管见。不过,这已经是“入门后”话题了。
可惜,我依然在用google的中文输入软件,搞得心手两滞,文思不畅,很是上火(水喝多了,一会儿一趟厕所)。请教一下,有没有为扫盲班成绩及格的人用的拼音输入软件,请告诉我, 我再补写下文。
又想到的:
有人认为《管锥编》“精读有一定难度”。可谁又见过一本真正有内容、有分量的书精读起来毫无障碍、不需要耐心的?
但我很难苟同《管锥编》的难度在于用典繁博的观点,如果是那样,《管锥编》便无非是一部炫耀博学的书,也就没有必要读了。请大家不要忘记这一事实,《管锥编》是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月写的。我总是无法理解鼓吹钱学的人,总是强调钱先生多么用典繁博,外文如何如何之好(以我粗浅的一点外文知识,就发现过钱先生的几处误译,但这根本不妨碍我对他学识的钦佩。请注意,钱先生认为根本不懂外文的林纾是优秀的翻译家),看书如何如何之多,这些不很重要的枝微末节。难道他们眼中这就是钱先生用一生精力追求的东西吗?
我自己感觉困难的地方是,有时钱先生讲到兴头上,好像把旁边人都忘记了:问题越深入越复杂,表达速度却越来越快,论述反而越来越简短;我们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仿佛欣赏高难杂技动作;这时候,是需要放慢镜头来看的(查书、划线、列表、做笔记)。不过这时你已经登堂入室,会感受到一种与大师巨子一起讲学论道的别样乐趣。
如果有人还是一再坚持,那我们可就只好冒犯了。第一种人说这本书毫无内容,空洞无物;第二种人说这本书坚如磐石,难读无比。
对于前者,我们会引用德国数学及哲学家Lichtenberg 的话: Wenn ein Buch und ein Kopf zusammenstoßen und es klingt hohl, ist das allemal im Buch? “一个脑瓜和一册书发生碰撞,其声洞然,这声响就非是从书那边发出来的不可?”
对于后者,我们只需把这句话中的那个“洞然”“改为“木然”(stumpf klingen)”而已。
一位英国数学家说过:“一部数学书,如果我们能够读懂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便会认为这是一本好书;如果我们读懂绝大部分,我们就会认为这是一本极好的书;如果我们什么都读懂了,我们就不免心里犯嘀咕:这该不会是一本很肤浅的书吧?“
而在我看来, 《管锥编》正是一本极好的书。
[ 本帖最后由 craigtiger 于 2008-7-2 21:4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