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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两仪」特质(原创非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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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8 20: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创非首发,接結餘下:http://bbs.gxsd.com.cn/viewthread.php?tid=135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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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的「两仪」特质──论宝玉和湘云的一体论
一、引言

  《红楼梦》中的人物,除了展现「正邪两赋」的既非大仁,亦非大恶,但却独具个性与魅力的人格之外,其中部分人物还包含着一种「两仪」特质在内。根据《道教大辞典》中「两仪」的解释:
指天、地。《易数钩隐图》:一气所判,是曰两仪。两仪为易之专称。两仪则气始分,以其始分两体之仪,故谓之两仪。两仪者,天地剖判也。分形也。阴阳各有其位,日东月西,离南坎北。[1]
从上述的解释,「两仪」尤如太极的阴阳,为天地构成的两大力量,这与「正邪两赋」说中的「正气」与「邪气」如出一辙。不过,贾雨村所言的「正气」乃「刚正之气」[2];「邪气」则是「不正之气」[3]。而这里的「两仪」人格,是说《红楼梦》的部分人物具有双性化的人格特质,像太极的阴阳鱼一样,阴中带阳,阳中带阴,但又互相调和,同是一体。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中,以贾宝玉与史湘云最为明显与典型。不单如此,两人的关系也如贾宝玉与甄宝玉一样,是相互对照的二元人物,贾宝玉与史湘云则是一种性别上的对照。故此,本文先讨论两人的外表,再以他们的人格为讨论重点,对两人的人格进行对照的分析,从而证明两人是二为一体的论点。

二、贾宝玉与史湘云在外表的互为一体

  正如贾宝玉与甄宝玉拥有相同的外貌一样。从外观上而言,史湘云与贾宝玉的外貌也是非常相像,也尤如同是一人。在《红楼梦》第三十一回,薛宝钗所言说明两人容貌的相似: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4]
从上文可见,即使是非常疼爱贾宝玉的贾母,也曾误认穿男装的史湘云为贾宝玉。而这里指两人容貌相像的年龄,据胡钦甫的推断,贾宝玉在第十八回至第三十五回的年龄为十五岁[5],而上文说事情是发生在「旧年四月里」,即当时贾宝玉约在十四岁左右,可见贾宝玉与史湘云二人在青少年之时外貌是非常相似。
  不过,两人虽然外貌相似,但衣着却大相径庭,这反映了二人的「两仪」特质,即阴中带阳,阳中带阴。史湘云虽然是大家闺秀,但却酷爱穿男装,不爱红装。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之中,可见她对男装的特殊爱好: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6]
史湘云酷爱作男装的打扮,而这种打扮事实上就隐含了史湘云的人格中,拥有男性的英豪飒爽的特质,借着男装扮相来表达这种性格特征。第六十三回,她直说自己喜爱武装: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7]
史湘云把女伶装扮成小子模样,充当英雄,认为这样才能凸显男子气概。可见,她心中确实向往大英雄,侧面反映她渴望成为男生的潜意识。所以,「喜爱男装,是其性格男性化的外部信号。」[8]而史湘云喜爱男装的打扮,是宣泄无法成为男性这个愿意的心理折射。
  至于,贾宝玉则恰恰相反,虽然并非女儿生,但穿着却异常女性化,在书中第二十六回中,林黛玉与他的初会时的衣着:
  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绿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9]
贾宝玉的服饰是以「红色」为色:大红箭袖、红丝结束、银红大袄、大红鞋,似乎红色已经与他浑然一体。这种以大红为主调的独特装束,显出贾宝玉的女性化。另外,这一回中他头戴「二龙抢珠金抹额」。根据王齐洲的分析,抹额本是古代军队和仪卫用的一种装束,但是到了明清之时,抹额已经主要成了妇女的一种装饰,因此「宝玉『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应该说不是明清男子通常的穿戴,多少有些女性化的嫌疑。」[10]从贾宝玉的装束,可以得知他具有女性的审美观,显然比较接近女子的气质,而吕启祥也认为贾宝玉心中其实渴望变成一个女性:
  ……不凡的女性内心深处总渴望自己是个男子,翻过来却从来没有哪个男子希望变成女性,如有例外的话,那就是《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他对着女儿发出他由衷的赞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达些人上之人来!」他是那样倾慕女性,自惭形秽,认定「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水仙庵祭奠丫鬟金钏之时,小厮茗烟代为祝告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托生这须眉浊物了。」恐怕正是宝玉的内心独白。[11]
从衣装这种表像之中,可以发现贾宝玉渴望成为一个女儿的意识,利用衣服模糊自己的性别身分,从而达到变成「女儿」的愿望。由于以上原因,两人的外貌虽然相似,但在衣着上却因为两人人格中阴阳分配的不同,造成外表上的差异。

三、贾宝玉与史湘云在人格的互为一体

  太极中的阴阳鱼,阴中带阳,阳中带阴。史湘云虽为阴性,却带有刚阳的男性人格;贾宝玉虽为阳性,但带有阴柔的女性人格。基本上,两个人的人格拥有相同的思考方式、兴趣等个人特质,但是史湘云与贾宝玉的人格因为阴中带阳,阳中带阴的关系,造成对处理同样事情之时,又略带不同之处。
  在人格性情上,史湘云与贾宝玉具有相同的一致性,但是这些一致性之中也不同之处,这是由于两人具有双性化人格的关系。首先,史湘云与贾宝玉同样善待丫环。虽然两人同样身为豪门千金公子,但他们都不会持势欺人,对待下人丫环都是嘘寒问暖,亲切以对,遇事必尽力相助。好像贾宝王经常为丫环充役,如替晴雯暖手、服待袭人吃药,替平儿熨衣棠和洗手绢等等;史湘云则曾亲自郑重地送绛纹石戒指给四个大丫环,她小时候也曾穿着贾母的新斗篷和丫环一起扑雪人,她又经常帮助袭人作一些女红的工作,可见史湘云和贾宝玉二人完全没有上下的闲防。由于他们平易近人,所以贾府的大小丫环都愿意与他们亲近。正如郭玉雯所言:「(史相云)她等于是所有女儿的女性保护神……和男性保护神宝玉恰是一对。」[12]
  不过,史湘云对待丫环被欺负的态度,却与贾宝玉截然不同,显得比较像男性般率直豪爽,有一种抱打不平的侠士精神。在第五十七回,她为岫烟因为贫穷而要去典当棉衣,感到愤愤不平:
  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甚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13]
  从这段文字之中,史湘云尤如侠士一样,处事豪爽利落,不平则鸣。不像甚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自己悲苦的林黛玉,也不像薛宝钗的瞻前顾后,过分考虑。对于那些义愤填膺的事情,她必定「剑及履及,采用最直截的方式来解决别人的困难。」[14]在这方面,贾宝玉对于这种事明显地阴柔得多,比较像女性般的纤柔。在第七十七回,贾宝玉知道司棋被王夫人逐出的一幕:
  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甚么大事,晴雯也气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的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了,成个甚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得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15]
虽然贾宝玉知道司棋的离去,心情有如丧失魂魄,并且伤心落泪,但当面对司棋的哀求,他却显得软弱无力,只能目送她的离去,只能痛骂那些送走司棋的婆子。而贾宝玉的这种落泪却带明显的性别的象征意义:
  《红楼梦》全书中,除去林黛玉,眼泪最多的便是贾宝玉了。林黛玉的哭人们可以从女性的阴柔一面来理解而对于贾宝玉的哭则会因为不符合男性社会性别角色的要求而受到哂落。……在前80回中明确写及宝玉的哭19而且均有所渲染这在全书男性中绝无仅有。宝玉的好哭在周围许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如果我们细细研究他为何而哭便会发现其规律是十分明显的。……宝玉只为女儿才哭又时常为自己与女孩子们间的距离而哭。……因此哭泣在这里成为曹雪芹塑造贾宝玉性格的一个重要手段。我们还需要注意到的是曹雪芹所写的宝玉的哭多是「滚下泪来」、「滴下泪来」、「流泪叹息」这种很阴柔的哭的方式这与贾宝玉的整体形象是相符的体现了他作为「兼性」形象的特质。[16]
贾宝玉的落泪,并不像男性那种痛快淋漓的大哭,而是像女性阴柔的落泪。在这里,贾宝玉默默为司棋落泪、惋惜,这种利用落泪的方式,去表达同情和关怀,是女性之间面对困难时,她们一种特有的相处、安慰之法。相对而言,贾宝玉并不像史湘云具有刚强男性特质,那样直截了当去为那些丫环抱打不平,而是以女性阴柔的方法去处理。
  另外,史湘云与贾宝史湘云与贾宝玉两人同样有一种魏晋名士之风。史湘云有魏晋名士的广大胸襟,虽然她出生于四大家族的史家,所谓「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17],与贾家同属世候之家。不过,在第五回判词中,已经知道史湘云的身世是「富贵又何为,褓襁之间父母违」[18];而红楼梦曲「乐中悲」也说「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19]可以说她比林黛玉的身世还悲凉,因为林黛玉小时候还与亲父相处几年,享受过父爱,但史湘云则没有多少时间与父母相处,他们便双双去世,故此从小寄养在叔父家中,她的身世相当悲凉。而且,她也没有受到叔父家的善待,在第三十二回,薛宝钗便道出史湘云在史家的辛酸:
  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在线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甚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也胡涂了,早知是这样,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20]
  虽然史湘云过着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被家人使唤差遣如仆人,但她仍然默默忍受,一方面是她的忠厚,另一方面不忍在叔婶背后抱怨。不过,她仍然开朗豁达,而且经常高谈阔论大说大笑,常常是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在第二十回,她就是未闻其人,便闻其声地出场: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忽见人说:「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21]
  在第四十九回,又可以见她非常爱说爱笑:
  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里禁得香菱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话多[22]
可见,她为人乐知天命,喜欢笑喜欢说话。史湘云也是胸无城府的人,对待别人也是真诚相待。在第四十九回,薛宝琴来到大观园便受到贾母的喜爱,还送孔雀毛织的斗篷给她: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23]
连平素庄重得体的薛宝钗也不禁有些妒嫉薛宝琴,说出「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这番充满醋意的话来,但史湘云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非但没有怨贾母从未将如此珍贵斗篷给自己,反而衷心佩服薛宝琴的美丽,足见史湘云内心的纯洁无邪。
  贾宝玉与史湘云相比显然幸运得多,万千宠于一身。而他与史湘云也一样开朗乐天,十分豁达。在六十二回中,林黛玉说家里出多人少,害怕长此下去,会后手不接: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24]
但贾宝玉却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对家中的一点也不担忧,连尤氏也说他对贾府的后事一点都不担心:
  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甚么后事不后事![25]
贾府的命运如何,贾宝玉觉得好像与他并不相干,他唯一关心的是,能否与姊妹们余下的日子都可以过得开心快乐,即「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的豁达心态。张庆善也认为贾宝玉相当单纯,胸无城府:
  而宝玉则心无宿物,纯洁单纯,天真直率,无所顾忌。他由不满意宝钗之所为,再听宝钗的解说而「喜得拍膝画图」,再到对宝钗所背诵的曲词的「称赞不已」,再到由衷夸赞宝钗的「无书不知」,小说借这些细节,刻画了他单纯直率的性格特征。[26]
由于有这种名士的胸襟,二人处事也不拘小节,对世间的礼俗并不避讳。在第四十九回,交代了史湘云与贾宝玉就商议着要吃生肉: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得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甚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27]

这席宴上,只有史湘云与贾宝玉真正乐在其中,当时席上各人都认为这样吃肉,有欠妥当,尤其是林黛玉。不过,最后大家都受到史湘云这种豪爽之气感染下,也开开心心地吃下去。另外,第二十一回,也描写出史湘云那豪迈的睡态: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趿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28]
她不像林黛玉那样「严严密密裹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反而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膀子撂于被外」,丝毫不顾女儿生的仪态,所以贾宝玉才说她「睡觉还是不老实!」,这与林黛玉有明显的对比。另外,第六十二回中她那醉眠芍药裀的睡态,也显示出那不拘小节的性格,有「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魏晋名士的逍遥精神。
  另外,史湘云的淘气,在大观园中只有贾宝玉可以超过她。在第三十一回,林黛玉与薛宝钗便笑谈史湘云的淘气事: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甚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么﹖」周奶笑道:「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29]
史湘云的性格如男孩一样好动,还试过披着贾母的新斗篷和丫环扑雪人,一跤裁倒,弄得满身是泥。在第五十四回,放炮仗一事,更见史湘云的大胆,与其它女孩不同之处:
  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30]
可见,史湘云的胆子很大,因为其它女孩非常害怕炮仗,独是她不怕,而且放炮仗专要挑大的来放。这种淘气爱玩、大胆的性格,凸显了史湘云的性格带有男孩好动的一面。
  在这方面,贾宝玉与史湘云又是一对淘气的组合。贾宝玉整天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跟丫环嬉戏,与姐妹们亲密地玩耍,甚至舔吃她们嘴上的胭脂,闻她们头上、身上、袖口里的香气,常常找籍口不上学,迫得袭人故意说家里要赎她回去,来规劝贾宝玉改掉贪玩、不爱读书等毛病: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守看着我,……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时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甚么?」袭人说:「第二件,你真爱读书也罢,假爱也罢。在老爷跟前,……只作出个爱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号字叫作『禄蠧』……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还有甚么?」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甚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行的就是了。你若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来抬,我也不去了!」[31]
贾宝玉的淘气虽然使大观园上上下下的人都大感头痛,不过贾宝玉的淘气与史湘云相比,明显没有那么好动,他的淘气比较「文静」,反而像女孩的小恶作剧,十分温和,最多只是舔吃丫环、姐妹们嘴上的胭脂,闻闻她们身上的香气,逃学不上课,不会好像史湘云会去扑雪人,弄得满身泥巴,那么好动。
  对于功名方面,贾宝玉与史湘云对于追求功名都是不甚重视。虽然《红楼梦》中没有明显指出史湘云和贾宝玉一样厌恶名功,但从上述史湘云的分析,她对于追求功名,应该都是不大感兴趣,而且她也不像薛宝钗那样劝告贾宝玉,要他多用功读书,求取功名,反而她与贾宝玉都是志趣相投,整天都在大观园逍游悠游地玩乐。至于,贾宝玉则明显地厌恶功名考试。在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便表达了他对那追求功名的士大夫的看法:
  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癫,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32]
贾宝玉拒绝走仕途经济之路,把追求仕宦之人统统骂为禄蠧」、国贼禄鬼之流」,只不过是一些「钓名沽誉」之辈,他卑视功名利禄,尤如魏晋名士对于世俗之士的白眼。虽然史湘云与贾宝玉在大观园都属名士派。不过,史湘云与贾宝玉对功名的看法却不尽相同。在第三十二回,她劝贾宝玉多为日后打算,与一些官宦打交道,因而惹怒贾宝玉: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甚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33]
在这里史湘云显出一种男性的理性务实的特征,她虽然知道贾宝玉平素痛恨「经济学问」之事,但她比贾宝玉接触园外之事多,也深知他长大后也需要面对现实,即使不愿读书科考,至少要结交些官宦之士,或关心一下政经之事,对日后处理家族的问题也有所帮助。而贾宝玉厌恶追求是为了保持自身的女性特质的方法:
  宝玉对进入成年世界,对自己男子气质的形成持抵制态度。……同时保持自己身上的女儿品格。他把男子气质与正统的儒家仕途经济联系起来。他说道:「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在这之前,宝玉「便料定天地之间灵淑之气,只锺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渣滓浊沬而已。因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在上述几段中,宝玉驳斥了后儒学中为君效劳的观念,把后儒学中男优子女(正如阳优于阴)的教条颠倒过来,对后儒学中关于好是清水,坏即浊水的陈旧说法提出了新见解。[34]
贾宝玉不听这些良言苦劝,可以说是建基于女性的感性之上,只是情绪化的行为,希望籍由抵抗追求功名仕途的方式,来凸显自己与被他视为「浊物」的男子的分别之处,从而保待自己女性特质的一面,而这种以情感处理现实生活的问题,又恰好是女性的特质。
  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史湘云与贾宝玉都是待人真诚,此为二人的共同之处。但是,二人的处理手法却有因为自身「两仪」的人格特质,而有所不同,尤其当他们与林黛玉相处,二人的处理方式的分野尤为明显。由于史湘云拥有男性般的率直豪迈的性格,认为事无不可对言,从不把要说的话闷在心上。所以在第二十二回,她这种性格引起了一场小风波: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35]
在场的人都知道林黛玉「小性儿」,所以说不出口。事实上,身为大族小姐的林黛玉被别人与当时看不起的伶人相比,使她认为有失身分。不过,史湘云却心直口快,直接道出,凸显她的率直坦白的性格,且略带粗枝大叶的男人特质。与之不同,贾宝玉有由于非常清楚林黛玉的性格,所以并不一语道破,处事有女性般的细心谨慎,显出温柔细致的一面。可是,对林黛玉的处处忍受,却反映他柔弱的特征,与史湘云的爽直成了明显的对比。
  最后,对待爱情方面,史湘云与贾宝玉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在《乐中悲》已经说明,史湘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36]不过,张爱玲对这种说法提出质疑,根据她的考据早本里,真正与贾宝玉两小无猜的是史湘云。在第五十四回,贾母说:「(袭人)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他魔了几年。」[37]第三十二回,袭人向史湘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38]张爱玲说「害臊」是指与「袭人同嫁一个丈夫,好永远不分开」的话。[39]而且,在第三十二回,贾宝玉与林黛玉发生争执,更把贾宝玉扇套剪破,而这扇套原来是史湘云所做,这又引起史湘云的气愤:
  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甚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40]
不过,这种感情还比较像竹梅竹马之间争夺玩伴的事情,即使张爱玲也不得不承认「湘云倒是宝玉确实对她有感情的。但是湘云对黛玉有时候酸溜溜的,彷佛是因为从前是她与宝玉跟着贾母住,有一种儿童妒忌新生弟妹夺宠的心理。她与宝钗的早熟刚巧相反。」[41]而且,在《红楼梦》中,除了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中,曾描写史湘云拾到贾宝玉的金麒麟一事外,因而引起「金玉配」的嫌疑外,书中各回对史湘云的爱情多没有太大的着墨,多是轻描淡写,例如在三十二回说:「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这样描写她已许配他们,便没有下文了。[42]在高鹗续书的后四十回中,对她的感情和婚姻生活也是轻轻带过。可见,史湘云对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证据。
  反而,史湘云与贾宝玉的感情比较像是两小无猜之情,并没有含多男女爱情。在二十一回描写了贾宝玉与史湘云儿时的情景: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甚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里送,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43]
从贾宝玉的生活习惯,如洗脸、梳头、吃烟脂等细微事情,史湘云与她的丫环都一清二楚,可见贾史二人之间青梅竹马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并不像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是有意识的刻意经营,倒像一种儿时玩伴的志趣相投,例如他们一起在芦雪庵「腥膻大吃大嚼」,整天在大观园一起玩耍,完全没有涉及任何男女之情,是纯真的友情。刘上生也认为她的心灵纯洁坦率、天真无邪:
  未更世事的活泼真纯和严格闺范之外的任情任性,表现出她(史湘云)和宝玉一样保持一颗明朗童心,这里既有曹雪芹的魏晋风度(个性解放)的投影,又有他所憧憬的理想人性内容。虽然她也由于说过「混账话」而受过宝玉冷落,但她不像宝钗世故深沉而显得坦诚可爱。这一种不带恋爱色彩(湘云已许配人家)和功利内容的少男少女的纯情友谊,原生质的闺友闺情。[44]
所以,史湘云天真质朴,对爱情的观念反像不早熟的男孩,不把爱情放在心上,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只有纯洁的友情。
  但是,贾宝玉则比较像早熟的女孩,对男女爱情之事早有萌芽。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姑传授贾宝玉男女之事时,才大约十岁左右。[45]贾宝玉非常早熟,很早便有爱情的观念,而他且对爱情的执着,使脂砚斋都认为他「有情极之毒」:
  ﹝庚辰468﹞此意却好,但袭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僧哉。[46]
而他对林黛的爱至情至性,用情之深,已探入骨髓。连二知道人(?-?)也认为他对林黛王的爱情到了极处:
  宝玉之痴情于黛玉,刻刻求林黛玉知其痴情,是其痴到极处,是其情到极处。宝玉,人皆笑其痴,吾独爱其专一。昔佝偻丈人承蜩,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是专而痴也;商邱开入火不焦,入水不溺,心一而已,是一而痴者也;皆不得为真痴。即云痴,其痴,其痴可及也。宝玉之钟情黛玉,相依十载,其心不渝,情固是其真痴,痴即出于本性。假使黛玉永年,宝玉必白头相守,吾深信之,吾于其痴而信之。今之士女,特患其不痴耳。[47]
他这种对林黛玉的痴态,在第五十七回清楚可见,紫鹃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情意,说黛玉「明年家去」,即使贾宝玉差点发疯:
  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她也将你送他的打迭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她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她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48]
当贾宝玉以为林黛玉真的要走之时,那种「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的痴态,可见他对林黛玉的爱情有多深。但是,贾宝玉对最爱的林黛玉,缺乏明显的求爱意识,他最多是无休止的地向林黛玉赔礼道歉,赌咒自己「变灰」、「做和尚」,只使林黛玉经常陷入怅惆的等待之中,没有表达求爱娶亲之意。因此,子旭认为贾宝玉的爱情观是带有女性意识,而不像男子的爱情观:
  贾宝玉不曾想到责任,也不愿意作出牺牲,因而只能说他不具有男子汉的爱。……他的情,自是一种纯情、痴情,却是一种不了情。脂评《石头记》第十九回有眉揩曰:「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诚非虚言。究其实,乃是一种女性意识的体现。[49]
因而贾宝玉比较像早熟的女性一般,对爱情早有憧憬,而他与林黛玉之情也像一般少女所追求的纯洁无暇的爱情,并不涉及任何肉欲,带有一种少女情怀的爱情。

四、总结

  史湘云与贾宝玉的人格其实最为相像,甚至可以说是二为一体,不过二人的人格存有两仪中的阴和阳,阴中带阳,阳中带阴,这正万物皆有阴阳二气,就相当于包含两者的大圆太极。因此,正如郭玉雯所言:「男女皆赋阴阳二气,虽有性别之分,但不代表男性绝无阴气,女性绝无阳气。」[50]所以,贾宝玉虽为男儿,却「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51];史湘云虽为女性,却豪爽率真,带有「简断爽利」[52]的男儿之风,二人同时皆有阴阳二气,两双对照。但是,在太极之下又是本为一体。因此,史湘云何谓贾宝玉的女性化身;贾宝玉则为史湘云的男性化身,而「二人皆同时表现了了阴阳两种气性,并不刻意伸展与压抑任何一方。尤其是以麒麟象征两人,等于说明两人同具『仁』之人性本质,在相异的对照中,其根紧紧相连」[53],完全符合两仪中阴中带阳,阳中带阴,又互为一体的太极义理。


参考书籍及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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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道教协会,苏州道教协会,《道教大辞典》(北京:华夏出版社,1994),页543

[2] 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页406

[3] 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页406

[4]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页423

[5] 胡钦甫,〈红楼梦摘疑〉,载中国艺术硏究院红楼梦硏究所,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红楼梦硏究稀见数据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页337

[6]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661-662

[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877-878

[8] 王如意,《四大名著百话》(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页175

[9]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7-48

[10] 王齐洲,《绛珠还泪:《红楼梦》与民俗文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页8

[11] 吕启祥,〈《红楼梦》与中国现代女性形象的塑立〉,《红楼梦学刊》1辑(1994),页4

[12] 郭玉雯,《红楼梦人物硏究》(台北:大安出版社,1994),页127

[13]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794-795

[14] 郭玉雯,《红楼梦人物硏究》,页119

[15]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1078

[16] 林骅,方刚,〈贾宝玉──阶级与性别的双重叛逆者〉,《红楼梦学刊》1辑(2002),页130-132

[1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58

[18]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77

[19]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83

[20]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36-437

[2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275

[22]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657

[23]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658

[24]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856-857

[25]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989-990

[26] 庆善,刘永良,《漫说红楼》(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页183

[2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664-665

[28]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279-280

[29]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23-424

[30]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746

[3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261-263

[32]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74

[33]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32

[34] 莫斯罗伯特,〈评《红楼梦》中的后儒专制〉,载王守元,黄清源,《海外学者评中国古典文学》(济南:济南出版社,1991),页217-218

[35]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295

[36]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83

[3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734

[38]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30

[39] 张爱玲,《红楼梦魇》(香港: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1992),页303

[40]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31-432

[41] 张爱玲,《红楼梦魇》,页301

[42]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430

[43]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280-281

[44] 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页280-281

[45] 胡钦甫,〈红楼梦摘疑〉,页336

[46]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页394

[47] 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载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北京:中华书局,1963),页91

[48]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780-782

[49] 周积明主编,子旭着,《解读红楼梦》(台北:云龙出版社,1999),页47

[50] 郭玉雯,《红楼梦人物硏究》,页125

[5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110

[52]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页850

[53] 郭玉雯,《红楼梦人物硏究》,页127-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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